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王元宝从三十住到初八，即使缺少了在长安时的亲友道贺、邻里相庆，然而，在大气的乌色府邸中惬意闲坐，听着山林中落雪之声，也感觉自己做岳父做得面上有光，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给出门赴宴的女儿女婿看家。
初八早上，柳萱睁眼发现终于无宴可赴，于是赶紧叫来唐哲修，交代他送老爹回城去——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但她给的官方理由是“怕皇帝赏东西时府里没人接洽，落人话柄”。老父亲对此不置可否，柳萱催他更衣，他还歪在桌子边上给女儿剥柑橘，剥一个吃半个，俨然已经当成自己家。柳萱眼睁睁看着老爹吃橘子吃得脸越来越黄，第一次感觉在带老小孩，跟敖澈说，希望他帮忙谏言，敖澈回了个“令尊面色好似向来如此”，气得她七窍生风，好在唐哲修及时提醒老爷应该回府处理官场往来，好歹才将老父亲打发回城——唐哲修扶轿杆，也许是监视王元宝以防逃跑。
估摸着车马理应到了山脚时，府门突然响起来，柳萱还以为父亲忘了什么东西，忙去开门，却不见人影，只有一根比府门还高的竹竿子戳在面前，低头定睛一看，只见一绿衣男童，还没她胯骨高，背后背一巨大的竹箱，眼睛圆溜溜，张嘴就笑出几颗残缺的乳牙：
“舅母新禧！”
“诶？你是……？”柳萱诧异，盯着这孩子的圆眼睛，总感觉哪里熟悉。
“家母西河二公主敖朱，我生在湘水龙宫，小字湘生。”湘生对答如流，一语点醒梦中人。
柳萱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西河二小姐有时带孩子来”里的那个孩子，还没等张嘴说什么，湘生突然大叫一声，背着竹箱子咣啷咣啷地躲到她衣袖后面：
“好舅母，你管管他！”
转头一瞧，敖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她身后，正摊开手掌，满脸难以置信：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空扔一下也能吓到你？”
刚送走一个老小孩怎么又来一个呢？柳萱无奈极了，定了定神，瞪敖澈一眼：
“人家来拜年的，你吓唬他做什么！拿红包去。”
67.
一手捏着红包，一手紧紧扯着柳萱的衣袖，湘生熟练地穿过影壁、行过游廊，先到后院敲门给阿妈问好，才肯倒腾着小短腿坐到饭桌边。柳萱心说不愧是龙族人，讲礼数，刚和敖澈对视，他就立刻像知道柳萱心里想什么一样摇了摇头，大有走着瞧的意思。眼看着湘生用仅剩的乳牙艰难地咀嚼，柳萱倒了杯水摆到旁边，找了个话题想引导他边说边吃：
“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呢？你母亲呢？”
“母亲到南海玩去了，夏天才回，我等不及，就自己过来了。”湘生道，“想看看舅母——本来早就应该拜访，舅舅说我嘴上没把门的，三令五申不让我闲着没事就过来吵您，只能等着春节的由头。”
柳萱看敖澈，敖澈看天。
“话说回来，我这次拜访舅母，除了贺岁，还有一件要紧事。”湘生咽下嘴里的东西，正襟危坐，很像个小大人。
“什么事呀？”
“就是……”湘生的屁股在凳子上挪了两下，“我究竟有没有弟弟妹妹的？”
柳萱被问住了：“啊？这……”
敖澈拳头捏得咔咔响，面上笑道：“想知道吗？手伸出来，舅舅给你算一算。”
“你算的没有一次是准的。”湘生浑然不觉，还在大谈特谈敖澈的暴政，“三年前你还说我这辈子都没有舅母，结果这不是？还趁我溜到东海玩的时候办婚礼，请我娘当礼官，好专门把错过的讲给我听，让我干着急——真鄙视你。”
“是你自己逃学去东海，怎么……”
敖澈气结，刚想理智辩论，被柳萱拦着胸口按下：
“好了，挺大的人跟孩子拌什么嘴？童言无忌，湘生也才……”
“才三十岁。”湘生满脸委屈。
轮到柳萱气结了，她看看小的又看看大的，最终决定拷问大的：“搞不懂你们龙族人……湘生三十岁才换乳牙，那你到底几岁？”
“春节一过就七十。”敖澈的回应很没有底气。
“你听他胡诌，”湘生无情戳穿，“明明就一百二十岁有余。舅舅和我娘是同年出生，只差三个月。”
柳萱脸黑了。来不及教训湘生，敖澈生怕柳萱发火，赶紧和盘托出：
“我是怕过了一百显得老，配不上你。”
“七十就能配得上十五了？”柳萱读不懂他的脑回路，“你要想显得年轻一点，按湘生的年纪换过来不就成了？”
“七十配十五，杨复说长安城中此类情况不胜枚举。”敖澈试图给自己找补，“况且都是双位数，差不得多少。”
杨复打出生就没下过山，他说的话你也信？柳萱不想理他的找补说辞，掐指算了一下：
“我六岁换的乳牙，在你们龙族人这算是三十岁，按你一百二十岁算……你还真是差不多二十有五？”
“二十有五，协办津济。”敖澈补充道，“夫人你对令尊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滴水不漏。”
“是啊是啊。”湘生一看气氛也跟着附和，脸上写满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附和什么。
明明是被骗了但又好像没被骗，气也生不起来，连敖澈改了称呼都不曾察觉。柳萱觉得额角抽痛，伸手揉了两下，湘生知道是自己拱了火，赶紧打开竹箱子：
“我给舅母带了桂圆，安神养心的，快尝尝，一会冻坏了……”
68.
