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北海龙王的婚姻轶事到底是让柳萱打听到了耳朵里。启程前家丞说北海灵力波动,走水路恐有异兽冲撞,而只好改坐寻常马车,快也要在路上消磨大半天,这便是一个谈闲话的好时机。车轮刚离开北海的地界,柳萱就催促敖澈梳理剧情,好为旅途解闷。敖澈语速不快,平时总不见他着急,说什么事都颇有娓娓道来的意思,这样的叙述风格正适合铺陈篇幅极长、人物极多、情节反复无常的爱情故事,柳萱身上盖着新做的斗篷,只露个头出来,左手捧一把冬枣,右手负责扔进嘴里,眼睛盯着,耳朵听着,嘴里还时不时要评述几句,比说书的还要忙叨。
“……直至今年年初二人重新订立婚书,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了,不过,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发和离的告示,也有听下回分解的机会。”敖澈语毕匀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小姐听过就当忘了。”
“啊……原来如此,”此时已距家不过十里,柳萱却听得意犹未尽,“我还以为龙族夫妇都像姑母他们那般,原来也有大打出手的。”
“因为自古罕有,所以众人的眼睛全盯着他们。不论是各人打各人的,还是纠集亲卫吵到南天门,总缺少些仁义,所以人们私下里并不赞许。”
“这种事不算自古罕有啊,”柳萱摇摇头,掰起手指准备列举,“与我一同下田的就有位姐姐,去年嫁与同村的男子,起初就挨打受骂,今年赶上雨水不好,挨揍的次数险些多出一倍,庄稼人都结实,也不知是福是祸……”
“若娘家肯支撑女儿一把,尽早和离会好些。”
柳萱盯着敖澈有一会,才叹息道:“敖爷爷,你说的真是大户公子的话,既是亲事农桑,又受气一年多也没人管,便知她家道艰难,这样的人家要支撑女儿,得先掂量着年前下聘送来的礼钱。”
“这可是一条人命的关系,礼钱就那么要紧?女儿也不像是女儿了。”敖澈十分不解。
“像你刚才讲的一样,都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无从去管的。”柳萱揪着斗篷的毛边出神,想着想着扯出一个笑脸,“好在你不这样……远的管不了,等云瑛小环她们出嫁,若遇上这样的事,我可一定得支撑她们一把。”
敖澈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很难将自己与这类恶人相提并论,又是看柳萱好不容易再笑出来,勉为其难地陪她勾了勾嘴角。
马车行至府门站定,二人下车时唐哲修已垂手立在门口了,脸上很惶急地走过来迎住柳萱:
“小姐,有客来,正在厅里等着。”
46.
柳萱没等换衣服就进门,只见小环怀中捧着一只包袱,神色凝重,而云瑛——罕见地平头整脸、锦衣华服,可表情像是霜打的茄子,正和阿妈说着话,一见她进门,二人立刻起脚扑了上来,三双手握作一团,柳萱从指缝里吧嗒吧嗒地接着眼泪。敖澈没见过这种阵仗,转眼看看唐哲修,也是一头雾水,不敢上前,被阿妈一手一个推走了。大门一掩上,柳萱赶紧拉人坐下,又掏出手帕给云瑛擦脸:
“云瑛姐,你哭什么?谁给你委屈受?”
