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的守护者全都陷入了沉睡。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如往常一样简单的合衣睡下,却没能同第二天平常的日出一起重新复苏,各种各样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通,却还是无法将大家唤醒。
彭格列紧急应对会议上,Reborn一目十行看完厚厚的文件报告,简短的总结道:
“斯帕纳他们发现,沉睡者的大脑后皮质区都出现了高频率的脑电活动。”
一旁的棕发少年闻言,只是有些茫然无措地看向自己的家庭教师,面露忧色,一双琥珀般的双眼都浸在浓浓的焦虑、忧愁里,已然有些乱了阵脚。
黑西装小婴儿当即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记飞踢,在一阵哀嚎中淡淡道:
“打起精神来,蠢纲。”
被强行打断自责读条的沢田纲吉捂住了中伤的肚子,仰倒在地欲哭无泪,差点也要就此一睡不醒。
考虑到废材学生知识面的匮乏程度,Reborn将检测结果换成了另一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
“你的守护者虽然都陷入了沉睡,但并非完全丧失了意识,他们现在都在做梦。”
“......做梦”
沢田纲吉隐隐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很重要,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认真聆听。
“就目前的情况来推测,很可能是敌对家族的幻术师动的手,他很聪明,没有正面冲突,而是将守护者都困入幻境里。”
“幻境...... 可是狱寺君他们的意志力都很坚定,应该不会轻易被幻象迷惑才对,而且其他人也就算了,怎么连骸都......”
沢田纲吉显然有些难以置信,能将骸都迷惑的幻术师究竟该有多么恐怖?
Reborn将帽檐稍稍压低,五官都隐匿在阴影下,模糊了神情,他略作沉吟便冷静地提出了两种假设,“一种可能的情况是我们这次遇到了非常强大的对手,另一种可能则是——他们不愿醒来。”
少年闻言不禁微愣,心头更是猛然一跳。
“既然这次的集体沉睡事件是人为的,那就一定有破解之法,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提出,梦是无意识思想与愿望的窗口,他认为,梦是人们在清醒时产生的愿望和想法的一种抽象展现,同理,伪装成梦境的幻术也要以个体意识为蓝本构筑世界,这样才不容易被识破。”
Reborn说着,把自己的学生领进了一个纤尘不染的雪白房间,屋内很空旷,其中一面墙是透明的观察窗,可以清楚的通过玻璃看见另一个隔间里斯帕纳他们忙碌的身影,似乎正在紧张地调试什么仪器。
房间正中央则摆放着一架通体银灰的睡眠舱,其底部连接着六根错综盘踞的巨大数据线,像是古树狰狞的根蔓,几乎遍布了整个地面,也不知道究竟都延伸去了何处。
沢田纲吉被这阵仗弄得有些忐忑,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被小婴儿塞进了舱室里。
“大家迟迟没有醒来很可能是因为还有期望没能在梦里达成,施术者正是凭借着这一点把他们都囚在了梦魇中,那么破解的方法很大概率就是帮他们实现愿望。”
Reborn一边帮少年戴上感应仪一边继续道:
“理论上,如果能让脑电波同步,那么人类的梦境就是有可能共通的,一个优秀的黑手党首领必须深入了解部下的内心世界和想法,做到知己知彼,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给我好好干蠢纲。”
“可是......”
少年有些犯怂,虽然类似的事没少在他和骸身上发生,可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窥探他人隐藏在意识深处内心世界的资格。
“没有可是,”Reborn打断他,“现在的守护者形同虚设,敌对家族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和入侵,虽然让瓦里安加强了警戒和对你的保护,但XANXUS说仅限今天,时间紧迫。”
“而且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不想让他们成为植物人的话就给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
最后一句话让小首领瞬间收起了所有顾虑,他配合的主动躺下,却情不自禁的全身绷紧,脸上更是写满了如临大敌,像是终于要探出草窝的兔子正在炸毛发抖。
他视死如归般的喊道:“我准备好了!”
