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雪仍未住,扑簌簌压着松枝,偶尔“咯吱”一声脆响,是积雪不堪重负。荣国府内却是一片火树银花,暖香氤氲。鞭炮声断续从远处街巷传来,更衬得府中家宴笙歌鼎沸,恍如仙境。
贾母高坐堂上,受儿孙跪拜,脸上笑纹堆叠,显然极是开怀。今年不同往年,长孙贾珠大病得愈,更高中解元,实乃贾府近年来头等喜事。底下觥筹交错,语笑喧阗,连素来严正的贾政,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松快。
李纨随在贾珠身侧,一身簇新的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官绿盘锦镶花马面裙,发间赤金点翠并蒂莲簪并一支衔珠小凤钗,是她往日绝不会碰的鲜亮颜色与款式,此刻穿戴着,却并不显突兀,反衬得她肤色莹白,眉眼间那股沉静气度里,隐隐透出几分以往没有的明丽。她举止依旧端庄,应对往来祝酒,言谈温和得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过分热络,亦不失长媳风范。
不时有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探究的,讶异的,甚至带些酸意的。她都只作不觉,偶尔与贾珠目光相接,见他眼底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心下便更安定几分。
宴至中途,外头小厮抬进一座极大的紫檀木框玻璃屏风来,说是北静王府刚遣人送来的年礼,贺珠大爷高中之喜。那屏风工艺精湛,玻璃通透,上以金丝嵌出岁寒三友图,雅致又不失贵重,顿时引来一片啧啧称羡。
贾珠只淡淡瞥了一眼,吩咐抬去库房收好,并无多少喜色。贾母却极是喜欢,连声夸北静王有心。
王熙凤在一旁笑着凑趣:“到底是珠大哥哥面子大!连北静王爷都这般看重!这屏风可真真是好东西,摆在屋里不知多气派!”她说着,眼风似无意般扫过李纨,“大嫂嫂如今掌着东院事务,这般贵重的礼,入库登册可需仔细些,千万莫出了纰漏才好。”
这话听着是提醒,那语气里的意味却有些微妙。仿佛在说,这般贵重东西交到你手里,可别管岔了。
李纨尚未开口,贾珠已放下酒杯,语气平淡无波:“凤丫头多虑了。纨娘心细,区区小事,还不至于出岔子。”他目光转向贾母,“祖母既喜欢,明日便让人抬来荣庆堂摆放便是,也算全了北静王一番美意。”
轻描淡写,便将王熙凤那点机锋化于无形,更显大方得体。
贾母闻言,果然更加欢喜。王熙凤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沉了沉。
李纨垂眸,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她心知,自贾珠中举,东院势起,王熙凤那点子不甘与较劲便愈发明显,只是碍于情面,多是这般旁敲侧击。往日她或会忐忑,此刻却因贾珠那句毫不犹豫的回护,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将那点不适压了下去。
宴席散时,已近子时。雪下得小了些,细碎的雪沫子在檐下灯笼的光晕里飞舞,如同撒落的金粉。
李纨扶着略饮了几杯、眼饧耳热的贾珠往回走。他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拂过她颈侧,让她脸颊微微发烫。身后跟着提灯的丫鬟仆妇,脚步声踏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行至沁芳亭附近,忽见假山后转出一个人影,提着盏小灯笼,似乎正探头探脑。定睛一看,竟是贾环。他见是他们,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含糊叫了声“大哥,大嫂”,便要溜走。
“站住。”贾珠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却依旧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贾环身子一僵,讪讪地站住了脚,不敢抬头。
“这般晚了,鬼鬼祟祟在此做甚?”贾珠问道,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贾环穿着半新不旧的袄子,袖口似乎沾了些泥污,手里还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没……没做什么……”贾环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藏。
李纨见他神色慌张,心中生疑,柔声道:“环哥儿,可是丢了什么东西?这黑天雪地的,仔细冻着了。”
贾珠却已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贾环藏到身后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贾环“哎哟”一声,手里那东西便掉在了地上——竟是一个摔裂了的、劣质的胭脂盒,嫣红的膏子洒出来,染脏了雪地。
贾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却被贾珠攥得死紧。
“哪儿来的?”贾珠的声音冷了下去,目光锐利如刀,盯着贾环。
“我……我捡的!”贾梗着脖子道。
“捡的?”贾珠冷笑一声,“这府里哪个丫鬟用这等劣货?又是在哪个主子院里捡的?”