云瑛喉头噎着,倔强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连她也力不从心的软弱感,张了半天嘴,也不见说出一个字,是小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全讲了。原来,太子莅临王家回门宴的消息当日就传遍长安,因女儿与柳萱交好,又眼看着到了婚龄,柳父便也急着赶着寻了长安城内一将门子弟订亲,意图沾个好彩头。云瑛虽个性自强,到底拗不过父母之命,又想到早晚要嫁,于是亲自看过了新郎便交由父母操办。婚期选在十一月初五,柳父做主,认为柳萱远嫁不便折腾,请柬便只发给了长安城内的亲友。今日本是要遣小厮来递送喜糖礼品,而云瑛执意要去会见朋友——按她的话,“柳萱结婚时是我给她把着门,如今我结婚,却不请她来作送亲太太,这是哪门子的礼?”,没与新丈夫过一句话,自己策马带上小环便踩着开市的鼓声出城来了,又不知该到哪去寻,好在遇到唐哲修午后进城采买,才引二人过府入座。
“……小唐说你出门走亲戚,傍晚便会回来。既然主人不在,我俩本不便进来等候,只是方才的那位姥姥极和蔼,执意让我们进来用饭,不然是放下东西就要归家去的……云瑛如今不是姑娘了,夫家门楼高得很,看重这个。”
小环性子娴静,从不动怒,说话也向来是慢悠而无头绪,柳萱却也从中搜罗出不少连她都压着火气的片段,知道事情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而云瑛低着头,不像往常一样热心插嘴,更加反常,柳萱只得拉下脸来:
“小环,你不必为那些虚礼只捡好听的说,她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
“这样说吧,”小环将包袱捏出一团琐碎的褶皱,蹙着眉,十分不忍,“云瑛姐是受了她丈夫的欺负,不知该不该说是好事——起码她习武多年,不是单方面挨打。但也够可怜见的,待会你瞧瞧她身上……”
“怎会如此?不是她亲自看过,觉得不错才嫁的么?习武之人脾气是火爆些,可不至于动辄抬手打人,如此看来,只怕是个失心疯。”柳萱安抚着云瑛一抽一抽的肩头,“何必伤心难过,如今我已不再是闺阁小姐,为你撑腰也显得有些分量,你安下心来住一宿,明日我陪你到官衙去,与那蠢货和离便完了。犯得着!”
“如何离得了呢?”云瑛这才对她说今天的第一句话,“新郎官拜定远将军,一表人才,又与我同是武家儿女,婚事已贴了出去,传为佳话。明日家里要摆回门宴,说不准太子就莅临,即便背后有再多苦处,这个节骨眼上到官衙去,不是打我父母舅姑的嘴么?”
这话一出,屋内便静了下来。柳萱知道柳父的脾气,也知道云瑛家道将落,必须攀附一位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人物——支撑着,好等她兄弟立了功,光耀门楣。然而正如她一个月前深信不疑地对柳萱所说:天下男子无数,怎么就非他不可了!这样的话,到如今她自己反倒怀疑起来。想到这,谁也不知道该劝慰些什么了,屋内是病态的安静,屋外,好像传来谈话声,又不真切,谁都觉得自己身在噩梦之中。
“嗐,恨只恨我生作女儿身!”良久,云瑛才苦笑着放声作豁达状,可连她都知道自己的豁达是虚张声势,不足支撑她渐微的声音,她一蜷起身子,比谁也显得单薄,“我本以为自己自幼习武,打十个地痞也怪容易的,如今绫罗在身,光袖子拖出去就有十尺长,头上金银珠宝地装饰着,若让我穿一身短打出来,也不见得……”
“可不要和他硬碰了……”小环发起抖来,攀着云瑛的胳膊小声哀求,“怎么不见得呢?十四岁之前,连我都能将胭脂巷的小流氓串成一串拽着跑,而如今男女有别了,女子再有力、再会使巧劲,也拧不过男子一条胳膊,你怎么不信我呀……”
眼看小环是真害怕了,云瑛挤出一个笑容:“你和柳萱不这样就好了……可能是他看不惯我,他自己也说过,不喜性子急躁强势的。”
“怎么又成你的错处了,分明是他先动手打的人。”柳萱的分辩显得无力,她实在不知怎么做才能让云瑛如从前一般潇洒自在,只好先试着让她将此事忘在脑后,“不提也罢,冬日里天黑得早,先在这里住下,明日我送你们回去,应付过了回门宴,我找个由头请你出来,再商量好不好?”
云瑛含着苦笑应下,拉起她的手腕子细细端详过,这才有些真的笑模样:“这就戴上了,果然衬,恐怕日后买不了这样好的送你了,可要珍惜着戴。”
柳萱知道她是说这只金臂钏,又恨自己连件陪嫁的首饰也没来得及赠给她,心里钝痛着,很想抽自己两巴掌。
47.