那股紧张劲,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他这是要去英勇就义。
在低低的液压声中,伴随着沢田纲吉渐渐放大的不安吐息,舱门两侧缓缓喷出冗长的白气,终于闭合。
整个世界都如潮水远去,密闭昏暗的空间里,只有心脏沉闷的跳动,充斥耳膜。
●春樱
雷守和晴守的困境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沢田纲吉先是取缔了幻境中对蓝波不闻不问的“自己”,陪着小孩玩闹了好一会,又因为是在梦中,不用担心蓝波营养不均衡或者是吃糖太多而长蛀牙,索性就放开限制,纵容了他的挑食,等蓝波吃够了葡萄味的糖果并赖在自己怀里心满意足的睡着后,第一个虚幻的世界便结束了。
在大哥的梦境里,沢田纲吉也很快就摸清了“通关”的门道。
再一次面对笹川了平的邀请时,他选择了果断接受,成为了拳击社的一员,随后便开启了与晴守一起朝五晚九极限锻炼的日常生活;沢田纲吉不禁再一次庆幸这是意识世界,不然自己可能真的会因过度运动而活活累死。
最后他登上了职业擂台,一路过关斩将,在决赛上与大哥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当标志着他们打成平手的铃声猝然响起,鼻青脸肿的笹川了平愣了一瞬后便越过裁判,一边傻笑一边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鼎沸的欢呼声夹杂着高昂的口哨,炽白的镁光灯蒸腾起咸湿的汗味,沢田纲吉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大哥在一次次极限中所追求的热血沸腾。
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他还有些遗憾,自己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腹肌终究是要付诸东流了。
虽然唤醒前两位守护者的过程意外的顺利,但这并没有让沢田纲吉掉以轻心,毕竟接下来的几位,可不会像直白、纯粹的蓝波和大哥那样简单好懂。
光是要弄明白剩下几人真正的愿望恐怕就得花费他不少功夫,更别提还得帮忙实现,光是想想就让人打退堂鼓。
而且自己还不能直接告诉大家他们其实都被困在了梦境中,也不能脱离每一个“世界”原有的基础和蓝本做出太多异常的行为,不然很可能就会被施术者察觉,万一对方一怒之下,不惜两败俱伤也要将所有人的精神世界“烧毁”,那大家就是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沢田纲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空幻的梦境再一次分崩离析缓缓碎裂,又从头凝聚、构筑重建;黑暗混沌又动荡的空间里,一点微弱的白芒自少年眼前一闪而过,如同手持烟花噼啪燃烧的星火,每一缕都以沸腾的姿态绚烂绽放。
凝缩的光亮猛然爆发,以燎原之势迅速笼罩了整个世界。
沢田纲吉条件发射的闭上了双眼,一阵短暂的眩晕后,他找不到支点的双脚终于落到了实处。
等适应了明堂的光线再次睁开,入目第一眼,便是成簇盛放的樱花;在和煦的晨色中漫天飘荡、缤纷坠落。
树下独独有一抹黑色的身影格外显眼,他像是一颗凌厉的尖刺矗立在那劈开一隙,与这片柔软、粉嫩的景致格格不入。
春风乍起,拂过薄薄的衣摆,又吹上长长的枝丫,落樱汇成的花幕模糊了云雀颀长的侧影,连带着他冷淡的面庞似乎都染上了温和的暖意,樱瓣每一微秒的挪移都在拉远那不真切的距离。
“云雀前辈......”
像是要确认什么的存在一般,少年怔怔的呢喃而出。
不远处的风纪委员若有所感,不躲不避直直看了过来,沢田纲吉心头登时咯噔一声。
刚出新手村的菜鸟玩家怎么可能打得倒关底大BOSS?除非他开挂。
这难度不亚于一下子从普通模式跨升到了地狱级别。
棕发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的眨眨眼,脑海中浮现出无数词汇却没法好好的组织成一句完整的话,就在他兀自纠结时,一道略带不悦的声音打断了他。
“昨天为什么没来。”
云雀淡淡的陈述着。
昨天没来?这个世界的“自己”难不成......旷课了?
沢田纲吉只能通过每个梦境主人的只言片语来推测“前情提要”,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并盛中又看了看云雀标着“风纪”的袖章,心中的猜想立即确定了**分。
说起来云雀前辈一直都都很注重校园内的纪律问题,除却不准群聚这一点有些强人所难外,其余大部分时候风纪部都为维持并盛中的良好氛围做出了相当积极的贡献。
那么云雀恭弥心底的期望,有没有可能是建设新时代的美好校园呢?
