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与殿试堪堪半月之遥，却也正是这区区十五日，将诸新科贡士分出三六九等来。
托某位知名不具落榜进士的福，殿试是不刷人的。话虽如此，却也并非无人与殿试无缘。
但林璟认识的就有一个，便是林海，她就与今科的午门失之交臂……
承治三年四月初四，赵夫人薨逝。
距离殿试堪堪半月——今科殿试定于四月廿一开考。
是夜子时初，宵晖欲半弓。更妇已打着梆子喊过“平安无事”，可惜，对于林家人而言，今夜注定当不得平安无事了。
二门的传事云板四响，整个林宅都由前至后地“醒”了起来。
吴夫人的小厮春兰敲开了梯云室的院门，他一看就是一路跑着来的，院中守门的老翁不敢怠慢，赶着进去通报了。
古来素有“神三鬼四”之说，若是红事则云板三响，四响便是逢了白事。
春兰见了裴雪，气还没喘匀就忙不迭道：“少爷，太太老爷让赶紧换了素服，青莲街的老爷下世了！”
裴雪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掀开被子坐起身，一叠声地叫小厮给他找衣服：“怎么个事？”
“青莲街的老爷”，在林家只指代一个人——睢宁侯夫人，林海之父，赵夫人。
春兰低声一一回了。
却原来赵夫人今晨发了心痛，请了太医来下针，也开了药，午后渐好些了，却不想晚间又犯了病，痛得较白日里更厉害，一炷香的功夫，人就不中用了……
裴雪换了衣服，拢了披风就要往吴夫人的撷秀楼去，还未出了房门，却见东厢房的灯也亮了起来，却是林璟也听到响动醒来了。他本不想叫上林璟——大晚上的，才下世的人，林璟又小，都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叫那些魑魅魍魉的吓着，惊了魂可不好。
但既已经醒了，不让她去只怕还要闹，一道去也无妨，裴雪劝了两句，见林璟不依，也就罢了。不过衣服还是得换的：“夜里风大，又是倒春寒的时候，且换身厚实的披风来。”
到了撷秀楼，林桓和吴夫人都已收拾停当了。至于裴家三姊妹和吴行俭，倒也没有叫醒客人去的道理，何况此时林家上下定然忙乱，本家自是要帮忙，但外人去了却算什么事？
不多时，数辆马车就奔出竹斜街，径往青莲街而去。如今虽不及解禁的五更三点，但人命关天，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如遇疾病、生育以及死丧等事，是允许通行的。
林璟坐在马车上，整个人都还恍惚着，她听了声匆忙起身，直到现在才有余裕转动冻僵的大脑。
怎么会这样？！
和缠绵病榻多时，任谁见了都有心理准备的林桐不同，赵夫人不说健壮得能打死一头牛，却也是个平素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呢……
何况，从亲疏远近而论，虽然血缘上林璟和林桐才算有关系，但是她又没和林桐相处过，甚至都没见过几面，和赵夫人的情况哪里能一样？
说句不好听的，林桐当时对林璟而言和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她真的一点不知道吗？
或者说，她真的应该想不到吗？
不，不是的。
她明明知道林海的父亲会在她当上巡盐御史最少六年之前去世的，而当时林海四十五岁——彼时黛玉五岁，怀胎十月，绛珠仙子的母父自不可能孝期生子。
可为什么她完全没有意识到？
或者说，为什么认定了，她一定是亚马逊雨林的那只蝴蝶？
究竟是她林璟自负，笃定她这只蝴蝶必然会掀起暴风雨，还是世界意志果真不可逆转——将要两年了，她竟是一点都没往这上头想过：会不会，原本的世界里，也有“林璟”，只是她只是贾母口中“死绝了”的林家人之一呢……