因柳萱陪着女客在园子里逛,敖澈怕自己露面让她们不自在,吃过饭就回房看棋去了,直到唐哲修拿着火折子在院中掌灯,才等到柳萱回来,她脸上有些疲倦,进屋就坐在妆镜边上,不言不语地摸着一个锦盒——里面是那套鎏金点翠的首饰。骊珠从香包里挣出来,绕着她游动。
估摸着她不再出门,敖澈走过去帮人拆掉后脑的发髻,头绳松了下来,柳萱才小声开口,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怎么会没料到呢?”
“料到什么?”
脑后发间的梳子一顿,而后又照常顺了下去,柳萱有些惊于敖澈的浑然不知,他在门外竟然什么也没听见,阿妈也没对他说什么——也是,云瑛不会将此事轻易和盘托出,估计是像小环一样捡好听的应付过了。从铜镜里望过去,敖澈低眉拢着她头发的样子显得真诚、可靠,像是一种诱导,柳萱不得不意欲坦言,她对敖澈的所有提议都深信不疑,于是对他讲了前因后果,而期望着他给予又一个指引。
“既是飞来横祸,有什么可预料的?”敖澈将她的头发挽到头顶,松松地别住,“据你所言,那柳府总不是会在乎礼钱的人家,先称病接回女儿,再打官司也不迟。”
“没了礼钱,也有诸多牵绊,且不论她父亲、兄弟的仕途如何,和离之后云瑛的名声怎么办呢?”柳萱托着下巴愁容满面,“实在难办,若云瑛学艺再精些,能压制住那男子也就罢了……”
“绝无这种可能。”敖澈斩钉截铁,“男女到底有别,要在武力上压制,找她娘家兄弟来或许还方便些,不过若是指着姐妹的婚姻保自己的前程,也不会为这事和男方闹得不痛快。”
柳萱不大乐意:“云瑛习武师从名门正派,可不是我这种半吊子,等过两年身量长开了,还不一定谁打谁呢。”
敖澈对此一笑置之,摘了耳环,给她拉来屏风。城郊的天气回暖,像是预兆今年的头一场大雪,柳萱在屏风里面翻衣箱,嘴里念念有词——张罗着收起秋天的衣服,也念叨别的,刚刚敲定了明日的妆饰,就听敖澈苦口婆心地在屏风外敦劝:“小姐,你比两年前是长高了不少,可你不妨将手臂折起来摸摸自己的胳膊,都不比草场上的羊羔有劲,若不是茅山术法护着……”
“你,打我。”柳萱突然炸着膀子杀气腾腾地从屏风后冲了出来,穿着皱巴巴的棉布寝衣,袖子挽到肘上,露出两条细胳膊。
敖澈正杵着下巴将她摘下来的首饰填回妆奁里,被吓得一愣:“什么?”
“你,”柳萱一根手指点住他的前胸,“打我一拳,照脸,别收着劲。”
“这是做什么?”
“我试试,我不信师父教的都是花架子。”
敖澈被她瞪得心慌,刚后撤半步就被柳萱捏着衣领拽回来,没了办法,左手还搁在妆镜上,右手只握出个空拳,轻轻地,在左半边柔软脸蛋上碰了一下,像用筷子尖戳弄一方杏仁豆腐。
“你没吃饭啊?”感觉到脸颊颤了两颤,柳萱两只耳朵都烧得通红。
“认真的?”
说着,敖澈终于将妆奁盖好站起身来,还装模作样地将拳峰掰出声响,然而嘴角噙着笑意——这个招翻了柳萱,她杏眼圆瞪:“你不信我能防住?”
“小姐,”敖澈收了笑容,极严肃地拎她站到矮凳子上平视自己,“如果存心要哄你高兴,我自然可以慢腾腾地打一拳,专为了让你躲开之后再笑我笨;或者漏出点破绽、让你反手把我制住,过一把捕头捉贼的瘾……可这些并不是因为忌惮你武艺精湛,而是出于情分和教养。若我不念人情,把家教也都抛在脑后,方才结结实实地打到你脸上,知道会如何吗?”
