次日午后,东院书房。
窗扉半启,初夏的风带着蔷薇的甜香和竹叶的清气,悄无声息地溜进来,拂动书案上宣纸的角。冰纹哥窑觚里插着几支新摘的栀子,肥白花瓣上还滚着水珠,香气浓得化不开,与墨香、纸香缠在一处,沉甸甸地坠在阳光里。
李纨端坐在书案一侧,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微微发凉,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缕丝线。面前摊开着一部簇新的《昭明文选》,纸页雪白,墨色乌亮,映得她眼底都有些发慌。她像是个被临时推上考场的童生,对面坐着的,却是她那位气势一日沉静过一日的夫君。
贾珠换了一身家常的靛蓝细布直裰,更显清瘦,眉宇间却无病容,只余一派沉水般的静气。他并未看她,正垂眸用一柄象牙小刀,细细裁开另一册新书的毛边。动作不疾不徐,象牙刀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这静谧书房里唯一的响动。
李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双手上。骨节分明,修长却不见文弱,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就是这双手,曾于病榻上死死攥住她的腕子,曾笨拙地为她绾发簪花,曾握着她写下“李纨”二字,也曾轻柔地为她涂抹药膏……此刻,这双手正耐心地对付着那些顽固的毛边,有种奇异的专注力,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些许。
“啪。”最后一页毛边被整齐裁下。贾珠放下小刀,抬眼看她。
目光相接的刹那,李纨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慌忙垂下眼帘,盯着《文选》上“班孟坚·两都赋”几个墨字。
“不必紧张。”贾珠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奇异地抚平了几分空气中的凝滞,“今日只随意读读,拣你喜欢的篇目便是。”
他伸手,将那册刚裁好的书推到她面前。是《庄子·内篇》。
李纨微微一怔。她原以为,既是讲书,总该从《四书》或更正经的史传开始。
“读庄?”她下意识地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贾珠的目光落在《文选》上,指尖点了点,“那个也读。先读庄,逍遥游。”他顿了顿,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病中困顿,常觉身若蜉蝣,心陷藩篱。再读庄子,别有会意。”
他的话依旧不多,却第一次,在她面前隐约流露出病中那一丝深藏的脆弱与感悟。李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她不再多言,依言翻开《庄子》,找到《逍遥游》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她的声音起初还带着些许紧绷,渐渐便沉入那瑰丽浩渺的文字中去。少女时,她是极爱老庄的,喜欢那份超越尘俗的逍遥与旷达。只是嫁人后,这些“无用之书”便彻底搁下了。
她读得很慢,偶尔遇到生僻字或不解其意的句子,便会微微停顿。
贾珠并不催促,也不轻易打断。只在她停顿时,才会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总能切中要害。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处‘野马’,非指奔马,乃春日泽畔浮游之气,远望如群马奔驰……”他略略解释几句,并不冗长,却清晰透彻。
有时,他也会问:“以为如何?”
李纨便小心翼翼地答:“庄子所言,似在破大小、是非、物我之执念,求一绝对自由之心境。只是……‘无所待’之境,终非常人可及。”她想起自己,困于深宅,缚于礼教,何尝不是处处“有所待”?
