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小爷诶,您怎么就这么应了老爷的话呢?”张翁翁急得连裴雪还在闺中时的称呼都带了出来。
自裴雪嫁到林家后,要么是大少爷,要么是大爷,再不就是直接少爷。至于“小爷”这个称呼,在林家是属于林璟出生前就已经出嫁的舅舅林淑的。
“一个白舅爹还不够,怎么还要抬举溪客那个小蹄子?”听着张翁翁越说越不像样,裴雪扬声打断:“好了!”
“翁翁真是越说越不像了,这个时辰,阿隽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叫她听着了像什么话?”
其实已经听到了……
但既然裴雪认为这是她不应该听的,已走到门前的林璟脚下一转,就要绕一绕路去藏书楼,书房也行,或者随便哪里……总之先兜一圈再回来。
本是归家定省的时候,也有来问裴雪何时打发家人送东西去四川,好将她给林清的信一并捎去的意思。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横竖她也不急于一时的。
虽然林璟自问她上辈子“博览群书”,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也很看过些宫斗宅斗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说不定比裴雪懂得还多……
但是,怎么说呢,还是维持一下她在裴雪心里的纯良形象吧——比起冉弘,裴雪真的是很好的爹爹。
林璟喜欢用“爹爹”来称呼裴雪。跟冉弘闹翻后,她一般在不得不提及的场合长篇累牍地用一串定语修饰那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爸爸”曾经也给冉弘用过,在林璟这里这两个词都脏了,而“少爷”又多少有点歧义,私下里她也少用,裴雪更是乐见儿子和他亲近,也就这么称呼着了。
“翁翁,老爷是为我好,”裴雪穿着藕合色的家常衣裳,在紫檀嵌螺钿博古图云石五屏风罗汉床上歪着,“溪客是个本分的,又是我的陪嫁,一家子的身契都在我手上,和白舅爹比起来,我还情愿溪客更得娘子的意。”
裴雪强调:“再一个,让他占了位子也好——对我好,对隽姐儿也好。”
毕竟,大雍官员纳臣都是有定例的,虽然违规的也不少,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但是林清这样的清流绝不会在明面上违规,绕绕弯子就能成的事何必非要撞南墙?
既然如此,比起后来者居上,还不如先让熟悉的人占位。
“少爷说的是,到底是家里的,知根知底,人也干净,总比娘们叫外头的勾了魂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翁翁也只能顺着裴雪的话往下说了,“只是实在委屈了小爷。”
裴雪阖眸,转过弯来了就好,不接话,只道:“老爷的意思是摆两桌小宴热闹一下,翁翁明儿提醒我,得给何舅爹送一份厚礼。”
张翁翁毕竟是他的奶爹,一腔心思都是为了他,裴雪自然不愿意张翁翁行差踏错。
“是,老虜一定办好。”
裴雪又何尝不觉得委屈,但是委屈能有什么用呢?再委屈,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他的生活已经比很多人都好了。
从古至今男人的日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起码他有五品宜人的诰命,有前途无量的妇君,更有可以确定留着他的血脉的儿子,日子也清闲,还能结社吟诗作对,林清有了舅爹通房也还是更敬重他……裴雪心说,你已经过着多少男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他也不过是——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林璟回了自己的东厢房,算着时间等裴雪收拾好情绪再去正房,虽然已经是她来到大雍的第六年了——八月才过了她的第二个六岁生日,但是有些深及灵魂的触动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古井无波,哪怕她前世的具体记忆已经需要冥思苦想才能记起一鳞半爪了。
女男是生理性别,但第二性是社会性的。
林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毕业论文,她写女性失权,她写性别不平等,她写……
就好像她只是看到了社会不公,因而追求平等——绝对的平等一样。
可,她真的是一个追求平等的人吗?
如果她确实是,为何亲眼见证了裴雪的困境和痛苦之后,她心底浮现的第一种情绪却是庆幸,第二则是羞愧呢?
她在庆幸什么?
又在羞愧什么?
即使裴雪是她自己都承认的“好爹爹”,但是从头到尾,甚至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向裴雪宣传她曾经两性平等的理论的意愿。
她恨的究竟是两性不平等的社会,还是女性不是第一性的社会?
林璟不知道答案,但一向是一个很能内观的人,这一次也不例外。
所以,她可以很清晰地意识到,其实她没有任何的顾虑,虽然她随口就能说出七八个不这么做的理由,比如一个五岁小孩不应该知道这些,再比如被人知道她是穿越的她小命不保,又比如前世种种对于今生的社会环境是惊世骇俗的,裴雪可能会把她当疯子或者傻子,找人给她跳大神让她喝符水甚至泼她黑狗血……
她可以说得出无数的“不得不”去证明自己做法的合理性,但她不愿意。谎话说了一千次也还是假的,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林璟清醒地认知到,她几近本能地选择了不,就仅仅是因为她不想而已。
仅此而已。
“林璟,你不能这样!”
