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柳萱在十三岁以前不怕水,相反,无论是宽阔的、波澜微起的深潭,还是丛林里潺潺的小溪流,她观之不仅心旷神怡,且热衷于脱了鞋袜进去踩两下玩玩。这种小爱好在王元宝看来无伤大雅,但自从女儿来了癸水之后,不知是不是云锦阁的老板娘对他交代了什么,他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止自己监督着,还勒令府中的所有下人都禁止小姐蹚水——因为那时她还没见过温泉。连柳萱去农田打工,旁边都往往站着两个侍女架着她、不准她踏入水田一步。这种禁令立刻激起了柳萱的逆反心理,出门冒险时,一旦唐哲修的视线转向手上的小木板,她就要找一块水面试试深浅,即使这块水域在寒冬里也反常地触手生温。
那是柳萱第一次见到冒着热气的泉水,她脱下一只袖子把胳膊泡了进去,泉眼里咕嘟咕嘟的气泡把银镯喷得上下悬浮,不远处还有积雪未融,水边却温暖如春。四下无人,柳萱不仅下去泡了个澡,眼见唐哲修赶过来挥舞着木板大呼小叫地喊她上来,她还把热水泼了他一脸,打闹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水底一块凸出来的“黑色的大石头”突然消失不见了。
她将这些事当作谈资讲给自己的朋友听,当然也包括“黑色的大石头”。但那时敖澈也是第一次在柳萱眼里显得老气横秋,他不仅皱着眉头说教了她,翻起旧账来竟还带着些王元宝的影子:
“小姐,你凡是见了水就下去踩,总有受寒肚子疼的那天。寻常的河床里满是蚂蟥暂且不论,温泉灵气重,不少妖物没日没夜地浸在里面以求道行,冲撞起来不是玩的。上次差点让龙角顶了个跟头,还不长教训?”
“何须如此掂斤播两……耕种的时候我也没少挨蚂蟥叮咬啊。”柳萱反驳起来有点打怵,因为心里在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对神兽不敬。
敖澈的眉峰跳了起来,表情像是很难相信一个贵族小姐可以既随身带着皇家令牌又挽着裤腿下田种地,不过想起柳萱可以把黑水镇的僵尸和兵尸串成一串拽着跑,他又有些许的理解。不过紧接着柳萱就开始引申“河床里有蚂蟥,黑龙也在河床里盘着,那么黑龙就是蚂蟥”之类的推论,草场的夕阳给女孩动个不停的朱唇渡上一层金边,他看到她眨着眼睛问自己:
“虽然这样问不合适……敖澈,你是不是蚂蟥变的?”
敖澈被一个还没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逼得后退两步,他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忘啦,黑龙也是蚂蟥。”柳萱的表情十分认真。
“黑龙哪里就是蚂蟥了?”敖澈一口气噎在喉头,“我又不靠吸血维生。”
“你看,你看,”柳萱突然指着他的鼻子嗔怒,“这就被我套出来了,你就是那个差点顶我一个跟头还吼了我一通的黑龙,还啰里啰嗦的训我。”
那天柳萱气冲冲地拒绝了敖澈的护送,一个人回到帐篷里,睁着眼,直到天亮才睡着——唐哲修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让她头疼。她明日就要赶回长安去上舞蹈课,正为即将到来的秋收大典烦心,那时她是个性骄矜的少女,还没有料到有一天会和啰里啰嗦的黑龙喜结连理,以“贵泾廷伉俪”的名头一起出现在各种请柬上。
42.
别馆里比早上喧闹多了,柳萱素闻龙族热爱泡澡,在府里时也总见到敖澈盘在门口的水池里一动不动,画面静谧安详,可如果是好多个龙族人在同一池泉水里呢?想到这里,柳萱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锅龙汤”这个词,噗嗤一声就忍不住扶着柱子开始狂笑,又看到敖澈疑惑不解的表情,想到他也是“龙汤”的原材料,于是笑得更欢,整个肩膀都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两名侍女捧着托盘前来给柳萱送浴巾,被她笑得定在门口不敢上前,敖澈替她收了,关上房门道:
“怒极反笑,也能这么生动的?”
柳萱乐得五官乱飞:“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噗哈哈哈哈……咳,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么多龙族混浴,岂不是一锅龙汤?哈哈哈哈哈哈……”
敖澈摸索着坐下,一手扶额,柳萱以为他是无语至极,清清嗓子稍微收敛了点,可定睛一看,敖澈的肩膀竟然也在小幅度抖动,过去扒拉开他挡着眉眼的手,果然眉头舒展,嘴角上扬:
“小姐,你想看‘一锅龙汤’要自己去看,我不陪你,免得你笑话。”
“好小的心眼,”柳萱扭身到妆台前拆卸头面,边拆边撇嘴,“你自己不也笑话别人了?”
