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清早,当值的贼众已自山顶向下清扫出一条小径,好为了巡山能通行无阻。柳萱等人沿着这条在枯树中颤颤巍巍的路线到山寨去,由于长安城里击过晨鼓了,寨中的人畜已全然苏醒,可从山门外只能看到几根极细的炊烟,伴着塔楼上震天响的呼噜声,拎着扫帚的山贼将大门一开,瞬时满目鸡飞狗跳,各人有各人的事做,忙而有序,而杨复——动作上泯然众人、外形上鹤立鸡群的寨主,正蹲于伙房门槛上,极没有架子地端着胡辣汤吨吨吨,胳膊一扬,碗就见空了,搁到柴堆上时还冒着热气,抬头一见众人,自地上操起根枯枝,掂了两下,反手一胳膊甩进塔楼里,随着破空风声扯嗓子大吼:
“警醒着点——朝廷的人来听了你打响鼻,还不笑话!”
柳萱听了只是笑,敖澈却不满:“我常来,也当贼防着?”
“谁乐见你了,”杨复立起身子,掸掸裤子上的灰尘,朝着三位女客迎上来,笑道,“我这地方难得有姑娘光临,再早些看见,就到门口去迎你们了。走吧,到屋里坐坐——”
小环与云瑛惊讶于杨复的自来熟,又由于妆饰和固有家教,不太敢迈入山贼的厅堂,云瑛还胆大些,小环只有缠着柳萱的袖子跟在她后面,而敖澈是十分轻车熟路地给柳萱找了一只坐垫,仿佛回到了娘家。杨复跑进来,拎着几个坛子,没去阶梯上的寨主宝座,而是在厅里寻了一张平整的桌子,摆起酒阵,并招呼大伙都来围着。
就着炭炉的热浪,柳萱将友人们一一引荐,杨复可预料地并没因为她们的出身而冷眼相对,反倒挨个敬了酒:
“以你二位的身份既然迈到这个门里来了,是瞧得起我,如此就算交上了朋友,日后有事没事的只管过来坐。寨中少有年轻女子,小子们野无腔调,若有冒犯之处,直接告到我这里来,我叫他磕头谢罪。”
小环免不得说些条件反射的客套话,而云瑛爽快,笑着回敬了他一杯,顺便从袖口里打量着对面铁甲加身的少年——大概十**岁,身量精劲而高挑,窄腰长臂,脸上有几条旧疤,头发乱且红,像一坨燃烧的火焰,眼睛却是罕见的湛蓝色,令她想起送给柳萱的那支点翠簪子。
这个人若是站在雪地里一定叫人一眼就能看得见。这样想着,云瑛露出友善的微笑,而对面立刻回给她八颗白而大的牙——两边把着的尖角龇出来活像只老虎,只差在额头上写个“王”字。
数九寒冬,又是新年之前,难得有贵客来访,杨复一整天都极尽地主之谊,上午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巡视了自己的领地,并选了几匹好马,盛情邀请客人到后山打猎、就地野炊。然而柳萱刚刚在拉弓上受挫、敖澈一听到靶字就不自在、小环也不擅骑射,三人只好在守林的小屋里预备着当伙夫。众望所归的云瑛和杨复各牵一马,行至坡前,像是对上了什么电波,马鞭一扬,顺着山路就颠了上去。小环满手炭灰,托着下巴望向二人背影:
“从后面遥远来看,像是哥俩。”
柳萱掩面偷乐。
57.