“如何?”
“你半个头颅都会飞出去。”
柳萱瞬间被他的平铺直叙噎住,钉在原地,仿佛回忆起敖澈发狂时滴着血的手掌,和同样猩红骇人的双眼,两股战战,小腿开始酸软无力,头上发晕,差点摔下来,敖澈自觉吓唬过了头,连忙又把她拎到床边坐稳。
“我当日怎么能从你手上逃脱出来的?还足有五次……”柳萱摸到熊皮坐垫也觉得烫手,赶紧扔到地上。
“这都不要紧,可小姐当时也知道‘走为上计’,今日怎么会相信柳小姐再过两三年就能打得过一名和她同样长了年纪的武官呢?”敖澈无奈地捡起坐垫拍拍灰放到一边,眼神诚恳,盯着柳萱,意图把这些话灌进她——最好还有她那不谙世事的姐妹耳朵里,又想起她的转述,语气冷了下来,“话说回来,叫出去还是什么‘定远将军’,恃强凌弱,也配这名号?他既感觉理所应当,你倒说说,是什么由头准许他随手打人?”
“左不过是云瑛姐常着男装出门,又好打抱不平,他看不惯,觉得不关自身的事,与人打作一团还掉了身份,”柳萱回忆起方才在园子里聊过的,说着说着再次拧起眉毛,“不过这些他婚前就已知道了的,既然没在这上做文章——就算在乎,大不了争辩几句,总轮不到动手呀……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既已回来,便不能让人欺侮云瑛……明日必得向那混账讨个说法,哼,当我怕他呢!只是得先将剑取出来佩上,你放在了哪?”
说着便要到书房中寻兵器,趿拉着腿脚,气冲冲地没走到门口就被敖澈卡着两肋拎了回来——连鞋子都给没收,放平到床上,被子盖到下巴颏。柳萱想逃离被窝,却发现两只腕子都拘在他一个掌心中动弹不得,没法,瞪圆双眼,以示不满与抗争。
“深更半夜的,你还是静下心来,早些睡吧。”敖澈起先试图直视年轻气盛的妻子、跟她讲讲道理,然而不可避免地被泪膜晶莹的眼珠瞪得心软,只好先挥手熄了灯,才将她的胳臂塞进被子里,逃似的离远了几步。屋内漆黑一片,骊珠藏进被褥里不愿露头,柳萱只能听见衣料摩擦,还有银发冠被轻轻搁置在她的妆奁边发出的微弱声响,敖澈站在屏风里面叠着衣服也不省心地叮嘱她:
“小姐,你总不能一剑除掉他永绝后患,又何必起冲突?既然要顾全柳小姐的颜面,就不可在回门宴上撕破脸皮,你是新妇的亲友——柳家高堂想必是无可指望,杨小姐又未出阁,日后和离当中的许多走动都只有你才能为她说得上话,此时失了分寸,以后两家都没人肯听你一句,她孤家寡人的,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夜色中敖澈的话细水长流地润进耳朵里,柳萱像是熨斗下的纸被熨平了纹路,可仍有两根毛不服地呲呲着:
“可云瑛所受的皮肉之苦总得偿还不是?”
“这倒也是,”敖澈声音由远及近,柳萱感觉到床铺上的重量,自动翻滚到里侧,却把身子裹进了棉被里喘不过气,费了好大劲刚将自己摘出来,就听他在身边极具顽劣意气地冷笑一声:“恶有恶报,总有罪名可用,不算滥降天罚。”
初冬夜空中轰隆一声响雷!柳萱堵着耳朵满脸哀怨地看向身边滥用职权的龙王,电闪雷鸣间他眉骨与鼻峰的剪影锐利庄严,却很安详——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合着眼睛。虽然只有转瞬,可柳萱十分确信自己看到了三年前那个黑龙敖澈,那时他脑子里满是仍做泾河龙王的独生子时就已建立的朴素是非观,巡视他的领地时风趣和蔼,又吊诡地严厉。
她总在这一点上对敖澈萌生好感,只是不喜欢他严厉起来动辄像拎幼兔一样挪动自己,没面子极了。
48.