敌对家族的幻术师说不定在学校里投入了很多令人头疼的混混角色。
沢田纲吉一边不靠谱的推测着,一边硬着头皮顶住云守有些锐利的视线,认命的接下了话茬,“对、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了。”
总之先要展现良好的认错态度,表明自己是一个热爱学校、知错能改的好学生。
少年一副认真反思的模样,低垂下头,露出了头顶蓬松的发旋;然而他等了半天,都没能得到半点反馈。
沢田纲吉疑惑的抬目朝风纪委员看去,却被对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的视线扼住了心神,他第一次从云雀那张脸上瞧见了些许温怒的神色。
怎、怎么回事?是自己的态度还不够诚恳端正吗?
小首领正想再说些什么补救一番,脚下的大地却猛然塌陷,一阵天旋地转,无比真实的失重感席卷感官,心脏几乎瞬间就跳到了嗓子眼。
等一切都停歇下来,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景色,那位孤高的云守也好端端的站在树下未曾离去,沢田纲吉惊魂未定的努力调整呼吸,然后便听到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昨天为什么没来。”
落花的速度、不快的语调、衣角掀起的弧度都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
经历了两场梦境还没翻过车的沢田纲吉彻底傻了,这还带读档重来的!
沢田纲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恐怕犯了大忌,可如果不是旷课,那又是什么?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这次少年没再贸然道歉,只是依旧毫无头绪,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又要再体验一次“极限蹦极”。
好在他的沉默似乎歪打正着触发了正确“选项”,云雀见他若有所思迟迟不答,不禁微微皱眉,沉声道:“没有下次。”
语落,便头也不回的朝学校走去。
沢田纲吉愣了愣,赶忙上前几步,在云雀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路上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三两成群结伴而行,间或交谈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你看了昨晚最新一集的更新吗?男三每次约会都找各种理由临时放对方鸽子,到后来干脆连理由都懒得编直接敷衍的说下次一定,这根本就是不喜欢女配想要分手了吧”
“噫——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在一起啊。”
这头沢田纲吉还神游在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云雀到底想要些什么。
走着走着,渐渐有些许樱瓣飘飘洒洒落在了前方那人宽阔的肩头,少年盯了许久,终于慢半拍想起来,因为六道骸的原因,云雀似乎变得很讨厌樱花,但在日本樱花偏偏最为常见,莫非......云雀前辈的愿望是希望樱花绝迹吗?!这个确实不太可能实现啊。
沢田纲吉有些头疼的嘀咕起来,“如果春天快点过去就好了......这样就不用看到樱花了。”
也不知道在意识世界里四季会不会正常运行,虽然在大哥那是会的,但如果云雀被困住的原因真的与樱花有关的话,那么这儿很可能会一年四季都变成春天。
少年自认为已经把声音放得足够低,可他的自言自语似乎还是被听觉敏锐的风纪委员捕捉到了。
云雀恭弥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下了脚步,沢田纲吉一时不查撞到了他背上,即使没有超直觉的提醒,男子身边那骤降的气压也足以让他察觉到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又一次天翻地覆后,沢田纲吉再次回到了与云雀最初相遇的那颗樱花树下。
“......”
这回他彻底老实了,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的跟着云守,好不容易平安抵达了学校。
就如同翻越了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山,沢田纲吉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这才是刚刚开始。
他总是隐隐觉得云雀对待自己的态度与现实生活里相比有着微妙的不同,具体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这个世界的“他”在此之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更是无从得知。
接下来的日子里,沢田纲吉只能被动的走一步看一步,小心翼翼的寻找每一种可能却都以失败告终,此外,云雀的幻境与他最初的猜测有些许不同,这里的季节依旧有照常更替的迹象,只是每每春天结束,时间就又会倒退回他到来的那日早春。
再一次进度清零后,彭格列十世决定换个思路,一定是有什么线索被他忽略了才会导致现在的死循环。
少年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立刻奔向了每天都会路过的走廊板报,只见一张写着[赏樱大会]的海报正挂在角落上。
这不是沢田纲吉第一次看到这幅宣传图,每一次“复生”他都会在学校的各种地点发现它的踪迹,只是每每路过都会下意识的将之忽略,然而一般情况下,风纪部是不会允许这样的广告在校内大肆张贴的。
沢田纲吉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一旦春天过去他就会被强制读档,因为赏樱,只能在春季完成。
少年就如同揭榜的勇士,一把扯下了那淡粉色的海报,但在敲开风纪部的门之前,他还是有些犹豫,越想越觉得很不可思议。
云雀的愿望真的只是去赏个花这么简单吗?为什么之前一直不去呢?是需要有人结伴吗?可为什么不和草壁一起去呢?而且赏樱大会的人可不少,独来独往惯了的他真的可以忍受群聚吗?会不会直接把其他游客都咬杀啊?