连带着全寨贼众,晚上所有人都开怀畅饮,山中歇息得早,喝酒喝得却晚,足有二更天才喝倒了一片。杨复肩负着挨个给兄弟们扛到通铺上摆顺的责任,柳萱则强撑着把姐妹们送到房里,就开始脚下打起摆子、只说话不睁眼了,敖澈仍旧没什么醉意,于是给柳萱擦净脸、拆掉头发,安顿她合衣躺好,刚想合眼,突然被砸门声和压低声音的呼唤嘣得浑身一哆嗦:
“出来。”
本想晾着不管,结果门外人大有再锤两下的意思,敖澈不胜其烦,开了门,只见杨复皱着眉,眼睛只睁一半,神志和口齿都不大清楚:
“我突然想吃个豆包。”
“找厨子去。”敖澈转身就想关门上闩,胳膊却被杨复的肩膀顶住,一看,这死小孩嘿嘿地冲他笑,露出一些牙,满脸憨气:
“我自己做啊,走。”
冬夜又冷又黑,两名人高马大的男子各自占据一个小板凳,蜷在灶台前,等着盆里的面团发酵。敖澈本来在床边盯着柳萱时还很精神,坐到灶火旁边就眼皮打架,起初只是把额头贴在膝盖上打盹,后来睡迷了,差点一脑袋栽进锅里,而只好勉为其难地帮杨复煮豆子,还得应付他春心萌动的过度分享。
原来两人打猎途中,云瑛不像在其他人前那样爱吱声了,搭弓的动作也扭手扭脚。对此杨复动用起脑瓜,想到再怎么大方的姑娘,或许独自与陌生男子出行也是有些拘谨的,因此试图跟她打开生脸,先从来处问起,顺理成章地谈到了她的近况。看他询问得诚恳,不像是来嚼舌根、寻开心的,云瑛才将前几日的鸡飞狗跳一五一十地讲与他听了。其实无非是闲谈,旁人听来无关紧要,可落到他心里就仿佛往浅滩里扑通扑通地扔进好几块巨石,那些涟漪直到现在都不断波及着身旁的黑龙:
“……你也说说!这就是我与她晚几天结识罢了,有些事,非我们这样的粗人解决不得,赶到我们的地界上,教他尝尝,他就晓得了,还当姑娘没朋友撑腰呢?那柳家老将倒常来这里剿我,不是说他——老得上山都要人抬了,还惦记着卖女儿,他找来的——那叫什么将军来着?也是个草包,真扔到山门里来连个屁都不敢放……”
敖澈知道杨复虽然平日出了山就戴面具,板着脸沉默时,的确不声不响的像个人样,可一旦嘴碎起来,十个八个田间扯闲舌的村妇也会被他顶住,且必须要人回应,所以他一边点头点得给足了面子,一边阻拦杨复往豆馅里加蜜——足有四五次,都没打断得了,最后只好将盆抢到自己腿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又去虐待发好的面团,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这样碎嘴,当着云瑛小姐的面可千万别聒噪,惹人心烦,当心她以后再也不往你这里来了。”
“放屁。”杨复满脸鄙夷,“我又没有刻意讨她的欢心。”
“……”
“姥姥不是给我做了皮袍,存在你家里么?快点拿来,云瑛只呆到小环出嫁,我怕没机会穿。”
“你又不是一开春就要死了,着什么急呢。”敖澈道,“入冬前也不张罗过来要,如今来了女客,也想起打扮了。”
杨复抄起一把面粉扬到敖澈的黑袍上:“骂得好,有面刺寡人之过者,奖励其帮我梳头。”
说着还十分自豪地摩挲额发,自比雄狮英姿,一根草棍不留情面地扎进了他指甲缝里,敖澈观之不忍,伸出十指端详许久,叹息一声,得出结论:“我只为夫人梳理云鬓,不想给你篦枯草。”
“你还吃不吃豆包了?”杨复一拳把面剂子锤出坑。
“各凭良心,”敖澈指着窗外,“都快三更了,我不陪着夫人安枕,跑到这煮豆子,还不够捧你的场?”
看他满脸心安理得,杨复冷笑一声,阴险地指出:“很了不起么?可我怎么看着你夫人不大待见你呢?她待云瑛与小环、待我、甚至于待唐哲修,都比待你亲切多了。依我看,都是你不够碎嘴的缘故,人都是谈起来才能热络。事情办得再利索,也要靠嘴巴多讨点犒劳——你还嫌丢人不成?”
屋外突然一阵阴风怒号,敖澈不语,杨复也不说话,只顾闷头搓出一个个圆滚胖乎的豆包,又码到蒸笼上,赶在洗手之前,毫不客气地又拍了他一后背面粉:
“拿几个回去给柳萱当夜宵,她夜里没醒,就搁到窗外冻上。你会邀功,她就疼你,要不,就吃哑巴亏。”
58.
敖澈端着豆包回到屋里,柳萱纹丝不动,似乎已然睡得死气沉沉,半条膀子撂在床沿上,还打着愉快的小呼噜。敖澈松了一口气,刚把门关好,一转身,床上就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吓得他差点坐到地上。
“你干什么去了?”柳萱说话瓮声瓮气,“你好像刚从面粉堆里爬出来。”
“……杨复醉迷了,半夜要做豆包。”敖澈后悔极了,应该在门外把衣服掸干净。
“哦,这样啊。”
拨开糊在脸上的头发,柳萱伸手抓了一个豆包,半睁着眼睛,嚼。看着这只没心没肺的囤食松鼠,又想起杨复说的话,敖澈百感交集:
“小姐,你是否嫌我话少?”
柳萱一口咬得多,吞进肚子里咕噜一声,思考半晌,道:“你不要气馁,我认识的人里,你还不算话最少的。”
敖澈有些泄气,一向扬着的锋利眉尾也耷拉下来:“戴着面具的杨复也算上了?”
