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赛的场馆,气势恢宏。
冰面洁白宽阔,看台座椅层层叠叠,几乎望不到顶。巨大的电子计分屏悬吊中央,冰冷的数字即将决定无数梦想的走向。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制冷剂味道、高级止滑喷雾的清香,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顶级赛事特有的肃杀竞争氛围。
来自全国各地的少年高手们在场边热身,个个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动作间带着经过千锤百炼的自信与力量。
相形之下,王教练所在的省队显得格外不起眼。队员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被这大场面震慑住了。
团团紧紧挨着王教练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比省赛时还要紧张。这里的一切都太大了,太亮了,人也太多了。那些陌生选手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几乎又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王教练感受到了她的恐惧。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用严厉的命令或过度的保护来回应,只是伸出手,温热的大掌轻轻按在她微微发抖的肩膀上,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是不是像第一次进大竹林?树都特别高,特别密,看不清路?”
这个比喻瞬间击中了团团。她愣了一下,仰头看向教练。教练的脸上没有焦虑,没有紧绷,只有一种近乎淡然的平静,仿佛他们真的是来探索一片新竹林的游客。
“嗯……”她小声应道,心里的恐慌奇异地被这个熟悉的意象安抚了一丝。
“别怕,”王教练笑了笑,甚至带着点闲话家常的随意,“再大的竹林,也是一根一根竹子长起来的。滑你的,就当这里的冰,是咱们副冰场冻得特别结实的那一块。”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驱散了团团心头一部分厚重的阴霾。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些强大的对手想象成……嗯,特别粗壮的竹子好了。
抽签结果出来,团团的短节目出场顺序靠后。这给了他们充足的观察时间。
王教练没有让她一遍遍重复练习动作,而是带着她坐在候场区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一起观看前面选手的比赛。
“看那个穿蓝衣服的姐姐,”王教练低声说,像在点评一道菜,“她的旋转轴心很稳,像不像一颗被鞭子抽得飞转的陀螺?” “嗯。” “那个跳得特别高的哥哥,起跳前的那几步助滑,看到了吗?又稳又深,像猎豹扑出去之前压低了身子。” “嗯。”
他用一种平和甚至略带欣赏的语气,将那些顶尖选手的技术动作拆解成团团能理解的、充满画面感的意象。没有嫉妒,没有焦虑,只是客观地描述,偶尔还带着点“这个不错,那个有点晃”的随口点评。
这种态度极大地影响了团团。她渐渐不再被对手的强大所吓倒,而是像看新奇的事物一样,带着观察和学习的心态去看待。原来那么厉害的旋转,像抽陀螺?那个看起来吓人的跳跃,像猎豹扑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广播里叫到了团团的名字和所属队伍。
王教练帮她最后检查了一下冰鞋和衣领,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轻松得像送她去楼下小卖部:“去吧,竹林里溜达一圈就回来。”
团团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滑向了入口。
灯光聚焦,冰面反着刺眼的光。看台上黑压压的观众,评委席上严肃的面孔……恐惧再次攫住她。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场边。
王教练就站在那里,没有握拳,没有呐喊,只是双手插在队服外套的口袋里,冲她微微颔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仿佛在看自家孩子第一次独立出门散步般的温和笑容。
那笑容奇异地给了她力量。她转回头,看向光滑的冰面。
音乐响起。依旧是那首《竹林月光》。
前半段,她依旧有些放不开,动作略显拘谨,眼神偶尔会飘向评委席,带着怯意。但比起省赛时的完全僵硬,已经好了太多。
转机发生在一个连接步之后。她需要做一个微微的沉肩侧滑,模仿小熊猫警觉地观察四周。或许是王教练之前的“竹林”暗示起了作用,或许是午夜训练的记忆苏醒,做这个动作时,她真的下意识地代入了——她不是在做动作,而是在一片陌生的巨大竹林里,警惕地倾听风的声音,分辨是否有危险靠近。
那份专注的、带着一丝野性警惕的神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与她之前的怯懦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反而显得无比真实动人!
评委席上,有几位评委交换了一下眼神。
接下来的动作,她似乎渐渐忘掉了这是在比赛。
她把评委想象成几棵特别老的、长着苔藓的竹子,把观众席想象成茂密的竹叶阴影。她滑行,探索,偶尔因为一个成功的转三而流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她把它想象成成功地抓住了一只竹鼠),在做一个甜甜圈旋转时,甚至无意识地因为保持住了平衡而微微翘起了嘴角。
她的技术难度并不高,跳跃只是最简单的阿克塞尔一周半,旋转的圈数和速度也远不及前面的高手。
但她的表演,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浑然天成的灵性和故事感。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身体姿态,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竹林、月光和一个小生命好奇探索的简单故事。
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技术的炫耀,只有沉浸其中的、笨拙却真诚的表达。
当她最终以一个模仿小熊猫蜷缩休憩的姿势结束表演时,冰场内有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远比之前热烈、甚至带着些惊喜的掌声!
观众或许不懂那些高难度的技术细节,但他们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的情感共鸣。
团团停在冰面中央,喘着气,有点懵懂地看着四周的掌声,似乎还没完全从“竹林”里回过神来。
王教练站在场边,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眼里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看,我就说吧”的平和了然。
分数出来了。
技术分(TES)并不高,甚至有些偏低。但节目内容分(PCS)——包括滑行技术、衔接、表演、音乐表达和编排——却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高分!
尤其是“表演”和“音乐表达”两项,几乎拿到了接近满分的评价!
最终,团团的短节目分数暂时排在了……第一位!
大屏幕上打出排名时,整个场馆都响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和议论声。一个名不见经传、技术难度平平的小选手,竟然靠节目内容分碾压了一众技术尖子,排到了第一?
省队其他队员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欢呼,冲过来围住刚刚滑下场的团团。林薇激动地抱了她一下。
团团依旧有些茫然,被队友们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但看着大屏幕上自己名字后面的“1”,看着教练那张平静带笑的脸,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
原来,不被嘲笑、反而被鼓掌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做好自己,也能得到认可。
王教练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他只是走过来,递给团团水壶,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常:“滑得不错,竹林里没迷路。自由滑接着这么玩就行。”
他的平静感染了团团。她接过水壶,小口喝着水,心跳依然很快,但那是因为兴奋,而不是恐惧。
短节目第一。
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惊喜、质疑、好奇、关注……各种复杂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这个之前毫无存在感的红头发小女孩身上。
而王教练,依旧保持着那种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自由滑,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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