贾珠静静听着,不置可否,深潭般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他转而指向《文选》中的《西都赋》:“再读此篇。”
李纨便又捧起《文选》。班固的赋极尽铺陈华丽之能事,描绘西京长安的富庶繁华、宫阙壮丽。她读得有些吃力,那些繁复的典故和辞藻,让她不得不频频停顿。
贾珠的指点便多了起来,从典章制度到地理方位,随口道来,竟似谙熟于心。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将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一一捋顺,化入这午后慵懒的阳光里。
李纨渐渐忘了紧张,心神完全沉浸进去。读到“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时,她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案上轻轻比划了一下方位。
贾珠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指尖上,那专注而懵懂的神情,竟让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一个时辰悄然滑过。
当贾珠淡淡道“今日便到此”时,李纨竟有些恍惚,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意犹未尽。她看着案上翻开的书卷,看着对面神色如常的夫君,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被冰封已久的东西,正在这书声墨香里,悄然融化,苏醒。
“谢珠大爷指点。”她起身,郑重地福了一礼。这一次,不再全是惶恐,多了几分真切的敬服。
贾珠受了她的礼,目光在她微微泛着红晕的脸上停留一瞬,才道:“明日仍这个时辰。”
“是。”
自那日起,每日午后,东院书房便雷打不动地响起讲书声。有时是庄子的恣肆逍遥,有时是《文选》的典丽华瞻,偶尔贾珠兴致好,也会拣些《史记》里的列传,或是《世说新语》的逸闻趣事来讲。
李纨如同久旱的禾苗,贪婪地汲取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她本就底子不差,只是荒疏多年,如今有人引领,进步极快。渐渐的,她不再只是被动地听,偶尔也会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疑问,甚至说出不同的见解。
贾珠似乎乐见她如此。他依旧话不多,但每当她有所悟、有所疑时,他那深潭般的眼底,总会漾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有时是赞许,有时是引导,有时,甚至会因她的某个稚嫩却新奇的念头,而与她略作探讨。
虽只是只言片语,对李纨而言,却已是破天荒的体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与他,她的夫君,如同书院里的同窗般,相对而坐,谈论这些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全然无关的风雅之事。
这小小的书房,仿佛成了隔绝外界的一处秘境。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珠大奶奶”,她可以只是李纨,一个重新触摸到文字与思想温度的学生。
当然,贾珠依旧是那个贾珠。他的“教习”严格得不近人情。字音读错,必要纠正;文意理解有偏,必要点明;甚至她写字时某个笔画力道不足,他也会蹙眉。那份专注和严厉,常常让李纨刚放松的神经又瞬间绷紧。
这日讲《项羽本纪》,读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李纨声音不自禁带上了几分激昂。贾珠却忽然叫停。
“情绪过了。”他点评道,语气平淡,“项羽之悲,在刚愎寡谋,非在力勇。读时气需沉,声需稳,方见其末路苍凉,而非一味逞勇。”
李纨脸颊微热,依言调整,再读时,果然更贴合文意。
贾珠微微颔首,算是认可。却又递过一张纸,一支笔:“将方才那段,默写一遍。”
李纨:“……”
她只得接过笔,凝神默写。因是刚刚读过,倒也顺畅。写罢,呈给他看。
贾珠扫了一眼,指出其中一字笔画顺序有误,又点出一处墨迹稍浓,显是手腕力道不均所致。
“重写。”言简意赅。
李纨抿了抿唇,心底那点因他方才颔首而生出的微末欣喜,瞬间被击得粉碎。她默默铺开新纸,重新提笔,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认真。
贾珠并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另一本书翻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侧脸上,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冷清。
直到她再次呈上,他仔细看过,才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李纨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得比做了一整天针线还累。可当她抬眸,看见他低垂的眉眼,看见阳光在他墨色衣袖上流淌的柔光,看见案头那枝栀子花开得正好……那一点累,便又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充实。
这般“苦乐交织”的日子悄然流逝,东院的书声并未刻意遮掩,自然也传到了些耳朵里。
这日请安,王夫人便笑着问起:“听闻珠儿近日常在书房用功?还带着纨娘一起?真是好事,夫妻和睦,一同进益。”
贾珠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病中荒废了些时日,如今捡起来温习温习。纨娘在一旁,也能帮着磨墨铺纸,省些琐碎功夫。”
话说得轻描淡写,将一场惊世骇俗的“夫教妻学”淡化成了寻常的“红袖添香”。
王夫人笑了笑,不再深问,只叮嘱道:“你身子才好,也不可过于劳神。”
王熙凤在一旁,拿着帕子掩着嘴笑:“哎哟,到底是珠大哥哥,学问大,规矩也大。教导起大嫂嫂来,定然是极认真的!只不知大嫂嫂可能跟上?若是吃力,可千万别硬撑着,仔细累着了。”
这话听着是关心,那语气里的酸意和试探却掩不住。
李纨脸颊微热,垂下眼帘,不知该如何作答。
贾珠却已淡然开口:“纨娘兰心蕙质,一点便透。谈不上吃力。”他目光转向王夫人,“倒是儿子瞧着,她于诗文上颇有灵性,只是往日无人引导,可惜了。”
王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是吗?纨娘出身书香门第,底子自然是好的。如今有你指点,正好。”
王熙凤被噎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啐了一口:好个李纨!平日里闷葫芦似的,竟还有这份本事!把个贾珠笼络得这般替她说话!