沢田纲吉满腹疑惑,但还是决定朝着这个方向尝试一次,大不了再从头来过;他一鼓作气冲进室内,将传单重重拍在了云雀的桌案上。
“云雀前辈......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看个樱花?”
与大胆鲁莽的举动相反,少年试探的声音却越说越低,天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勇气才能在云守面前完整的说完这句话。
水杯里的咖啡被震动出跃动的波纹,窗外的花枝迎风微颤,一枚樱瓣就这么晃晃悠悠的穿过窗框,轻轻飘飘落在瓷杯中。
煎熬的静默里,黑发守护者放下了手头还在处理的文件,在小首领忐忑的注视中缓缓起身。
他一言未发,就这么突然扯过少年的领带,将人猛地拉至近前额头相抵。
“不错的觉悟,草食动物。”
沢田纲吉显然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蒙了,他仿徨的眨眨眼,睫毛却扫到了对方黑色的发梢,少年这才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与云雀的距离究竟近到了何种恐怖的地步。
弥漫在鼻尖的全是春樱浅浅的花香、可可醇厚的气味,还有......彼此温润的吐息。
他从云雀黝黑的瞳孔里看见了某种势在必得的暗芒,将自己牢牢捆死。
“这次再失约的话,我不介意真的‘咬杀'你。”
风纪委员异常认真的从唇齿里吐出威胁的密语,唯独"咬杀"二字咬得极重,像是要把眼前的存在拆吞入腹一般,多了点意味深长的不明意味。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沢田纲吉连连点头,就在这一刹那,突兀的碎裂声从上方传来,云雀的躯体也开始渐渐变得透明,这说明梦境的主人正在苏醒。
竟然真的蒙对了?
少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一个荒谬的想法忽然蹿进了他的脑海,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为了等来自己的一句主动邀约。
数不清的樱花从窗外涌进,如同翻涌的波涛将他们吞噬淹没;纷乱的花海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唇角划过,那份触感实在太不分明、太过清浅,微弱的就像是一个错觉,随着凋零的春色一同远去。
●夏雨
刀刃干净利落的直直切下,瓜果清爽香甜的气息便随着飞溅的汁水一同喷溢而出。
沢田纲吉再次接入了一个崭新的梦境世界,混乱的思绪还没有彻底从蒙昧中脱离,身体就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接过山本武递来的殷红西瓜,小小的咬了一口顶端熟透的瓜瓤。
沙绵的口感在唇齿迸发,少年含糊地吮食着在舌尖鲜榨的果汁,甜津津的凉爽滋味迎头浇下,冲散了满耳的燥热蝉鸣。
“夏天果然就是应该吃西瓜啊。”
山本一边感叹着,一边将掉下来的袖口重新呼撸上胳膊肘;沢田纲吉瞧着他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半响后也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雨守见状不禁微微一愣,默默凝视少年片刻,又在对方察觉前收回了视线,他低头看看手里泛着水润光泽的饱满瓜肉,半响后揉揉后颈,像是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
日头正晒,身上薄白的衬衫渐渐都被汗水打湿,健康的小麦肤色就这么从山本半透的衣料下露出来。
云守的世界让沢田纲吉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各种条件都还不明晰的情况下,最好以不变应万变,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啃起了手里解渴的西瓜,体验着那一口咬下去酣畅淋漓的舒爽快意。
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吐着黝黑的西瓜子,太阳缓缓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山本将头歪了歪,这样一来,印在地上的两道黑影看起来就像是紧密的的依偎在了一起。
墙上的挂钟不期然发出了一声声整点的报时,黑发少年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西瓜吃完,拿起一旁包裹好的棒球棍道:
“阿纲,我待会社团还有暑期集训今天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伤?什么伤?我受伤了?
少年险些把意外、惊讶全写在了脸上,他不动声色地感受了一会,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头上似乎裹着一圈绷带。
因为在梦境里痛觉是被屏蔽的,导致沢田纲吉现在才发现身上的异样;小首领抚上纱布的边角,正想乖乖应下,但又忽然想到山本的愿望很可能和棒球有关,便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沢田纲吉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他生怕被拒绝,又蹩脚的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对棒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呢!而且多出去走走、看看,也有助于伤势的恢复!哈哈、哈哈哈哈......”