“这样的你和曾经那些你讨厌的人有什么区别呢,林璟?”
……
林璟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状态,她是天地未开之混沌中唯一的“生灵”,一声又一声的“林璟”,就像一个又一个幽魂,前仆后继地奔她而来。
屠龙的勇者终成恶龙?
或许是吧。
可是,女性本就是,也应该是第一性。
染色体早就决定了不是吗?
X就是X,Y是缺了一条腿的X,V是两条腿都没有的X……没有Y,没有V,没有不知道会不会有的I的是女人,但是没有X就不是人。
一点微小的亮光出现在了混沌之中。
林璟垂眸,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她也没有那么的崇尚平等……
那个声音在一次次地重复——“你真是个坏人。”
她知道的,那是她自己,都是。
于是,林璟低眉一笑,她对自己说:“是的,我知道,并且不准备改。”
端和五十五年,林璟接受了林璟,并且终于坦然承认——林璟不是一个完美的平权主义者。
她是女权斗士,仅此而已。
一念天地阔。
虽然不准备向裴雪传道,但是要哄高兴还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对于作为他宝贝儿子的林璟而言。
换个角度出发,幸好林璟不传道——知道的越多,也就越痛苦。林璟自嘲地笑笑,为自己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行为,更为了那一瞬间福至心灵的“我是为你好”。
但是,这也不能怪她,谁叫你们男人另一个世界的前辈把路走窄了呢?
想起贾瑗昨日休息的时候和她说的,等家中长辈除服后她也想做一次东道……林璟一双清亮大眼波光流转之间就有了主意。
裴雪最好诗词,提起诗社的事总能叫他打起精神的。
虽然距离贾家除服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而贾瑗口中她做东道的雅集更是遥遥无期、但是人嘛,只要忙起来,就没空想东想西了,哪怕是无事忙也一样。
何况又不是用不上,就算贾瑗不采纳也无妨,她们逸园吟社一个月固定集会都有两次呢,多做几个方案早晚用得上。
逸园吟社,社名没什么特别的,顾名思义,在逸园成立的吟社,得自第一次集会的地点——逸园,也就是林宅花园的名字。
林璟觉得听着像医院,但是她的意见不重要,谁叫她的理由根本说不出口呢?
虽然之后也不少去青莲巷林宅的澹园集会,总不能换一个聚会地点就换个社名。
裴雪确然对诗社的一切事务抱有极大的热情,也或者是,比起给曾经恩爱两不疑的妇君纳臣摆酒,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难道还要要求他习惯吗?他情愿将精力花费在诗社上。
除去向吴夫人讨教给林璟收拾什么东西给白舅爹和新鲜出炉的何舅爹带去给林清之外——毕竟林桓外放经验丰富,虽然已经留任京官六年了,但是往前几十年,林桓基本都在地方任职,裴雪几乎被诗社牵扯了全副心神。
不管怎么说,林璟转移裴雪注意力的计划是大获成功了。
暂时。
至于任满回京的林清怎么看待郎婿对诗词曲赋,甚至对她那两房“孺子可教”的小臣都比对她本人热情……
这就不关林璟的事了。
反正林清不缺男人,而且裴雪只是沉迷诗文,外加裴家“诲人不倦”的主动技能遗传稳定发挥作用了而已,又没有和她两个小爹分桃而食,林清很不用担心染病。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只说贾瑗从林璟手中接到出自裴雪之手的那厚厚一摞的“方案支援”,边看边笑边摇头:“看来我这个东道不做不行了。”
林璟对于自己拿人作筏子的行为也有点心虚,虽然她一个谎没扯,只是活用了语言艺术,但是多少有一点把贾瑗架起来了,这在林璟的固有观念里是很冒犯的行为。尤其是贾瑗一点都不介意——她就更愧疚了。
事实上的确没感觉被冒犯的贾瑗:“……”她有什么好介意的?
俗话说三年一代沟,表面看是同龄人的林璟和贾瑗之间,大概隔着时间和空间的马里亚纳海沟。
小璟的心路历程有点琐碎,但是个人觉得是有必要的,cultural shock需要时间适应,即使另一种文化是她期盼的也一样。
高亮:不在女尊搞平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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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举案齐眉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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