于是唐哲修回来交差时就看到屋里诡异的流水线：桌上摆着一堆桂圆，一个陌生的男孩在剥，柳萱在吃，敖澈负责接她吐出来的果核。那男孩边剥，嘴里还边念叨着：
“消气消气……一片好心嘛……”
刚想默默退下，柳萱就注意到了唐哲修在门口踌躇着，摸摸湘生的头，起身出门来迎他：
“送到了？阿爹一切都好？”
“都好。”唐哲修愣了几秒，眼珠不由得往屋里瞟，语气很是震惊，“小姐，你什么时候生的？”
“生你个头！”柳萱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那是表姐的儿子，来拜年的！”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唐哲修自觉失言，头压得更低，“小姐，我还有件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廊角。柳萱以为是小环出嫁的事，总算是有喜临门，脸上带了点笑容：
“可是小环她们托你送信给我？”
“杨小姐那里万事俱备，她说什么都不用你带，人去了就行。”唐哲修语速很快，“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小姐，我这次到长安去遇到了同僚，他姓邱，也是坐时光机来的——他是导师派来找我的。”
柳萱反应了一阵：“找你……？是来帮你修那个坏掉的琉璃球？”
“不是，他说旧机器可以先扔着，但人要回去，因为马上就要答辩了，”唐哲修神色凝重，“好说歹说，才给了一点宽限，我陪你参加完杨小姐的婚礼，就得动身。”
“回去？动身？”他话里信息量太大，柳萱仍然有些恍惚，“你要去哪？”
“去我原来的那个时空……回家。”
唐哲修像是很不忍，说完这句，就松松地作揖，转身去了。柳萱在廊角愣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这一刻仿佛突然与四年前某个早晨的他灵魂对调，那是唐哲修第一次送她去上舞蹈课，跟到街角，目送她拐过一个弯，才回府做事。
那时柳萱还小，只知道对他家乡的奇闻异事咋舌称奇，却没想到他终有一天要回到那个家乡去。
69.