山本武似乎有些意外,他浅棕色的双眸亮了亮,略作犹豫,伸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好......既然阿纲想去那就去吧,不过你还不能剧烈运动,可能只能在一旁看着,我没法陪你,估计会有点无聊。”
见他松口,沢田纲吉连忙把自己拾掇好,一边准备一边顺着话尾不假思索回道:
“不无聊!只要能看到山本君就不无聊了!”
山本手头的动作猛然一顿,勒在肩上的背带被扯成一道紧绷的线条,他就像一块被施咒的巨石,牢牢的定在那,任由风雨冲刷侵蚀。
但或许只过了电光般的一瞬,大男孩便又恢复了原状,他将晦涩的暗流全都藏回幽峭深邃的寒渊下,避影匿行。
山本无奈的摇头失笑,只是笑意里多了几分自嘲,他知道少年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语,可心里却还是会止不住的动荡、雀跃。
这样就好——他告诉自己,这样就好,哪怕是自欺欺人,那怕这依旧只是少年为了利用他而一时兴起说出的甜言蜜语。
至少今天的阿纲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排斥自己了,就算待会在路上又临时变卦折腾他,他也没什么损失。
毕竟自从少年正式继承彭格列后,就很难再看到他刚刚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眼见沢田纲吉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跑,山本又带了把伞,以防待会少年在场地旁被太阳晒伤。
沢田纲吉稳稳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住雨守的窄腰,任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猎猎风声穿过小路边上浓密的低矮草地,扬起一阵青草淡淡的清香。
不远处的穿城铁路传来一声声提示的猝响,醒目的黑黄条纹栏杆随着闪烁的红灯,缓缓在前方落下,站亭旁正有某个为剧团宣传的话剧演员在悠远的吟唱:
“我不担心他会退缩、软弱、被击倒、被打败、自我怀疑、背离原则,因为我知道他足够热忱、坚韧,信仰理想,心里装着别人的好,会竭力对世界温柔......但我怕他不快乐。”
一道乍响的惊雷跟着辗转的语调一同落下,夏雨总是这样来得又急又凶,前一刻可能还是万里晴空,下一秒或许便会变成倾盆大雨。
天色骤暗,本来打算用于遮阳的小伞自然而然成为了避雨的工具,沢田纲吉努力支着手臂将两人都纳进伞下,可来势汹汹的大雨还是把他们淋湿了不少,空气里弥漫着闷热的潮湿气味。
山本推着自行车和纲吉一起躲进站亭的屋檐下,那位话剧演员索性借走他们的雨伞,而后像老电影《singin in the rain》中的画面一样,踢踏着飞溅的流水,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在雨幕中边歌边舞、且跳且唱。
大男孩看着雨里的那道黑色身影,忽然露出了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夹杂着些许显而易见的、正大光明的恶作剧意味,他牵起身旁的少年,猛然跑入了滂沱夏雨中。
里里外外瞬间便湿了个彻底,沢田纲吉愣愣的感受着雨滴拍在脸上的冰凉触感,好半响后才想起来要报复一番,于是将一头水珠都幼稚的甩到了山本身上。
绷带浸雨后重了许多,沢田纲吉动作一大便散开脱落了;余光落在映照的水洼里,少年却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头上竟然什么伤痕都没有,光洁饱满的额头找不见一星半点受过伤的影子。
这、这——?
沢田纲吉懵了,“前情提要”里可没说他是装的啊?!
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少年下意识就手忙脚乱地挡住了脑门,这下彻底成了一个大写的“做贼心虚”。
一旁的山本武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又像是全都知晓而未点明。
小首领捂着脑袋,自认为已经把露的馅都塞了回去,雨守莞尔,又抬手揉了揉他湿软的发旋,不经意般问道:
“......阿纲今天开心吗?”