就像是，完全忽视了这个可能性。
林璟遍体生寒。
可这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难道不是吗？
不说《红楼梦》只是一本书，一个是母权，一个是父权，哪怕没有她林璟，也不该是一个世界才对……
林璟的思绪比马车更颠簸，摇摇晃晃地一径到了青莲街的林宅前，只见从大门至内宅门扇扇洞开，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一行人下了车，直奔停灵之室，在灵前痛哭一番，即使赵夫人的遗体都还没装殓，此处不过一个灵位。
这在后世是“旧俗”，也被认为是残留于偏远农村的陋习，但在现在，这是一种现行规矩，或者更准确的说，这是礼法。
礼法，既是礼，也是法。
换句话说，不哭得嚎啕哀切还不行。若是沾亲带故，尤其尚在五服之内的，兜头一个“不孝”就能给你压下来。
不过林璟确实也是真心实意地为赵夫人哭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哭过一回，敬了香，见过林海这个丧主，吴夫人偕了裴雪去后头见贾敏，林桓则带着林璟留在了前头。
其实，还未向外报丧，能有什么客人？
这时候能来的不是自家人，就是为丧事请的阴阳生并僧道等，不过是支开林璟而已——吴夫人得去帮着赵夫人小殓。
林璟年纪再小，也是个女娘，那样的场合靠近都是添乱了。
何况依着时下规矩，她也不算很小了，女男七岁不同席，林璟虽还没过生辰，但今人原就多算虚岁，说来她都是**岁了。
小殓，也就是给逝者穿戴孝衣，一般由丧者同性别的孩子负责，若丧者为男，儿婿也可。只必须是两人，断不能单一个，赵夫人没有男儿，能充当此任的族男林淑也不在京中。
所幸还有吴夫人，以其长房宗婿之故，虽实为平辈，却可充男性长辈之责，同贾敏这个儿婿共担此任。
不过话又说回来，古代的七岁小儿在这上面没准也不比后世的成年人懂得少。
林璟虽然还没学到五经之一的《礼记》，但已经通读了四书，《孝经》更在四书之前，而《孝经》有《丧亲》一章……就很难不心有戚戚焉——反正比后世只能请专业人士指挥的懂。
直到人都已经站在扶灵南下的楼船上了，林璟也没能想明白，但她清楚一件事，无论她想要做什么，都必须得先拥有话语权，并且——越早越好。
至于躺平不改变？
事关小命，就是咸鱼也得翻身了。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道，以林家的境况，林璟最好的，也能走的有且只有一条路——读书，科举，为官。
赵夫人丧礼远比《红楼梦》里秦可卿的场面要风光体面，虽说林侯已薨，林海又未出仕，甚至连夫族贾家也失了顶梁柱，如今的林家，说一句门庭冷落也不为过，可与贾母丧时的贾家相比却又远有过之，且林家又不曾犯事抄家。
何况，赵夫人毕竟是侯夫人，朝廷不会连一点体面都不给——果真如此，甚至不是丢林家的脸，是在朝廷脸面上扇巴掌。
哪怕一切循规蹈矩，丧事怎么都声势浩大，停灵足七七四十九天方启程南归。
浩浩汤汤的送葬船队沿运河而下，铺就开来，在岸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主船系赵夫人灵柩之所在，最是高大威仪，楼高二层，船身用青布覆盖，绛旌居中而立，长九尺、宽三尺，金字大书：“世袭睢宁侯夫林门赵氏夫人之灵柩”，两侧黑旗白幡依次而列，或随风飘展，或带水而行。
船头建望乡台，船尾置水火罐，桅杆挂黑灯笼，日间悬黑纱，夜间点白烛。灵柩所在的二层设灵堂，四壁悬挂白绢，内置长明灯、香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又有船载僧道做法会、戏班奏哀乐，并仆役、祭品等，皆用青布幔子掩住，其尾皆插小尺寸白幡，上书“林府丧船”字样。
