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十一月初六清晨,不过寅初刻,长街已经聚起浩大的贺寿队伍,向龙宫城进发。柳萱自认起得算早,出门时也已经落在许多人后面了,一半是由于错估了路程,一半是早上指挥敖澈给自己梳头误了时辰。如今两人坐在马车里,柳萱举着手镜,对着窗外的光用小指往唇上点胭脂,敖澈仍端着两条胳膊帮她结脑后的发辫,从镜子里看去,满脸歉意:
“原是我手上粗笨,误了你的事。”
“敖爷爷,这本就是您自己揽的活。况且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位女子够得上这种资格,我怎么好意思催你?”
好在敖澈虽然疏于练习,但胜在胆大心细听人劝,结发紧得恰到好处,倒也盘出个像模像样的高髻,又被柳萱指挥着插戴头面——聘礼里的一套东珠首饰。说来初四夜里挑选饰物,柳萱摆了满床,选出一套鎏金底点翠八件,是婚前云瑛和小环私下里合送的礼物,姐妹们从零花钱里抠出来的,柳萱视若珍宝,一直舍不得戴出门,还有一套便是聘礼中的东珠,也是不多不少整八件,踌躇许久,一边手上挂一套跑去窗边问敖澈的意见,敖澈从棋盘里抬起头,拎出两只腕饰掂了掂:
“鎏金华美有余,但分量重,胳膊动起来臂钏往下坠,戴久了头上也不好受,东珠轻快些。”
柳萱起初不信,只是不好驳了新婚丈夫的脸面,才带了东珠首饰,可双脚迈进北海龙宫大门,才意识到水下不比人间,本来光线暗弱,因此宫宴中是报复性的灯火通明,金色实在太过炫目,而东珠温润,暖灯一打,耳坠子将半边脸都衬得蛋清般透亮,连带着唇上胭脂都鲜活起来。
这漂亮一路上受了许多夸扬,大多是柳萱不认识但敖澈认识的,因此只需应付得有来有回,她久在宫中,谈吐上自然不是问题。行至广场,叠字夫妇立着迎宾,一见她,念喜歌似的一口一个“萱萱”,赞她俊俏动人、能说会道,又说敖澈因祸得福惹人艳羡,说来说去仍是围绕着她,柳萱小小的虚荣心吹气般膨胀起来,走路也不知不觉轻快许多。廊道上忙碌的婢仆们脸上也带着好奇,一见柳萱走过去了,便互相打趣:
“你盯什么?等祝过寿了,就由你带着咱们给泾河娘娘请安去!”
二人入座时不早不晚,敖澈往柳萱手心里塞了个东西,柳萱拿上来瞧,是那套鎏金点翠八件中的金臂钏,单拎出来没有全套放在一起那样耀眼,却更显其精巧玲珑。敖澈解开原先的东珠手链示意她戴上:
“总归是你挚友的心意,她们赠送时心里是盼你戴出去的。萱萱,我那晚的话脱口而出,没考虑到你的姐妹情谊,还要求你宽宥。”
柳萱飞快地抽出手来戴上臂钏,脸上绯红:“你言重了。”
38.
柳萱原以为北海龙王会是位白发老者,如果要她想象,她会说是那位给了她灵药的老神仙,实则不然,龙族男女多以青年形象示人,北海龙王看起来不过是又一位高挑的年轻男子,只是据说是鳏夫,因此脸上落寞,眉宇间带着些一方领袖的江湖气,不做表情时,这张脸显得冷淡,可一开口说起话来风趣横生,让人感到亲切。
似乎长生者都是如此。柳萱想,他们脸上满是见惯世事的疲倦,内里却像万花筒,也像八宝粥,花花绿绿的。
龙族领主与凡人诸侯不同,功利心在他们身上显得那样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这样的寿礼年年举办,大伙并不专为祝寿而来,也是为了找个由头与北方同族相聚玩乐,以驱漫长岁月,而恰好这一年中最具话题度的便是泾河家大起大落,于是,拜过寿星后,大伙聚起一个个的小堆,带着龙族特有的礼数到柳萱这桌来探访,讲过泾河族史,又讲先王夫妇,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柳萱身上——
“昨日我便惊叹,怪可怜见的,”北海龙王的长媳一马当先,牵起柳萱手的动作像抚摸春日里的嫩叶,“萱萱人长得标致,心肠好,又是中原京城有名的才女……这可不是先王有灵么?远远一望,真是……难怪老四也吵着要娶妻了。”
“凡人的皮肉,原来是这样软的……”得到允许后,四公主极小心地捏了一下柳萱的胳膊,向大嫂疯狂摇头,“娶不得娶不得,我是个粗心人,三天两头就要碰坏了,还不得遭小舅子一顿毒打?”
四公主说话像个小大人,柳萱闻言乐了:“公主,我没有兄弟呀。”
“娘娘,这你就要格外当心!”四公主突然严肃地伸出一根手指竖在脸前,“泾河王没准就是欺负你这一点,日后若是把你磕着碰着了,他好不用挨打。他不懂轻手二字怎么写……去年自告奋勇帮我打璎珞,丝线在手里一抻就断开,真是,最后只好让他数珠子去了。”
“我打璎珞还算拿手,不如我替他做几个给公主赔礼?”
