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声碾过青石板路,辚辚远去,最终消融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李纨立在东院二门外的石阶上,晨露浸湿了鞋尖,寒意顺着绫袜爬上来,她却浑然未觉。目光死死钉在马车消失的街角,仿佛那样就能将远去的人拽回来。
心口那块地方,空落落的发慌。随着那缕系在他玉佩上的青丝一同被带走的,似乎还有她大半的精魂。秋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扑到裙裾上,带着一种萧瑟的决绝。
“奶奶,门口风硬,回吧。”素云低声劝着,将一件厚斗篷披在她肩上。
李纨猛地回神,这才惊觉四肢都已冻得僵硬。她裹紧斗篷,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口,转身一步步挪回院子。每一下都像踩在棉絮上,虚浮得不真切。
东院骤然空了下来。
明明格局未变,陈设依旧,可那人一走,就像是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一个华丽却空洞的壳子。书房里还弥漫着他常用的松烟墨的气味,书案上摊着未合拢的《通典》,镇纸下压着几张写满批注的散页,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
李纨却不敢进去。那里面充斥着他留下的、过于强烈的存在感,会将她强撑的镇定击得粉碎。她只每日让丫鬟进去仔细打扫,一应物品保持原样,连他随手搁在笔山上的那支狼毫,都无人敢动分毫。
等待的日子,被拉得无比漫长。白日里还好,要强打着精神料理家务,过问贾兰的功课,去王夫人处请安回话。王夫人自是再三宽慰,只说珠儿底子好,必能高中,让她放宽心。可那宽慰的话听在耳里,只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落不到实处。
最难熬的是夜里。
偌大的床榻,空出一半。锦被冰凉,再无那熟悉的、带着药味和清冽气息的体温。她辗转反侧,耳畔总是幻听,以为是他的脚步声,或是翻书声。猛地坐起,四下里却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心口那空落落的感觉便愈发尖锐。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枕下那个小小的、装着另一截断发的锦囊——那是她偷偷留下的,与他带走的那缕本是一体。冰凉的丝线缠绕着微硬的发丝,触感分明,却丝毫无法填补那份噬人的空虚。
她开始失眠,食欲也减了。眼见着下巴尖了下去,眼底常带着淡淡的青影。素云几个急在心里,变着法儿炖汤补品,她却总提不起兴致。
“奶奶,您多少用些吧,若是大爷回来见您清减了,岂不心疼?”素云捧着碗冰糖燕窝,几乎要求她。
李纨这才勉强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甜腻的汤汁滑过喉咙,却品不出滋味。他……会心疼吗?她想着他临行前那双深不见底、却带着某种笃定的眸子,想着他腰间那枚系着她青丝的玉佩……心口那空茫的痛楚里,便又渗进一丝微弱的、却执拗的暖意。
她不能倒下去。她得替他守着这东院,等着他回来。
恩科连考三场,每场三日。这九日,于李纨而言,如同九年般煎熬。外头偶尔有零星的考场消息传进来,或是某家考生撑不住被抬了出来,或是今年考题格外艰深……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她甚至偷偷去了趟栊翠庵,在偏僻角落的观音像前,又敬了三炷香。不求他高中魁首,只求他平安顺遂,身体无恙。
最后一场考完那日,天色阴沉得厉害,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李纨从一早起就心慌得厉害,在房里根本坐不住,索性抱了手炉,站在廊下等着。目光一次次地望向院门,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可能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西斜,暮色四合,却依旧不见马车回来。
李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冰凉彻骨的深渊里。各种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是不是累倒了?是不是出了意外?是不是……考得不好,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手炉套子,指节泛白。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望的等待逼疯时,外头终于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院门被猛地推开,几个小厮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个身影,踉跄着走了进来!
是贾珠!
他回来了!
李纨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手炉就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朝他奔去!