沢田纲吉点点头,不假思索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让大家都回到现实世界,可在他咬下西瓜的那一瞬间,在他与山本一起站在雨里抛开一切、毫无顾忌尽兴挥洒的这一刹那,他是开心的。
视线被雨帘模糊,沢田纲吉隐约看见了山本开合的嘴角,却没能听清他又说了些什么,只能确信雨守的脸旁露出了某种释然的笑容。
一只蓝蝶突然毫无预兆的凭空出现在眼前,在雨中穿梭却不见凝滞,它挂满水珠的薄薄蝶翼在两人之间拉开一条泾渭分明的长长星河。
少年忽然想起在某个似曾相识的夏日,自己曾和山本一起赤脚淌过溪石去捉后山里的昆、蝶,尽管他笨手笨脚摔得满身泥泞,停在微含花瓣上的彩蝶却并没有四散惊飞,它们依旧静静的待在那,偶尔抖落一点花粉。
沢田纲吉缓缓眨了眨眼,他似乎无限缩小化作了蝶翼上的毫末绒毛,周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庞然大物,一股难以名状的恍然感再次包裹了少年;喧腾的蝉噪里,参差的雨声中,老旧汽笛的嗡鸣伴随着一阵阵摇摇晃晃的哐当响动,朝下一站驶去。
●秋杏
沢田纲吉尚且没有弄清山本的愿望是什么竟然就这么无知无觉、歪打正着的通了关,一切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戛然而止,他飘飘荡荡的前往下一个世界,但这一次却陡生异变。
他就像是狂风巨浪中找不到依托的孤蝶,几乎要被雨刃摧撵撕碎,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向下拉扯的吸力,将他强行拽进了某个躯壳中,重重的撞击感令沢田纲吉短暂的失去了意识,他勉强融入了这个世界,但脑海几乎要被激烈的排斥感搅成一团浆糊,嗡嗡作响的耳畔只能勉强捕捉到一句句重复的质问:
“你不是他......你是谁?!”
无比嘶哑、冷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仿佛湮灭世界般的决绝愤怒,直直刺进少年的心脏。
沢田纲吉浑浑噩噩的大脑努力想要重新远转起来,可除了意识到自己正被六道骸箍住双手压在身下外再也想不到其它。
他被囚在这方寸之地,术士那汹涌而来的庞大情感如洪水一般涌入他的大脑,无法隔绝、避无可避,带着闷烧的苦涩,痛而炽人。
沢田纲吉只能被动的承受,无声的接纳,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另一个人滚烫的意识充塞,填得满满当当,再也找不出喘息的空隙,每一缕思绪都在愤怒的燃烧,铺天盖地地挤入他混乱的大脑。
直达意识与灵魂深处的炙痛几乎要把他灼伤,过载运作的神梢开始错乱的传递讯息;强烈的胀痛感让沢田纲吉生出了一种仿佛要被冲破爆开的错觉,他的泪腺不受控制的被逼仄出难以负荷的生理泪水。
六道骸愣住了,他看着少年脸庞滚落的泪珠,像是被那微不足道的热意燎烫,猛然松开了死死攥在对方腕上的双手,胸膛也如同终于找回呼吸的功能一般激烈起伏。
沢田纲吉从未见过六道骸如此愤怒却又恐惧的模样,是的,恐惧,就像是失去方向般惶然无措、又像是弄丢珍宝一样痛苦悔恨。
他在没有尽头的迷雾里独自彷徨,如同自虐的疯子四处撞壁。
“......你到底是谁。”
六道骸起身凝视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似乎要勘颇假象,他的语气依旧冷得掉渣,只是这一回多了些微不确定的疑窦。
“我当然是我了。”
沢田纲吉很想这么回答他,但又觉得这样说实在有点傻,于是他站起来,哥俩好般,不计前嫌的给了雾守一个安抚的拥抱。
这下六道骸连头发丝都炸成了僵直的利线,与之相反的是沢田纲吉头部的钝痛正在渐渐缓和。
术士愕然的看向怀里的少年,似乎有些抗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短暂的拥抱后小首领便打算放手,他知道六道骸向来不喜欢黑手党,更别提和名义上的黑手党首领亲密相拥了,然而他却惊愕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受控制起来,或者说,梦境里的另一个他再次夺走了控制权,少年接连尝试了好几次想要拿回主动权都无功而返。
他身不由己、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六道骸在自己的拥抱下神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沢田纲吉看得那叫一个胆颤心惊,仿佛下一秒他的“身体”就会被术士手中冰冷的三叉戟无情贯穿。
而[自己]犹不自知,甚至得寸进尺的攀附在六道骸耳边,蛊惑般低喃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忍心伤害我的。”
沢田纲吉:“......”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从未见过此等焦灼场面的少年产生了强烈的生理不适,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矫揉造作的语调竟然是从自己嘴里传出来的,如果他现在能控制身体,那一定会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同样感到不适的显然还有六道骸,他幡然回神,一张脸霎时间沉下来,冷得恐怖,他一把推开了身前的少年,异色的瞳孔掀起摄人的杀意。
“骸......你弄疼我了。”
六道骸推人的力道不算小,“沢田纲吉”委委屈屈的顺势跌坐在地上,我见犹怜的嘤嘤哭泣起来。
你哭就算了嘤什么嘤啊!!