四公主告小状的样子像极了小环吐槽她极粗心的兄弟,柳萱倍感亲切,额外喜欢她,也乐意陪她玩耍。由于吃了敖朱的教训,敖澈只说四公主不能带柳萱去房里,得了许可,两个姑娘在旁边的桌上研究起各色宝珠。敖澈早晨才对自己的巧手建立自信,本想一雪前耻,却被寿星拉去和同辈人组了一桌叶子戏:
“你父子二人,这点最为相像。”北海龙王说着把他按到牌桌旁,“伴侣如沙,抓得越紧散得越快……少看一会跑不了你的,不如赢几块生金来哄她高兴。”
39.
可惜敖澈赌运欠佳,不知是不是心思飞了的缘故,错牌之事常有,被人打趣了只好说道:
“运气不佳。”
北海龙王漫不经心地点破他:“从前你父母在这向来是设双座,赌运好得很,到了你这单打独斗,可不是运气不佳?”
柳萱本来和四公主刚串好一只项圈,听这么一说,果然坐不住了,连忙凑到敖澈身后去看牌,满脸担忧。可她刚一坐下,敖澈摸牌时突然抚额低笑,上首的北海二公主意味深长地道:
“这不是运气来了?”
她怀中牙牙学语的孩儿也跟着“来辣来辣”,柳萱听孩子起哄还笑着,刚瞄了一眼敖澈的牌,紧张劲也跟着上来了,又不能明说,只能伸手到他胸前指了两张牌,又比了个手势,祈祷龙族打牌的暗号和凡人互通。敖澈当然看不懂她的手势,眼看着那只手柳条一样拂来拂去,离胸口那么近,搅得心乱如麻,面上还不动声色地继续牌局。
又一轮过去,正好轮到己方摸牌。柳萱急于补个好牌组,便越过敖澈伸手摸了一张,刚摸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右手就被他一下攥到掌心里,轻轻地搁到胸口:
“运气来了。”
龙心的搏动攀着手指手腕小臂大臂瞬间传到全身。从柳萱的视角正好能看到自己的手心覆在敖澈心口上,表面起伏依旧平和,内里心脉震颤只与她紧紧牵连。敖澈的胸部有这么丰满来着?好像比寻常人凉一点。平滑又细腻得吸手,是龙鳞幻化的吗?柳萱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衣袖与桌布的摩擦、牌桌上的谈笑都显得那样缥缈,只有手上的热度是真实的,还有鼻子不知怎的有点痒。柳萱正盯敖澈单手接牌出牌盯得入神,不知不觉有红色液体“啪嗒”一下滴到他的银冠上,吓得她当场蹦起来。
“火气重,是火气太重。”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柳萱抽出手帕辩解道。
40.
午后,通往住处的复道上,二人并肩而行,沉默许久,突然同时向对方道歉。
“萱……小姐先说。”敖澈依旧礼让柳萱。
“我流鼻血把你的发冠弄脏了。”柳萱实话实说,“但只有一小滴,不到豆子那么大。”
敖澈愕然了一瞬,很快摇摇头表示不算什么,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仿佛是难以启齿,他的手握紧又松开,良久,才充满负罪感地开口:
“事到如今,辩解无用,这缘由都是我的失礼。方才实属情难自持之举,只是席间那么多人,当众让小姐难堪了。若是……”
柳萱突然把他两片衣领拉紧:“你想都别想!”
敖澈看着她哭笑不得:“都没说完。”
“从前冒险时磕磕碰碰都是寻常事,举我上树的事你也没少干,怎么如今凡是碰我一下都像是要负荆请罪?”柳萱不太服气,“又不是外人,我也不会计较你什么。”
说这话时,柳萱的脑海中全是走马灯。她想起无数次走在敖澈身后或身侧,有时望着他的宽阔肩膀会想如果此刻突然跳到他背上去、将他压得弯了腰,或是在他举自己上树时厉声骂他轻浮,他会生气吗?他生气时会说重话还是直接拉下脸走人?搜肠刮肚,柳萱发现她没有相关的经验,仿佛与自己相处时千错万错都是敖澈的错,即使不是,他也会最先认错。而她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并没有像预想中那么开心,反倒觉得日日陪伴在身边的不是个活人,只是集市上买来已被拔了獠牙规训过的异兽,连讨喜都小心翼翼。
于是她接着直言道:“这样根本不算是夫妇,你不需要唯我是从。”
“……怎么和上树相提并论。”敖澈突然有种自取其辱之感,他不太想继续这段多次出现在梦中的对白,可还是耐着性子,心平气和,“小姐,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心意相通,算不得夫妇,若只说身为朋友,方才我的举动不算逾矩么?”