为守护云瑛回门,柳萱清早就起来,不仅隆重着装,还坚持将剑掖在车里,按她的话——专为防范马贼,虽然一出了牛头山地界想见到马贼也怪难的。敖澈生怕她双脚一沾地就挥剑劈了那‘“定远将军”,于是化装成车夫跟着。本来云瑛彻夜未归,在路上还提防着丈夫要嘀咕她,可到了地方,却听门口牵马的小厮说:
“少夫人,要不怎说您是福大避祸呢,昨夜里不知怎的降下好大的雷,正巧落在少爷房上了,哎唷,真是!好在有屋子挡住,不过也让劈了个外焦里也焦,如今正在老太太房里洗脸呢。”
小厮看云瑛,云瑛看小环,小环看柳萱,柳萱看敖澈,敖澈将缰绳交给小厮,掸掸袖子垂手侍立在柳萱身后半步远,仿佛的确是个本分的随从。
由于遭了雷击的缘故,定远将军躲在老夫人房中不肯出来,自然无法追究少夫人夜不归宿的责任,云瑛得以请姐妹们到院中小坐,并趁空梳妆更衣。柳萱遣走一干侍女,亲为云瑛梳髻化妆,小环坐到衣箱上展开宴会菜单,啧啧称奇:
“人不怎么样,倒是会吃……他家厨子一定功夫好极了。”
“是没有什么军功的‘定远将军’,就只好钻研厨子了。”云瑛笑道,“小环也精于此道,若图这个,我干脆嫁与你好了。”
小环红着脸推脱,跑到旁边去看书画。云瑛从镜中观柳萱低眉沉默的样子,左手一根发辫拧上去,右手悬在自己头顶半晌不动弹,只好笑着拿一根金钗隔着衣袖刺她:
“发什么呆?可给我好好伺候着,今日算是补你送亲太太的差——说来我好大的面子,泾河王妃亲自侍奉梳妆,泾河龙王还在外头给我把着门,回一次娘家,有这样的排场,就算马上死了也不冤呢。”
柳萱接过金钗别到她头上,这才醒过来,挤出一个笑容:“怎么猜出来的?灵得很。”
“呀,是小环脑袋灵,她推断出来的。”谈起这个,云瑛整个人又轻巧了许多,“贞观十七年她到宫里请安,听徐贵妃说的——魏征斩龙嘛!午后在下学的路上堵到你,事情一讲出去,次日就找不见人了,我们还奇怪呢……想来是去找法子救你家爷们了吧?娘娘真是情深意重,为这事足足晾了姐妹们大半年,什么时候跟你说话,你都恹恹的,还总跑去回春堂坐上一整天,去城隍庙拜神更是家常便饭,那时我俩——连带着小唐,可都成了你的跟包丫头——不过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搭救一个朋友,”柳萱心虚地往门口张望,敖澈高挑的影子投在门壁上,不知听不听得见屋里的谈话声,“那时年纪小,心中藏不住事,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眼见他伤痛又无法令他好受些,真是怕他永远都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后来不是救回来了?你们现在和美得很,就是件幸事!可见姻缘天注定,不是强求的,好在你没有擎等着陛下指婚!呵,别说是陛下了,就是亲爹指的‘良配’,也不见能对得上你的心路呢……”
说到这,云瑛的调子又落到谷底——眼见即将回门,身边的是对她拳脚相加的“丈夫”,去拜见的是亲手推她进火坑的父亲母亲,府中的兄弟又还不谙世事、只知讨要嫁姐的喜糖,唯有两个真心结交的姐妹,一个远嫁城外,一个说不准哪时也会与她面临一样的境地,叫她怎么露出笑容来!柳萱借着涂胭脂的动作捏了捏云瑛的脸蛋,好叫她从落寞中脱身,又和小环合力为她展开广袖衣袍,系上腰带的空当隐约听见门外有人声,云瑛浑身一震,便知是那‘定远将军’从他老母那回来了,不过这第一把火是烧到了把门的泾河龙王头上:
“你是何人?怎在我府中内院门前?”
