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姐妹们此番为柳萱带来一些长安城中的新闻轶事,其中头等惊人的是云瑛与父亲的决裂——柳萱早已料到的,只是没想到二人会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今早云瑛是自小环家里出发,昨日午后却是只带着一副弓箭与一对利刀、牵了一匹马到小环那里去的,柳萱听到这,不由得担忧起她的今后,而她却爽朗笑道:
“有什么要紧!如今我是光身一个,却能狠狠地作弄那恶人和老头子一遭,爽快!就是明天死了也值得。”
“你这是气话,过了这阵总要有个安身之处,赶明若是小环也出嫁了,你还要陪她过去不成?”
“瞧你说的,我不在小环家久留,”云瑛笑着摆手,“等开了春就去峨眉山投奔师太,只是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呢,自十二岁下山就再没见过了,也怪想她的。”
“我初见你也是十二岁,”柳萱端详起云瑛飒爽的眉角,“你没有改变,师太一定认得出。”
敖澈起先试图陪客人寒暄两句,而后发现,对于姐妹三人的私房话,他是一概不知、一句不懂,这会只有看柳萱脸色作反应的份。而小环一坐下就只顾着吃了,嘴里含着米糕也不插话,只管疯狂点头,柳萱掏出手帕示意她擦掉嘴角的糯米粉:
“能吃是福,如今你是最有福气的人了,只是在我这不能白吃东西,也说点新鲜事来听听。”
“我也要嫁人了。”小环又咬了一口米糕,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柳萱没听清——主观上。
“父亲看上了西市一家钱庄的公子,想着早做准备,就托媒人去问了一下。”小环语气平淡得像唠家常,“应该是受了你俩的启发,觉得官场中人终究不可靠,他只求女儿能嫁一位富庶平民,衣食无忧、一生安乐。按着这个思路,本来想着给云瑛姐也寻一处婆家,不过她自有安排,也就不便为她做主了。”
“长辈看得好是长辈的事,你得有自己的主意,”柳萱总觉得不大放心,“西市开钱庄的我父亲倒认识一位,只是我与他不熟……有了,待会捎一封手信,你回去了,请他到钱公子那问问。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样打听是为你做最坏的准备,以此作参,再接触其人,总好过听媒婆闭眼胡夸。”
“知道啦,昨日还说你相公爱教训人,我看你和他差不离。”
小环将糯米粉蹭到柳萱手上,笑靥娇憨,眼睛笑得弯弯的。
54.
午前,牛头山差了两个贼众将柳萱托他们杀的牲口送到,并扛来两套铁质烤架和一篓新炭——虽然知道府上未必要这种吃法,而且哪个府里也不短这些东西,但杨复是混江湖的人士,受人托付什么事,办出来就必定比人家自己做的还周全十倍,且最不愿让人在“抠门”两个字眼上挑拣他,因此不仅物品附送得齐全,他寨中弟兄也与寨主一脉相承。唐哲修欲囫囵地贴补肉钱时,那两山贼,一胖一瘦,都是拨浪鼓一般摇头:
“这是生分了,我们当家的做事只讲有来有往,没有钱货一说。”胖的说起话来不停挠着络腮胡,显得不大自信,但语气诚恳。
“况且我们与那黑龙和柳萱女侠都熟识,就当兄弟姊妹一般,送来几头牲口压根不算一回事!今日若收下你这银钱,往后他夫妇到山门,还叫我们怎么有脸招待!可千万别再为难哥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预备饭吧。”瘦的瞎了一只眼睛,显得不大聪明,可口齿伶俐。
三推四推的,唐哲修最终取了几坛米酒和几匹兽皮掖到马背的褡裢中,才没让他们空着手回去。好容易送走贼众,进屋对众人说了这些,云瑛啧啧称奇:
“这是个仗义人,虽然说出去是个‘叛军头子’,可做起事来比长安城里的将军都敞亮。”
比起赞叹杨大当家的人品,小环对食材两眼放光:“现杀的?待会叫我看看,还能顺手帮你家做些腌肉什么的,也省得让小唐总跑腿了。”