起初柳萱还担心湘生在府里不自在，然而这孩子和母亲一样是天生的自来熟，吃过午饭就不见人影了，等到吃晚饭时，已经和唐哲修“出双入对”，蹭的满手机油，还一口一个“小唐叔叔”，喊得比舅舅还亲。他舅舅本人对此见怪不怪，一边烫碗筷一边跟柳萱吐槽：
“你看，跟表姐一样的秉性，把他扔到哪里，蹭吃蹭喝的也死不了。”
“我往常来的时候也没见你烫碗筷，谁蹭你的吃喝？我是借舅母的光……”湘生坐在凳子上擦手，两脚够不到地，一前一后地摇晃。
敖澈吓唬他：“张嘴舅母闭嘴舅母，再祸从口出，当心牙再也长不出来了。”
说着挑出那只最好看的碗摆到柳萱面前，还冒着热气。柳萱盯着从白底花釉上飘散的水雾，突然“噗”地笑出声来：
“养儿像娘舅，养女像家姑，老话果然没错的。”
敖澈对这句话的疑虑一直持续到晚上，柳萱刚和湘生在院里搓雪玩，因此回房时手里捧着一个化得滴汤的小雪人，两颗红豆做的眼睛摇摇欲坠，还镶着两条黑炭渣当眉毛。柳萱一进门就与他举雪人齐眉：
“像不像你？像不像？”
“我的眉毛长这样？”敖澈被冰得一哆嗦，生怕自己吹气把雪人的脖子弄断，用手指顶了下冰凉的小脑袋，上面立刻化出一个小凹坑。
柳萱凑近端详他的脸，得出结论：“你眉毛就长这样呀。”
敖澈失笑：“好吧。那今晚让他把门。”
将雪人稳稳地戳到门槛边，敖澈转过身，柳萱正咬着一根棉线，笑着，口齿不清地招呼他：
“过来，给你绞一绞眉毛。”
敖澈倒不是怕她失手，但之前一百多年都没经历过的事，乍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迟疑，柳萱看他愣着不动地方，过来抻他，按到妆台边上坐定：
“云瑛小环来绞，我可要收两块芙蓉糕的价钱，如今白给你绞，多好的买卖？”
说着咬紧线端就要开干。敖澈想起姐妹仨如出一辙的柳叶弯眉，打了个哆嗦，连忙推住柳萱的胳膊：“小姐三思……”
“三思什么？”柳萱后撤一步挽起袖子，准备发力，“阿爹的鬓角还是我给刮的呢，你也看到了，多么齐整！你坐好了别乱动，不然我就失手！”
……
敖澈认了命。两分是对柳萱审美的信任；两分是她扯出线阵的架势看起来好像真的很专业；两分是不敢、也不太想推开她……剩下四分，他归咎道，是柳萱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甜香蛊惑了自己。敖澈突然感觉很静，从来没有这样宁静过，坐在西窗下推一桌顺风棋局、黑龙潭边无人打扰的午后、用新开的墨锭给柳萱写好贺笺……那些瞬间都沦为“柳萱给自己绞眉毛”的垫底陪衬。她染的指甲好像长出来了些，因为蔻丹细润的边缘时不时会擦过眉鬓，敖澈温顺地合着眼——他很想、但不会去直视柳萱抿着棉线的嘴唇，正如她再怎么扭手，垫着胳膊，也不敢像对姐妹那样，用衣服贴住他的脸颊。
他不知道他的眼睫每颤动一次，柳萱手中绷得紧紧的棉线就会不自觉地打滑。她屏着呼吸正如他一样。
“小姐，”敖澈温声开口，声音好像直接从喉咙传到了她精细工作中的指尖，“你为何说湘生像我？”
“你细问，我就说不出来了。”柳萱嘿嘿地笑，用手帕拂去掉在他脸上的眉茬，“好了，照照镜子。”
“这就好了？”
“我给你修一修轮廓而已，还真想要柳叶弯眉？把芙蓉糕拿来再说。”
“送佛送到西，小姐不帮我刮刮两鬓么？”
往镜中一看，敖澈的眉眼带着他自己察觉不到的失落，柳萱没了办法，伸手去扒拉妆奁：
“你们龙族又不像凡人那样需要刮须，哪有剃刀呀……改天我跟小唐借一个？不过他那个挺吓人的，还会嗡嗡响……”
“是么……”
敖澈不太关心“小唐的剃刀”，只是对着镜子，借烛火轻轻摩挲柳萱的“作品”，他其实说不准有什么地方和之前不同，但什么地方只要有柳萱来过，怎么会和之前一样呢？
“仔细看看。哪里不满意？”柳萱笑道。
应声，敖澈转了过来，但看着她的表**言又止，满脸写着“我也说不出哪里不满意，但就是想让你再绞两下”，最终深沉地叹了口气。柳萱走近了些，扳过他的脸亲自检查，也看不出哪里出了错漏，无奈极了：
“龙王陛下，能给卑职一个明示吗？您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只是想跟小姐多待一会。”
敖澈轻轻扶住她的手腕，态度有一丝固执。被这种像是要吃断头饭的语气逗乐了，柳萱也不挣脱，笑着捏他的脸：“你不是一直都跟我待着嘛？”
顿了顿，又道：“不是你自己说的，金梳与骊珠保我长生？这样一来，我不就是永远陪着你么？”
话一出口，柳萱其实有些许嘀咕，但覆水难收，又是看敖澈被她哄得唇角勾着，心里软了一块，张嘴反倒比上一句更大言不惭了：
“来日方长，是不是？”
这四个字像无数条细丝线，从四肢百骸伸进来绕住他搏动的心脏，敖澈真的被她蛊惑住了：“小姐……”
“但你编瞎话骗我还没完呢。”柳萱残忍地戳住他的眉心，狠狠怼了一下，“这个过失，湘生口无遮拦替你背了一半，另一半怎么赔？”
“先欠住……？”
“口说无凭，是你自己说的——”
柳萱冲妆奁旁的螺壳努努嘴。
70.