林海贾敏妇夫自不用说，林璟作为族孙本在两可之间，但她有意，自没有不能成行的道理。
何况，林桓原也预备着过上几年，就让林璟会姑苏的书院求学。若是她们家还在姑苏，林璟早该去鹤鸣书院在她外祖母跟前听教了。
这也还是自家孩子的待遇，不然书院哪里收还没过四书五经都没读全的小儿？
现在自是通读了，昔日裴娆寄信来时候可没有。
只是既来了京城，林璟年纪又小，也没有她一个孩子千里迢迢回去就为了启蒙的道理。
但如今这不是林璟也算个半大孩子了，四书五经虽学的不精，但也囫囵读了，又是和她叔叔一路，姑苏可是林家本籍，再是支庶不盛也有几房族人，书院的山长还是她亲外祖，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作为一个地道的南人，还是文风最盛的江南人，林桓压根就看不上北方的书院，京师的也一样，国子监尤其。
又有贾瑗，只论姻亲关系，倒是不必要跟着去，但史夫人想着林海这一去又是三年，竟不如让贾瑗一道去姑苏的好，只是贾瑗年纪不大，颇有几分举棋不定。
倒是贾瑗之父王二爷虽有几分微词——实在是觉得林海这命忒硬，却甚是果断，主动劝家翁让贾瑗随行：“儿婿虽不识字，却也明白近朱者赤的道理，元姐儿跟着她舅娘才是为她好。再一个，姑苏与金陵比邻，有老家的族人并她姑母在，也无甚好担心的了。”
开什么玩笑，他对小舅子就算有一万个意见，林海这个弟妹当儿子的师母，也比家塾的六太婆贾代儒强出几里地去，哪怕林海真就是一辈子都考不上进士，举人也比秀才强啊！
何况是三十出头的举人，跟孙子都和自家儿子差不多岁数的秀才……
倒不是贾家如今请不起西席，但是好的西席难找，正经拜师吧，贾家能看上的，人家还真看不上贾家。
怎么，你家红口白牙要转文，只出了一个进士，就想按头让我们认了你们不是勋贵是清流——那我们十年寒窗世代积累，卷生卷死卷科举算什么？
算我们命苦吗？
就是林海，看在姻亲的份上，教一教贾瑗倒是愿意，正经收入门墙也是不答应的——起码在这个阶段是不可能应下的。
“也是儿婿私心，那林家姐儿外祖是鹤鸣书院的山长，元姐儿若是能沾光也是极好的。”王二爷确实是一门心思为了贾瑗的前程考量。
至于林海命硬等语，自己心里想想便罢，明面上王二爷自是一字不提，还指望人提携呢，为着贾瑗的前程，也没有后悔的道理，何必图一时嘴上痛快？
只能安慰自己林家也没剩下哪个需要林海守三年孝的长辈，这才气顺了，又命识字的小丫鬟代他写了信，请在原籍的长姊王子胜在灵船歇丧金陵时亲去路祭，也好全了体面。
史夫人也无二话，贾史王三家都是江南出来的，如何没听过鹤鸣书院的名号？
前朝还只是在姑苏一带饶有声名，到了本朝，便是外省也多有耳闻。
再说了，就算之前不曾听闻，如今裴家姊妹三个同榜登科传得沸沸扬扬，号称“裴氏三英”，还要怎么才能不知道呢？
虽然这样有拿亲家作跳板之嫌，到底好说不好听，但为了子孙前程，史夫人只叹了一声，吩咐道：“林家的丧仪再厚三成。你去老库里挑些孤本字画、笔墨纸砚的，送去大理寺卿府上，男妇那边也得送一份，她家办丧事，就用敏儿的名义送去……罢了，让老二去选，她儿子读书，她这个当老子的合该出份力，我再给敏儿写封信。还有裴家，贺仪不能少了，若是能成，束修也得给元姐儿备上。”
一晃七载过去，林桓总算把大理寺少卿的“少”字给去了。
王二爷连忙应下，这都是给他儿子谋好处的，便是要他费些功夫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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