“怎么算?”敖澈走过来帮她解开头绳,“何况本没有‘一锅龙汤’的说法,北海汤泉大得很,且池水分散,走上一百步也不见得能遇到别人,怎么才能一个个地搜罗起来煮汤?”
“那岂不是无聊得很?温泉里还无法游泳,闷也闷死了。”柳萱大失所望,不像嘴上所说,她失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看不到一锅龙汤。
敖澈沉吟片刻:“说起来你可知道,北海王妃与龙王十次和离又十次和好,各自率兵在南天门打得血肉横飞,官司都呈到天庭的事?”
柳萱兴致骤起:“讲讲讲!我可以给你说说皇帝后宫里都怎么宫斗的!”
门外侍女很适时地请二人到汤泉去,柳萱应答的声音里都透出兴奋,铜镜里映出敖澈柔和的目光,他拎起一支玉簪将柳萱散下来的长发拧到头顶:“讲闲话还是声音小些,别人也不是听不到。”
43.
柳萱更衣时被四公主拉住聊了一会,本来以为出去迟了一定寻不见敖澈,四公主却笑她呆:
“娘娘,有骊珠为你引路,怕什么的?别说只是一座汤泉,凭你二人间隔着山水千里,只骊珠往空中一抛,跟着它走,没有寻不到的。”
是实在话。柳萱跟随浮游的小火球,果然在一处假山后看到盘踞在池水中、只露出头浮在水面的庞大的黑龙。看起来的确耽搁很长时间了,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雪,敖澈檀色的龙角上积了薄薄一层,双眼紧闭,吐息平缓。泉水并不深,但黑龙盘满了池底一层,柳萱下去不得不踩着龙尾前行。
挪动着双腿走近几步,敖澈的眼皮也纹丝不动,仿佛是很累了。柳萱觉得坐太远了说话还要扯着嗓子喊,于是摸索到了应该算是敖澈的脖子附近,两层龙身正好叠出一个可以坐着的地方,这样谈话方便。只是坐在龙鳞上的感觉过于新奇——池水有些烫,鳞片像是热壳里裹着凉丝丝的冰块,隔着一层浴巾,谈不上坐垫那么舒适,却很平滑。
雪花落进温热泉水中转瞬消失,柳萱裹紧了身上的浴巾,心说幸好敖澈是龙形,否则她还真的不知如何自处。
坐在黑龙椅子上,百无聊赖,虽然特别好奇北海龙王的婚姻状况,但她不忍心唤醒敖澈,决定等他自己睁开眼睛。不过,并非人人都有机会观察睡眠状态的异兽,比起八卦故事,柳萱的心思很快被黑亮的鳞片吸引过去,本想翻开一块看看,怕敖澈疼醒,作罢。离近了看,龙鳞比柳萱印象中的大许多,一片就可以占满整个手掌,质地硬韧,色泽深邃通透,只是透过一层泉水都极为夺目,阳光一照,肯定更加亮眼,难怪可以做成梳子赠给心上人。
好像有这样的梳子也不错。可柳萱不好意思直接张嘴要敖澈拔鳞,想着待会一定问问他有没有像蛇蜕一样脱落下来的。正想着要在上面镶嵌什么宝石,突然,一块反着白光的、方向特殊的鳞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是传闻中的逆鳞么?
柳萱的双手蠢蠢欲动——读书时读《韩非子》,她曾背诵过“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之类的句子,知道这块鳞片轻易碰不得。可越是禁令,就越说得像是诱导人们去打破,何况她不相信敖澈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怒,他睡得那样熟,只轻轻地戳一下,恐怕都感觉不到……
闭着眼睛,手上去轻叩了一下,而敖澈呼吸如常,连龙角上的积雪都没有掉下一丁点。
打几张牌哪里就累着他了呢?柳萱咋舌惊叹他的熟睡,想到他能扒着床栏苦行僧似的睡一整夜,又有了些许的理解。敖澈很少像她一样贪睡,夜里要睡着却很容易,而除了他自己要醒之外,如果不是大刀阔斧地搬弄他,睁开眼睛也挺难的。龙族究竟靠不靠睡觉来休息?柳萱到现在也想不通。想来想去只有归功于温泉的灵气,灵气氤氲,龙族自然容易休养,正如唐哲修的小木板一旦接上一条白色绳子便不许人动了——所谓的“休眠模式”。
柳萱用了点力气怼住逆鳞,像是要按出个窟窿来泄愤——也不知要“休眠”到什么时候,几时能听上北海龙王的轶事呢?可这一怼,身下的鳞片触感骤然消失,柳萱还没反应过来,滚烫泉水转瞬就漫到下巴颏,而且仍在飞速上涌,溺水窒息之感使她死死攀住自己以为是龙脖子的什么东西,挣扎着呛了两口水才又浮出水面,屁股坐到岸上了,双腿还浸在泉水里,鼻子也难过,喉咙也难过,眼睛让温泉激得酸痛难忍,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满是血丝。
柳萱刚想揉眼就被敖澈制止,可她本就惊惧过度,视力又被剥夺,非要抓点什么在手里才安心,敖澈没了办法,只好让出腕上的珠串给她拽着,一手护住她的双眼轻声哄劝:
“你安分地闭上缓一会,再滑下来又得呛水。”
手很大,能整个罩住憋得通红的小脸,柳萱咳得像是要把肺脏全吐出来,敖澈帮她拍背,收着力气,生怕又把她吓着。柳萱埋着头撕心裂肺地呕了好一会,缓过劲才睁开眼睛,一睁眼又看敖澈的表情像是学堂先生被自己画了墨汁胡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为什么突然变回来?”