说着就坐不住了,柳萱一手把她摁回座位上道:“忙什么,且住一阵子呢。不过有这些好肉不为别的,都是多亏他们两个恨到一处去了。虽不至歃血为盟,但早在我未嫁时,府里就倚仗牛头山的猎户送菜送肉,赶上空闲,敖澈巡河路上也总去他们山门中坐坐。小唐说,早上我的手信一送到,杨复乐得痛快,立刻亲自到棚里选的牲口,还让他告诉大伙不要外道,得空了一窝蜂的都到他寨里去做客才好呢。”
“小姐们吃他几两肉是给他面子,他倒得寸进尺地来请客了,好不要脸。”敖澈言语嫌弃,嘴角却是朝上的。柳萱看他笑,自己就笑得更开,因为即便是像这样说笑的时候,敖澈也极少以恶语贬损他人,她既觉得罕见、又觉得偶尔的失态令他的形象可爱了几分——在她印象里敖澈说出的话总是得体的,哪怕讥讽也是捡好词说,只在态度上显示出一丝既想隐藏、又像故意引人发觉的居心。虽然这种以礼相待的阴阳怪气也怪讨俏的,可总比不上他降雷劈人时的肆意。这些偶尔流露出的像鱼线般牵引着她、遛着她,让她记起敖澈的生动。
午饭后,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事做。唐哲修要进城去给王元宝捎东西,骑着车子吱扭吱扭地出发了;小环自告奋勇帮阿妈梳理线团,顺便交流做鞋技术,自得其乐;云瑛性子闲不住,也是为着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忘掉烦心事,于是拉上柳萱要出门遛马。临走前柳萱到书房找了一副弓箭,敖澈本来埋头批文书,见她咬着牙上弦憋得满脸通红,眉毛一挑:
“这是好容易想起来要秋狝了?”
“云瑛姐要到黑水镇打东西玩,陪她。”
“万事当心,”敖澈走过来,极轻松地帮她拉好弓弦,叮嘱道,“别空放,别对着人。”
柳萱应声的时候人已经跑出门外了。
55.
姐妹俩绕着黑水镇遛圈,一个下午竟也收获颇丰——只有云瑛在放箭,而柳萱是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踩着夕阳回府,回忆起不久前柳萱抿着嘴拉不开弓的窘样,云瑛毫不客气地笑话她:
“你不害臊,这弓叫方才遇见的猎户开都费劲,你夫君也放任你大摇大摆地拿出来唬人?哈哈哈哈……”
“不都是弓么?”柳萱不解。
“夫人,你真是养尊处优惯了。”云瑛过来托住弓臂掂了掂,又捻了一把弓弦,摇头晃脑,“这是战弓,不是猎弓,龙族不比凡人,少说也有二百石,恐怕是你夫君的旧物吧。”
“在书柜顶上找到的。”柳萱实话实说,“没听他提过,我都不知道他有这个。”
“弓弦是新上的,恐怕很久没拿出来用过了,你可以多打听点东西呢,”云瑛揶揄道,“晚上我们喝酒的时候试试他,你趁现在多想些问题,能套多少套多少。”
柳萱本来当她是说完就忘了,然而一到晚饭桌上,云瑛就全想起来了,在桌下一个劲地捏她胳膊。柳萱寻思着客人为大,于是率先举起酒盅提议:
“只喝酒少点意思,今日当是陪着云瑛诉苦,从我右手边开始轮着来骂一骂自己讨厌的东西,若说不出的,就罚酒一杯,好不好?”
于是便开始轮圈。柳萱先说她最烦以前声望不够时大明宫里给她脸色看的官员们:
“真是势利眼!”
云瑛则痛批了自己父亲的教育方针:“要我说,干脆不要养女儿!自小扔到峨眉山就完了,还费什么两道手!”
小环是不赞成鸿宾楼糖醋三道的做法,还说出了四种更好的;阿妈说不喜欢夏天——由于她房后的树上总有蝉鸣;唐哲修恨论文和怎么也修不好的玻璃巨球,还骂到了一位姓导名师的老者;而敖澈罚酒一杯。
第二轮,敖澈仍罚酒一杯。
第三轮,依旧如此。
陷入轮回。无论众人是说话还是罚酒,敖澈都岿然不动,甚至到后来酒壶直接永远摆到他面前。饶是柳萱的酒量与罚酒次数,都已有些发晕,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批判了,敖澈依旧眼神清明地听着她抱怨,并且自己一点想骂的都没有。直到送众人都回房歇下,柳萱仍坚持抱着酒壶继续拷问——她起了性,觉得敖澈拉不下脸说实话,今夜必得让他吐出点什么才能合眼,不然之前那么多酒岂不都是白喝了?