“在下奉命进内院护卫。”敖澈微微颔首,一抱拳,剑柄险些擦到定远将军刚洗净炭黑色的下巴颏,“令正柳氏,乃我家夫人闺中密友,今朝归省,夫人特来护送。主人素闻贵府养犬凶猛,命我跟护夫人,不得离身半步,职责所在,还望海涵。”
对方从鼻管里出气,很想发作,眼睛溜见敖澈身上黑袍暗纹,不知是龙是蟒,心想一介家仆便穿得此等衣衫,不论他口中“主人”是谁,恐怕不好得罪,只好转过脸来进屋找云瑛兴师问罪:
“你的姐妹便罢了,她带来的仆从岂能进内宅的?知些礼数吧!”
云瑛握紧拳头没说什么,柳萱挑起一边眉毛将梳子递给小环,立刻将她挡住,挂出假笑迎上来行礼:
“定远将军纳福。来得匆忙,还未给高堂请安,您不辞辛劳,清晨前去带话,妾身在此多谢。”
知道这话是暗讽他凡事只知道大清早的躲到娘亲屋里,定远将军却只能赔笑:
“夫人纳福。车马劳顿,劳您亲自来一趟,是云瑛不懂事。”
“瞧您这话说得,云瑛嫁到了天宫一般的人家,姐妹们替她高兴,怎能不来道贺呢?不过昨个夜里好大的雷声——这大喜的日子!反常极了,我在城外府中都听得真真的,也不知落到了哪里的恶人头上,”柳萱转回身子去帮云瑛整理氅衣,也不看定远将军一眼,只嘴上不停地动,“说到这可得格外嘱咐您——天公降罚,万物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的,只您总是高声讲话,难保不触怒上苍,若哪日落雷降罪于您可怎么是好?”
眼看定远将军脸色发绿,小环柔声细气地补充道:“我们来时看东厢房焦黑一片,是府上何时走水了么?将军可得记着在廊下预备几口水缸……好好的新房烧得黑炭一般,委屈云瑛了。”
“小环说的正是呢!”柳萱优雅地一拍手,“如今这新房也住不成了,正好快要入冬,城郊的雪景美得很,还请将军割爱,准许云瑛来我府中小住,姐妹们一处赏雪、好好玩上几天——这也算不得什么吧?承蒙厚爱,贵府仍是老夫人当家,下人们凡事不回云瑛,云瑛也乐得清闲了不是?”
“自然、自然。”定远将军脸上笑着,心里已深觉这屋内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王柳萱——是绵里藏针的一号人物,面上斯文有礼,却句句直指他亏待云瑛的罪状,且娘家、夫家都不像是他惹得起的门户;杨小环虽懦弱温顺,可偶尔插上一句也怪扎心的,何况她未出阁,总没有约束,他的道理对她无法讲通;而柳云瑛——不提也罢,丈夫的威风在她面前根本耍不起什么花样,她是看不起所有说话办事不如她的男子,家世再高,在她眼中也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牲,连不小心甩她几个嘴巴,她都要原样还回来,可见心胸狭窄。哼,如此,他也不愿多和她费话——妻子娶来只为主持内宅、生儿育女,何必寻求什么别的呢?等她的肚子大了起来,还有什么可神气的?
想到这,定远将军突然觉得气顺了许多,就叫这悍妇出去暂避几天,又如何?天地一拜,是死是活都要圈在自己掌心里,这是嫁了人的福运——可有人为她将养终身呢!
TBC
注:定远将军,唐为武散官,正五品上。按云瑛的家世算平嫁(甚至下嫁),但设定上柳家只有柳父为官,且年岁渐长、军功不显,所以家道将落,而定远将军还年轻,前程大好,算是“攀高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