初九清晨，敖澈打发湘生启程，被眼珠溜溜转的外甥从家门口打量到山下，到了山脚的茶摊，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看什么？还有事没说？”
“没什么……”湘生讪讪道，“感觉舅舅比以前精神多了，打扮得也怪齐整的。”
“是吗？”敖澈突然心情大好，从衣袖里又拿出一只红包，“舅母给你的，拿着吧，再向你祖母带个好。”
湘生接下红包，一阵恶寒，冲他做了个鬼脸，挥舞着长竹竿撒丫子跑远了。
回到家中，柳萱已经盛装站在院中，髻上金梳闪闪发光，正指挥唐哲修将行李装车，要到杨家准备送亲。虽有早上的三请三拒，敖澈仍不忘为自己争取：
“我还是跟着吧。”
“不行。”柳萱仍然用这两个字回绝他，“上次还不够吓人么？往后再有喜宴，你都给我在家好生呆着。”
“可是万一有人闹婚，或者太子来了呢？”
“小环有我、有云瑛跟护，还有家丁和丫鬟呢，况且太子不会出席商人的婚礼。”
“可是……”
“好啦，你等着吃喜糖就完了，凑什么热闹？”
最终还是没拗过柳萱，敖澈眼睁睁地看着唐哲修像昨天守护岳父回京一样，扶着车杆，带走了妻子和妻子的行李。府邸里瞬间安静下来，他站在门前沉默许久，顿时感觉新绞的眉毛再精神也没人看了，在院里想坐一会，又觉得无趣，想像往日那样在西窗下棋，又心神不定。
想来想去，他决定上牛头山。
“噢——如今来了女客，也想起来打扮了。”听了来龙去脉，杨复学着他的样子呛他，“怎么？总算在你夫人那失宠了？”
“杨大当家，你不见得有多风光。”敖澈不甘示弱，“柳小姐一个月没来了，你新衣服穿给谁看？”
杨复冷笑一声，从床下拖出一个竹篓，“砰”地撂在桌子上：“你放屁，我二人飞鹰传书，足足攒了有这么些。”
敖澈惊诧万分：“你竟会写字？”
……
手臂应声爆出青筋，杨复眉角跳动，咬着牙炫耀道：“云瑛还请我到峨眉山去，要带我见她的师太呢。明日就动身。”
“去之前把头发梳一梳，也穿一身体面衣服。”敖澈语重心长，“尤其是不要见人就笑，稳重些。”
“这用你说？”杨复又撸了一把额发，“哎，不过你也是的，柳萱不让你跟着她，你还真就在家呆着了？扒在车棚上也得混过去呀！”
“夫人自有夫人的考量，为一己私欲违背夫人的意愿擅自行事，不是君子所为。”
“好句好句，”杨复敷衍地拍手，“三句不离夫人，你跟谁学的？”
“自然是家父言传身教。”
“好小子，学成如此，少教我活十年也行……哎你往哪去？不吃饭了？”
“春节休假过了，有公事。”敖澈理了理袖口，“不用送。”
“谁闲得送你，在寨门口的冰上摔个屁墩，我看着才乐呢！”
出来到寨门，果然两个山贼正拎着铁锹，嚓嚓地铲路上的冰，敖澈伸手施法帮他们把冰融掉，愣神了好一阵，才发现雪下已被法术催得冒出细密的新芽。他向远处望长安一角，只有大明宫是庞大又辉煌的，脚下万户炊烟，却分不清哪个是王家、哪个是杨家。
在长安望自己的府邸，恐怕也是如此。
TBC
注1：湘水即湘江，长江流域洞庭湖水系。是湖南省最大河流。
注2：邱星宇，二部人物。
注3：养儿像娘舅，养女像家姑。是指男孩往往和舅舅相像，女儿往往和姑姑相像，可以指相貌也可以指性格。
注4：绞脸，是一种古老的美容方式，亦称绞面、开面、开脸等。操作方式是用棉线组成三角结构，绞掉汗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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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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