灯笼昏黄的光线下,贾珠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连脚步都是虚浮的。九日的号舍煎熬,几乎将他大病初愈后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元气,又耗损殆尽。
“珠大爷!”李纨的声音带着哭腔,冲到他面前,想扶他,却又怕碰疼了他,手伸到半空,不住地颤抖。
贾珠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涣散而疲惫,几乎是茫然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其沙哑的、破碎的气音。
旁边的小厮忙道:“奶奶放心,大爷只是累极了,并无大碍……”
李纨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强忍着哽咽,连声道:“快!快扶大爷进去!素云!快去准备热水、参汤!快!”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贾珠扶进正房。他几乎是沾枕即眠,陷入一种近乎昏厥的沉睡之中。
李纨守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拭他额角的虚汗,擦拭他干裂的嘴唇。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肌肤,她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发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了无生气的模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参汤炖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点,试图喂他喝下。他却牙关紧闭,汤水顺着唇角流下,濡湿了衣襟。
李纨的眼泪掉得更凶,却不敢哭出声,只能一遍遍地、极其耐心地、用小小的银勺撬开一点缝隙,将温热的参汤一点点渡进去。
这一夜,东院灯火未熄。李纨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每隔半个时辰便探探他的额温,喂几口温水或参汤。他睡得极沉,偶尔会因为梦魇而蹙紧眉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她便轻轻拍抚他的手臂,低低地哼着不知名的、江南的摇篮曲,像哄着贾兰一般。
直到天光微亮,贾珠的呼吸才渐渐变得平稳悠长,额头的温度也正常起来。李纨提了一夜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伏在榻边,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
她猛地惊醒,抬起头。
贾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侧着头看她。虽然依旧憔悴,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已恢复了清明,虽然还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不再是昨夜的涣散茫然。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些许力气。
李纨连忙摇头,急切地问:“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饿不饿?灶上一直温着粥……”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担忧。
贾珠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眼下深刻的青黑,和那副紧张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歉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软。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散乱的鬓发和压出红痕的侧脸上,声音低沉:“我无事了。你……守了一夜?”
李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垂下眼帘:“妾身应该的。”
贾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扶我起来些。”
李纨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上厚厚的引枕。
贾珠靠坐着,微微喘了口气,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李纨脸上。他缓缓抬起手,伸向自己腰间。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目光随之落去。
只见他用那双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有些笨拙地解下了那枚羊脂白玉佩。玉佩温润依旧,底下系着的那缕用红丝线缠绕的青丝,也安然无恙,只是那红色似乎被摩挲得更加深浓了些。
他将玉佩连同那缕青丝,一起递向她。
“完好无损。”他看着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回来了。”
李纨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冰凉的玉石,和那缕微硬的发丝,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她掌心发痛。
千般担忧,万般煎熬,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他平安回来了。她的心意,他也完好地带了回来。
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玉佩上,洇开小小的水晕。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贾珠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措。他沉默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伸出手,用指腹,极其笨拙地、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
那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肌肤,两人俱是一颤。
“莫哭了。”他声音干涩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僵硬的安抚,“不是……没事了么。”
李纨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不自在的温柔,看着他笨拙地为她拭泪的动作……所有压抑的委屈、恐惧、担忧,都在这一刻决堤。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清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微凉的衣襟间,失声痛哭起来。
贾珠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直白而汹涌的情感表达。那温热的泪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衫,那纤细的手臂环抱着他的力道大得惊人,那压抑不住的、闷闷的哭声,像是一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兽,一下下撞在他的心上。
他僵直的手臂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轻轻落在了她不断颤抖的背上。
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她哭着,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连日来的所有情绪。
窗外的天光彻底亮了起来,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药香、泪水的咸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亲密。
不知过了多久,李纨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想要从他怀里退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
贾珠却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他的手臂依旧没什么力气,那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无妨。”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哭出来,也好。”
李纨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襟,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声。那心跳声,一声声,敲打着她耳膜,奇异地安抚了她所有的不安和羞窘。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谁也没有再说话。阳光一点点移动,将影子拉长。
直到外头传来素云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和询问:“大爷,奶奶,粥一直温着呢,可要现在用些?”
李纨这才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贾珠怀里弹开,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衫鬓发,脸颊红透,声如蚊呐:“……进……进来吧。”
素云端着粥和小菜进来,一眼就看到李纨红肿的眼睛和绯红的脸颊,以及大爷那只……似乎刚刚从奶奶背上收回去的、略显不自然的手。她心下明了,连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将饭菜布好,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纨尴尬得几乎要钻到地缝里去,低着头,不敢看贾珠。
贾珠却似乎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淡淡道:“先用饭吧。”
“是。”李纨声若蚊蝇,上前伺候他用粥。
一碗热粥下肚,贾珠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李纨自己也勉强用了半碗,却食不知味,心思全然不在饭食上。
用完饭,贾珠倚回引枕上,阖目养神。李纨收拾了碗筷,正要悄悄退下,却听他忽然开口。
“考试之事,不必再提。”他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清晰,“一切,等放榜再说。”
李纨脚步一顿,回身轻声应道:“是。”
她知道,于他而言,过程已尽人力,剩下的,便真的只能听天命了。而此刻,什么都不问,才是对他最大的体谅。
接下来的日子,贾珠几乎都在静养。九场鏖战耗神太过,他需要时间恢复元气。李纨也不再提科考半个字,只精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书房里那些时文策论也暂时收了起来,只拣些闲散的游记杂谈给他看。
东院似乎又回到了考试前那段宁静时光,甚至更加宁谧。只是空气中,无形地多了一丝紧绷的、等待的意味。
放榜之期,一天天临近了。京城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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