黛玉在一旁听着,抿嘴一笑,悄声对一旁的宝钗道:“可见这世间,唯有‘认真’二字最是动人。珠大哥哥这般‘认真’教,珠大嫂子那般‘认真’学,倒是一桩佳话。”
宝钗微笑着点头,目光在李纨那明显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的脸上扫过,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从荣禧堂出来,李纨跟在贾珠身后,想着他方才在王夫人面前替自己说话的样子,心底像是被温水泡过,暖融融的。她鼓起勇气,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低声道:“谢珠大爷……”
贾珠脚步未停,目光望着前方,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路上,拉得很长。
日子便这般流水样过着。书房里的讲习成了定例,李纨的进步肉眼可见。她不仅对文章的理解更深,偶尔与探春、黛玉等姐妹谈起诗词,也能说出些自己的见解,不再是全然附和。甚至有一回,贾珠与清客相公们在书房谈论前朝一桩公案,她在隔间听着,竟忍不住写了一张小笺,递了进去,上面写着自己的几句浅见。
贾珠看了笺子,面上并无表情,却在次日讲书时,特意挑了一篇与那公案相关的奏疏,细细与她分讲了一遍。
李纨捧着那页他批注过的奏疏抄本,只觉得有千斤重。那上面不仅有他的朱笔批点,还有对她昨日那几句“浅见”的回应——虽多是批驳,却字字在理,让她心悦诚服。
她越发用功起来。有时贾珠不在书房,她也会独自进去,寻了他说过的书来看,一看便是大半日。素云进来添茶,见她凝神思索的模样,竟恍惚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未出阁时,那个沉浸在书卷里的李家小姐。
这日晚间,李纨哄睡了贾兰,回到自己房中,却无睡意。白日里读《楚辞》,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句,心中颇有感触,又想起日间听闻府中几桩仆役间的纷争琐事,一时心绪难平,便铺开纸,磨了墨,想将这点感触记下。
她写得极其专注,连贾珠何时进来的都未察觉。
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书案上,她才猛地惊醒,慌忙起身:“珠大爷……”
贾珠穿着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长衫,显然是刚从隔壁书房过来。他目光落在她铺开的纸上,上面墨迹未干,写了几行簪花小楷。
“写什么?”他问,声音带着夜色的微哑。
李纨脸颊一热,下意识想用手去遮,却又不敢,只得低声道:“随手……随手记些胡涂念头,污了大爷的眼……”
贾珠却已伸手,将那张纸拿了起来。就着烛光,他垂眸细看。
李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那纸上所写,不过是她一点幼稚的感时伤世之语,甚至有些词句都不甚通顺,如何入得他的眼?他那般严谨……
时间仿佛凝滞。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贾珠看得极慢,眉头微微蹙着。
李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几乎不敢呼吸。
终于,他放下了纸。目光转向她,深潭般的眼底看不出喜怒。
“心思太重。”他开口,语气平淡,“屈原之哀,在国在君,在理想破灭。你这‘哀民生之多艰’,空有其感,未见其思,流于浮泛了。”
李纨的脸瞬间烧起来,窘迫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将那纸撕碎。果然……果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贾珠却话锋一转,指尖在那句“空有其感,未见其思”上点了点:“但能有所感,便是好的。总比麻木不仁强。”
他抬眼看她,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着两簇幽微的光:“只是感而后,当需思。思其根源,思其出路。否则,便是无病呻吟。”
他拿起案上的笔,蘸了墨,在她那几句诗旁,另起一行,写下四个字:
“哀而不伤。”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写罢,他搁下笔,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记着,”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珠大奶奶,可以感,可以哀,但更需思,需稳。你的心,得撑得住你的念头。”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径自走向床榻。
李纨呆呆地立在书案前,看着那四个墨迹淋漓的字——“哀而不伤”,看着他那精准却严厉的批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底那片方才因被批评而涌起的羞窘和冰凉,忽然被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洪流冲垮了。
他没有嘲笑她的幼稚,没有斥责她的“不务正业”。他甚至……认可了她的“感”,并指引了她该如何去“思”。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对话、可以思考的、平等的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字。她慌忙抬手去擦,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每日午后书房里的时光,那看似严厉枯燥的讲习,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学问的进益。
那是一场无声的救赎。
是他,亲手将那个被深埋、被遗忘的“李纨”,从厚重的尘埃和冰封的礼教下,一点点,挖了出来。
夜已深,烛火摇曳。李纨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有“哀而不伤”的纸抚平,折好,贴身收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句批语,而是一道符咒,一枚烙印。
她吹熄了灯,摸黑走到床榻边。贾珠似乎已经睡着,呼吸平稳。
她在榻沿坐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她极轻极轻地伸出手指,隔着虚空,小心翼翼地描摹了一下他微蹙的眉宇。
然后,她俯下身,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极轻极轻地说:
“谢谢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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