“心意相通有什么必要?长安那么多对夫妻,做到这点的屈指可数,大多是年岁到了,便遵循父母媒妁之言,不得不嫁罢了。”
柳萱的确被敖澈问住了,她很想情理兼顾、有理有据地反驳他的话,但细想时却隐约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敖澈所说的这些道理,无论是父亲还是书房先生,乃至好姐妹们都没跟她说过,在整个长安抱有这些观念的人也不多见,或许只有唐哲修是这么想——他的思路总是异于常人。柳萱摇了摇头将思绪都赶出脑子,对一位官家小姐而言,她在坐上花轿之前还坚信着结婚是一件只需合作就能办得圆满的事,正如她说的长安那么多对看起来和和美美的夫妇一样,大家都是被宿命推着拉着,心意有什么要紧?世间与情郎相恋却嫁不得的例子多如牛毛,柳萱从小是听着传闻长大的,对此深信不疑,且不会因为一句措辞平淡的问话就改变主意。
此时一对龙族夫妇有说有笑地从不远处路过,二人不约而同地收敛着鼻息。敖澈看到柳萱瞬间紧绷起来的咬肌,心凉了半截——是了,总得装作夫妇和睦,这场嫁娶急需如诏书上的玉印般首尾相扣严丝合缝,一丁点的分歧都不被容许。而柳萱是那么精于此道——她自幼在皇妃规格的礼仪课中摸爬滚打,似乎那里的女生员人人都有一套名为“既嫁为妇”的模子,扣上了浑然天成,一点错处都挑不出。这套模子里并不包含“真心”。
“小姐,”敖澈突然苦笑道,“你那么有才干的一个人,在长安也要依着年岁待价而沽。这便是君恩所在?”
“女子不入科举,我再有才干胆识也无法与男子同台相争。凡人不比龙族,我如何像姑母一般入朝做官?”柳萱的声音已弱了许多,她像是为自己寻求支撑一般死死把着复道旁的乌木栏杆,栏杆已年久失修了,被她抠出一些细碎的裂纹,“寻一个好的终生归宿,已是长安无数女子的幻梦。”
此时外面一片阴影压了下来,鲲慢吞吞地游到廊道上空逡巡,黑暗让柳萱感到放松,她试图打趣几句破开敖澈的缄默:
“你是见的凡人太少了罢……我有什么才干?既不懂操持家务,算起账来也一塌糊涂,连染了血的脏裙子都是你帮我洗的。你不必那么瞧得起我。”
“小姐,你我二人结识,若过了这个除夕,就有三年了。”
敖澈说这话时是望向围栏外的亭台楼阁,垂着眼睫,絮絮数道:“三年前我才奉旨上任护泉使,黑水镇精怪横行,我作地方官的,尚有无数孽障无法与之沟通,本来全都抬手宰了便是了,却看你对谁都谈得来,我才学着你的样子搭他们的话——小姐,那时说是我护卫着你,其实不然,草场上你扭送过多少采花贼进官府,转头又与丝路商人赛马,上了牛头山,对着山匪舞刀你也是一把好手……当日秋收大典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落子也丝毫不露怯,仿佛旁人都是给你作陪衬。
“因这等胆识与禀赋,我敬重你、倾慕你,才自告奋勇与你结为夫妇,并不是因为王家小姐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且不说我希望小姐成年后先离家闯荡,见识天地广阔,到那时若你还瞧得起我这泾河闲吏,我才会如此坦白。”
宫宴的灯火已全部熄灭,二人本该全陷入暗色,可鲲像是听烦了,摆着尾巴往北方的冰窟逃离。柳萱被微弱的光线一照,心里乱得很:她起初只是嫌敖澈絮叨,是等他说到后面才专注倾听,听到末尾却像受了平地一声雷般整个人钉在原地。看柳萱耳朵上红一阵白一阵,敖澈闭了双眼,终究不忍心逼她接话,再睁眼时眼神索然,嘴上学着她的样子打趣:
“也是在下考虑不周,倘若我性子再残暴些,知道你们长安有这么一条规矩,早至家父在世时,聘礼就应并着花轿抬到县子府邸门口——小姐总归是听父母媒妁的意见多过自己的。”
他已经没什么精力与心情分给玩笑话,因此说出的东西词不达意。柳萱低着头,并没对此有什么反应,沉默浓重如墨。好在此时有位内侍匆匆走来,是向二人通报别馆里新扩的汤泉一事,敖澈很想让柳萱散散心,等内侍告退后便要问她想不想去看看四公主,柳萱却突然压着哭腔抬头直视他,满脸通红又正义凛然:
“这算什么劳什子玩笑?你可以因为我厉害倾……倾慕我,再向我求娶,但不能因为我年纪到了,就把聘礼扔到门口直接抬我回家,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
“小姐此言甚是。”敖澈紧绷着的双肩终于松懈下来,“长安千家万户如此,可你我并没步他们的后尘。”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柳萱瞪他一眼,把裙摆甩到身后拔腿就往住处走,“别站着啦!我肩膀累得很,还要回去泡汤泉。”
挨骂的连忙跟上她的步调。
TBC
注1:汉朝开始区分采珠区,将珍珠产区分为南北两地。北地以东北的牡丹江、混同江、镜泊湖等地的淡水珠为代表,史称北珠,又称东珠;南地以广西合浦地区北部湾海域所产的海水珠为代表,史称南珠。
注2:喜歌,旧式婚礼时为新婚夫妇祝颂的歌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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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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