敖澈被她乍然指过来的指甲尖吓得一震,什么也没说,偏过头去,把颈下一块青黑色还渗着血的淤伤指给她看。
柳萱噤了声,实在想不到自己区区凡人用指关节怼一下也能让那块皮肤淤得这么重,这下心生歉疚,伸手欲碰,敖澈却不着痕迹地躲开,抿着嘴,生不起气,又化作龙形遁入水中,只在假山边浮上来半个脑袋,激起的浪花扬了柳萱一身。
44.
细雪绵绵,岸边吹起细微的冷风,柳萱小心翼翼地滑回泉里,雾气后黑龙猩红的双眼让她仿佛回到了血流满地的黑水镇——敖澈狂暴的嚎叫哪怕是在牛头山都听得见,龙息呼啸,溪岸的青草、爬虫与走兽都趴伏进泥土里瑟瑟发抖,从那之后柳萱再未见过他那样冷酷难以接近,虽然谈不上笑容可掬,但交谈起来也是和蔼亲切,凡问他什么没有不回应的,不像现在,连一句话都懒得塞责。
柳萱心里打起了鼓:触逆鳞到底是她的不对,敖澈受了伤——怕是生给疼得变回人身的,非但没有立刻发作,还先着手安抚她,可自己却张嘴就质问他的不是,如何辩驳呢?水波渐息,柳萱试探着走近了些,敖澈没反应——没有暴起也没有躲开,于是她尝试给黑龙顺毛,龙角如刀锋般锐利,柳萱只能将手放在两支角中间,一边慢吞吞地摩挲,酝酿了一下词句才开口:
“是我好奇心太重了,自己疏忽大意,反倒先追究起你的责任来……这么重的淤血,如今怕是碰一下都疼得要死,可叫我怎么哄你才好呢?”
回忆起为数不多的育幼堂做工经验,柳萱特意柔声细语地熨他,敖澈也听得出她特意放轻的语调,顶上软荑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龙鬃,像小巧的熨斗。
黑龙打了个蔫蔫的响鼻,仍不作声,柳萱凑近了找到藏在鬃毛里的耳朵,一手轻轻拉扯着黑玉耳环:“听不听得见呀?”
敖澈当然听得见,而且心中已被哄得熨贴极了,却不情愿给这个台阶,因为他知道一旦轻易地被柳萱破了防,日后准得扒着自己肩膀怼个没完,逆鳞比春日的湖冰还脆,若碰裂了又得几十年才长这么一小片出来,等梳子做成又要到什么年月?可柳萱温软地在颈窝里趴着,又在说些什么话,眨眼时睫毛的抖动好像都通过雾气传到自己周身,实在无法忽视。晾了她没多久,敖澈的嘴巴比理智先败下阵来:
“以后可别碰了……要留着给你做梳子的,碰坏了又要等几十年才长出来。”
柳萱眼睛里立刻燃起兴奋的光,可语气仍然怯生生的:“我再不碰了……还疼吗?”
“要谢这温泉的灵气,愈合得比往日快些。也要谢娘娘你手下留情——若是一转念拔下簪子穿进去,只疼一下,便可准备飞升了。”敖澈的打趣比往日生硬。他很想远离柳萱软热的皮肤,却又拧着心思钉在原地,祈祷柳萱先动身。
而柳萱浑然不觉,肩膀这才松懈下来,恢复了往常的咋舌吐槽:“你们龙族结个婚可是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既然逆鳞这么脆,还做什么梳子?做好了岂不是只能藏在玉匣里放着,可不敢戴出门……”
“工匠会上漆加固,小心些佩戴也不打紧。”敖澈怕她不肯戴。
柳萱一拍大腿:“这话说得好轻巧——那么也不等做梳子那天,我们回去就找工匠要些漆料来,早晨洗脸时就手涂到脖子上,岂不是结实得多?你也不必每天提防着我了。”
敖澈盯着她认真的表情沉默半晌,闭了眼睛:“我听闻西域有用人骨制的笛子,那么,早知这块骨头日后要做笛子,何不先挖出来做成了,再接回去继续用着呢?”
“抬杠。”柳萱无语至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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