“你要往好处比,比方说泉湖镇有位道长,才真的叫做‘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
“那我呢?”
“你一棍子也就打出一句话了。”柳萱非常严谨。
敖澈一口气噎住,而且不知怎的在脑海里想到了柳萱拎着烧火棍逼自己讲故事的画面——虽然从未发生过,但栩栩如生,令他怀疑终有一日必将成真。还不等他出言反驳,柳萱又说起别的事了:
“话说回来,你见了杨复,有没有问他与云瑛姐相处得如何?”
“我正是听他讲了一夜才回来。”
“全说给我听。”柳萱这下眼睛全睁开了,黑夜里泪膜亮得像狼。
被这么一盯,敖澈才发现自己其实忘了杨复都说些什么,只好打马虎眼:“小姐心里明镜似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柳萱将他的大腿拍得生疼:“你这么说就是真的!真是!方才在席间我就看出来了!”
“方才杨复向我讨他存着的新皮袍,想打扮给柳小姐看。”敖澈恍然大悟,从睡梦的泥潭里搜刮出一点蛛丝马迹,献宝般讲给柳萱,“还说并非存心讨她的欢心,想必口是心非。”
“哇,”柳萱配合地拍手,“我本以为杨复是山里的石头木头化的,没想到也动凡心了。”
动凡心这词不应用在杨复身上,敖澈想,应该用在我身上。
而柳萱才像是石头木头化成的精灵,他再想,又漂亮又不开窍。
“话又说回来,”柳萱道,“你不是说我嫌你话少?那你想不想知道云瑛和小环对此是怎么看的?”
“愿闻其详。”
“她们的确觉得你有些闷,但刨去只对她们俩说话少的情况后,小环觉察出是你有意压制着,有些事故意不说,”柳萱的醉意未全消,句子组织出来有些绊嘴,“云瑛说,你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敖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为人随和。”
“表姐可不是这么说的。”柳萱无情揭穿他,“在汤泉里她告诉我,先王出事后,你纠集起绕京八水龙王,差点起兵打上三十三重天,上庭派神官降旨,不知许了龙族什么条件,才把你按回去稳当到现在。头次见我时,你也丝毫不忍让,差点顶了我一个跟头。那天到你家里去,阿妈也说你从小就管得宽——打会说话起,你们泾河宫里的人在你面前做事全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唯有一点,你见别人做得不好,倒不骂也不罚,只是叫他走开之后自个把事全做了。头回这样时,宫人心惊胆战,都跑到你父母面前请罪了,生怕你憋着什么要作弄他们呢。”
看敖澈哑口,柳萱接着又说:
“你原是这样的脾性,婚后数月却从未指出我的一处不是,说话办事也紧着我的心情来,还不算伏低做小?”
柳萱有理有据,敖澈的确无言以对,且甚至没有意识到原先自己的严苛。若没有她指点出来,他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从那天在溪水中吼了柳萱一通,见她满脸惊惶,又强忍着哭声、一步一瑟缩地上岸穿衣逃离的狼狈模样之后,才恍然间意识到不是所有弱者都理所当然地矮他一头,理应听他的教训、受他的脾气。那天午后敖澈第一次对误入自己领地的人参娃展颜相待,黑水镇的精怪都说:“这新官的三把火是烧完了,护泉使原先凶神恶煞,如今只是看着凶神恶煞,甚好甚好。”他听着也应着,心中却在期待何时与他冒犯过的小姐再次相见:是想赔罪,也是想弄清楚她究竟何处神通,只不过是红着眼含泪的一瞥,怎就能叫自己心肠全软下来,一改往日秉性呢?
今日他便全都通晓了。敖澈低下头,不敢看柳萱的眼睛,生怕她再次施展神通将自己蛊惑,可手却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想扣住她的十指,柳萱神情很迟钝,并不知道这几秒里敖澈心中想过什么,因此也不动弹,由着他执住自己的双手,拢到温凉、却躁乱地起伏着的胸膛上,黑夜中龙纹隐现暗光,连她荷包里的骊珠都挣脱出来绕身空游、交相辉映,掌下传来搏动,震响如擂鼓:
“小姐,我伏低做小,皆因动了凡心。”
TBC
注1:绕京八水指的是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它们在西安城四周穿流,均属黄河水系。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在著名的辞赋《上林赋》中写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描写了汉代长安上林苑的巨丽之美,以后就有了“八水绕长安”的描述。
注2:此处用了《西游记》的设定,泾河龙王为“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因此有调兵打上天庭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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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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