贾环被他问得哑口无言,额上冒出冷汗,眼神躲闪,下意识地朝东南方向瞥了一眼——那是赵姨娘院子的方向。
李纨心下顿时明了。怕是赵姨娘又撺掇着贾环去偷哪个姐妹或丫鬟的物件,或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她正想开口打个圆场,贾珠却已松开了贾环的手腕。
贾环如蒙大赦,转身就想跑。
“回来。”贾珠的声音不高,却让贾环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
“今日除夕,我不罚你。”贾珠看着他,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你自己回去,将《礼记·曲礼》上篇抄写十遍。明日一早,送到我书房来。若少一遍,或字迹潦草……”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但那眼神里的冷意,让贾环生生打了个寒颤,连声应道:“是是是!我抄!我一定好好抄!”说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了。
雪地里,只剩下那摊刺眼的嫣红和碎裂的胭脂盒。
贾珠静立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他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与厌烦。
李纨默默上前,从袖中掏出帕子,蹲下身,将那些碎裂的瓷片和污糟的胭脂仔细包起,收入袖中,又用脚拨了些干净的积雪,盖住那点残红。
做完这一切,她才起身,轻声道:“雪夜风冷,大爷喝了不少酒,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贾珠的目光落在她平静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冷厉渐渐褪去,染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刚刚拨过积雪、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酒后的灼热,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
李纨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冷么?”他问,声音低哑。
“……不冷。”李纨垂下眼帘,心跳如擂鼓。丫鬟仆妇们都远远站着,垂着头,不敢看向这边。
贾珠不再说话,只握着她的手,一步步,慢慢往东院走去。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夜空中有零星的烟花炸开,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他沉静的侧脸,和她绯红的脸颊。
他的手心很烫,力道有些重,甚至攥得她微微发疼。可那疼痛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一路无话。
回到东院正房,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丫鬟们伺候着二人净面洗手,换了家常衣裳,又端来醒酒汤。
贾珠喝了汤,挥退了众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李纨觉得方才被他握过的手,依旧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寻了个由头,想去看看隔壁耳房的贾兰是否踢了被子。
刚转身,却听贾珠道:“等等。”
她停下脚步,回过身。
贾珠坐在炕上,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斟酌了片刻,才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李纨知他问的是贾环。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环哥儿年纪小,易受人挑唆。只是……屡教不改,终非长久之计。”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终究是老爷的骨血,大爷的弟弟……”
“弟弟?”贾珠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府里,多少人盼着我死,盼着东院倒灶,好给他们腾地方。骨血亲情?有时比纸还薄。”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李纨心上。她想起他病重垂危时,某些人隐晦的幸灾乐祸和迫不及待,一时竟无言以对。
“今日我罚他抄书,并非只为那盒胭脂。”贾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是让他知道,哪些心思该动,哪些心思,趁早绝了。也是让背后撺掇他的人知道,东院,不是他们能随意拿捏算计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看向李纨:“纨娘,你心善,这是你的好处。但在这府里,心善需得有分寸,有锋芒。否则,便是软弱,便是授人以柄。”
李纨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眼神锐利,几乎要剖开她所有隐藏的怯懦。她用力攥紧了袖中的帕子,那里面还包着方才拾起的碎裂胭脂,瓷片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妾身……明白大爷的意思。只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惩戒之余,是否也需……留一线余地?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若逼得太紧,恐生怨怼,反而不美。”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与他相左的看法。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心跳得厉害,垂下眼不敢看他。
屋内静了片刻。
就在李纨以为他要发怒时,却听他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
“看来,那些书,确实没有白读。”他语气里竟似带上了一丝赞许,“懂得权衡利弊,考虑后果了。很好。”
李纨愕然抬眼。
贾珠看着她,目光深沉:“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余地是留给知道进退的人。若有人执意往死路上走,你留的余地,便是他反咬你一口的缺口。”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醒酒汤的清苦味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今日我唱了白脸,做了恶人。”他低头,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红脸,便需你来唱。”
李纨一怔,不解其意。
“明日,贾环送抄书来时,你挑几样不错的笔墨纸砚,或是他那个年纪喜欢的玩意儿,赏给他。”贾珠淡淡道,“就说,是大哥哥罚也罚了,念他除夕夜还在用功,给的鼓励。盼他往后收心,好好读书,莫再行差踏错。”
李纨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做严兄,施以惩戒,立下规矩。她做慈嫂,给予赏赐,施以怀柔。既表明了东院的态度,又不至于将贾环彻底推向赵姨娘那边,更在全府上下面前,彰显了东院的宽厚与长房风范!
一刚一柔,一张一弛。
她心头巨震,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的算计与掌控,如此冷静,如此……深远。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读的温润书生,而是在她未曾察觉时,已悄然成长为一名深谙权术、洞悉人心的……掌舵者。
而她,正被他一步步推向前台,成为他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一枚活棋。
“可能做到?”他问,目光锁着她。
李纨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迎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里,看到了一丝不容退缩的期待。
她缓缓地、极其坚定地,点了点头。
“妾身……明白。”
贾珠眼底那最后一丝冷厉终于化开,染上一点极淡的、近乎温和的色泽。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拂过她鬓边那支微微歪斜的衔珠凤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
微凉,却带着电。
“甚好。”他低语,收回手,转身走向内室,“歇息吧。”
李纨独自站在灯下,久久未动。袖中那包碎瓷硌着掌心,耳廓那抹微凉的触感犹在。窗外,守岁的鞭炮声零零落落,预示着旧年已去,新年将至。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一种冰冷的、却异常清晰的觉悟,如同这漫天的雪,悄然覆盖了心底最后一丝彷徨。
路,还很长。
但她的手,似乎已能触摸到那舵盘的冰凉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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