更重要的是,柳萱不喜欢敖澈压抑着的样子,总觉得这样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厚障壁,因此她将他按到棋盘边上坐定,绞尽脑汁,引他说话:
“如今没有别人了,你就说嘛,有什么你讨厌的?”
敖澈满脸写着识破了她的诡计:“小姐,你就为这点醋,才包的这顿饺子,是不是?”
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柳萱喝的有点多,一手杵下巴,一手伸出来摇晃他胳膊:“你说呗,有什么的。”
“哪有那么些烦心事,龙族本就嫌命长,这样计较一百年一千年,还活不活了?”
温和的烛光下敖澈说话很轻,没被她占着那条胳膊在摆弄棋子,柳萱有些急了,将大手从棋盒里拎出来,一下按到棋盘上,她知道他想挣脱一定能,但就是觉得他不会。果然,敖澈两只手一被制住,就只能从棋盘里抬起目光来盯着她看了:
“硬要说一件?”
“你不说,看你今晚能睡不?”
僵持数秒,敖澈垂眸道:“非说的话就是练字——谈不上讨厌,只是不大有耐心。”
“可你写得那么好,”答案着实让柳萱吃惊,“不是越不擅长什么就越恨什么?”
“光练字练了足有二十年!”听她这句,敖澈精心维护的淡然表情终于“嘎嘣”一声裂开了,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咳,练字二十年,写得好是理所应当,若再写不好,光是罚抄就要把龙宫书房的椅子坐出一个坑了。”
柳萱神情复杂,憋笑憋得五官扭曲,因为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一个幼小身影日复一日蜷在龙族巨大的椅子里写字的场景——脚还够不到地!同时又很好奇敖澈的童年,她总觉得他小时候应该比自己更自由,不想也是这样被逼着学东西,还仅仅一门练字都比自己上的几个月的书画课长得多。敖澈看她奇特的表情很无奈,动了动手腕:
“你原来想问什么的?”
柳萱放开桎梏他的手:“我原以为你最恨骑射,午后找的弓,云瑛姐说好久没拿出来用过了。”
“术业有专攻,”敖澈解释道,“我眼睛其实并不好,即使不骑马,都看不到靶心,再练四十年也是无用功。就如现在这样近,没了灯光,我也不太看得清你的脸。”
话音刚落,敖澈眼前突然变暗——柳萱倾身过来挡住了烛火和窗外透进的月色,令视线里漆黑一片,只她的发髻、耳垂边缘有一层微乎其微的光。让粉香气、酒气和热气不由分说地扑了一鼻子,敖澈盯住少女无比清晰的睫毛,调动全身的力气才勒住欲更凑近一点的泛滥私心,却听她恶劣地、像是拔出小而钝的刀缓缓拉动他的皮肉一般:
“看清了不?”
噗噗的气流吹到鼻尖,敖澈想心一横,突然被咚咚的敲门声拉出梦境:
“柳萱!”
是云瑛,柳萱跌跌撞撞地从棋盘上爬下来去开门,只见云瑛带着醉意十分兴奋:
“我决定了,明天要上牛头山去看看,小环睡熟了,明早再告诉她……”
柳萱不得不出门将这尊大佛应付回厢房,敖澈听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咯吱声,突然很想一头扎进灯笼里。
TBC
注1:秋狝(xiǎn),意思是中国古代称秋季打猎。
注2:弓通过弹性形变储能,理想情况下能量可以认为是完全储存在弓弦上的,当撒放时弓弦回弹释放能量,当有箭矢时,能量大部分转移到箭上,当箭最终离弦时速度与弓弦的速度相等,根据动能公式,w=1/2mv×V,速度相同的情况下箭的重量是弓弦的几十倍,能量大部分被箭吸收了,剩余的能量通过弦撞击弓身和振动最终消耗掉,如果空放,拉弓储存的能量全部作用在弓身上,威力不亚于向弓身射一箭(钝器击打),将会破坏弓身,严重的话弓身开裂爆弓。(来自知乎用户:年少万兜鍪)
注3:fun fact——鱼类都是天生的近视眼,虽然龙不是鱼,但觉得有趣就用了这个设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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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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