——这个世界可以也读档重来一下吗?
少年心如死灰的想道。
一定是因为他这次进入梦境的姿势不太对,一定是。
正所谓出身未捷身先死,沢田纲吉差不多已经放弃了抢救。
六道骸大概没料到会把人推倒,他条件反射上前一步就想将人扶起来,但在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后,术士的神色顿时又黑了几分,窗户玻璃都被他隐隐紊乱暴走的能力震裂,裂痕将两人的身影错位成扭曲的模块,如同罗织的蛛网,静静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里里外外的沢田纲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唬住了,少年心底暗道不妙,果不其然另一个他已经是垂泪不止,哭得梨花带雨,“你、你竟然凶我......你再这样我今晚就去找别的男人!!”
沢田纲吉:“......”
我不是,我没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他大晚上的要出去找男人啊?!还有你们俩前几晚原来都是待在一起的吗?!
短短一句话所饱含的庞大信息量直接敲懵了少年,反观六道骸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五彩斑斓,原本因忍无可忍而散去的身形又瞬间凝实。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钳住了“沢田纲吉”的两颊,薄唇微张,便吐出**裸的威胁话语,“kufufufu......这具身体可是我先预定的,不经‘前辈’同意就随意使用未免太失礼了吧?”
六道骸依旧淡淡的、轻蔑的笑着,然而笑意却被温怒浸染,他赤红的右瞳晕开虚幻的数字,周围的空间似乎都被扭曲倾倒,坠入鼎沸的熔浆,大片红莲在火中怒放。
小首领对骸的幻术早已见怪不怪,这熟悉的景象反而让沢田纲吉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他甚至还走神去数了数这次的莲花开了几瓣,可另一个自己显然就没有这么多闲情逸致了。
慌乱从少年满是泪痕的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阵刺痛穿破了某种无形的薄膜,冲开迷雾的屏障,将整个世界都纳入万花筒般的转轮中。
以脚下的支点为中心划开半径,扭转、颠倒,延展、变幻;少年知道,他与骸的精神世界再一次碰撞、交融了。
沢田纲吉与躯壳割离,任由自己在光怪陆离的光影中坠落,数不清的杏叶在他身下汇成汪洋,他就像一颗陨石、一枚流弹,嘭的一声投入繁密的杏海。
沢田纲吉从令人窒息的簇拥中扒开一隙,直觉告诉他,自己恐怕进入了雾守制造的另一个独立幻境,不过在眼下这种情况,或许更像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梦中梦。
少年不是第一次来到六道骸用幻术和意识构筑的这个世界,但大多是情况下,这儿都是朝气蓬勃、绿意盎然的模样,巨树茂密的枝叶在晴空下沙沙作响,柔软的草地随风起浪。
而现在,位于世界中央的大树不知何时变成了垂垂老杏,横沟深纵,叶面枯黄;沢田纲吉继续往外走了走,一路皆是萧条、凋零的秋色,到处都流露出生机的逝去、终焉的预兆。
他脚下是扎人的枯草,令人焦虑的皲裂痕迹遍布大地。
这样的幻境一定程度上是对施术者心理的映射,很显然六道骸最近的状况恐怕不怎么好,沢田纲吉一时想不到是什么原因,只能将这一切暂时都归结到自己的“身体”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这件事上,毕竟六道骸对他的肉身可是窥伺已久,没少挂在嘴边;在术士那理所当然、胜券在握的口吻中,沢田纲吉偶尔会觉得自己或许只是代为对方寄存、保管一下这具身体的工具人。
此外,他大胆猜测,为了防止另一个自己夜夜笙歌出去乱搞,六道骸恐怕没少通宵看守,每天都休息不好,可不得蔫了吗。
沢田纲吉分析的头头是道,就连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彭格列......你可真是让人好找。”
那咬牙切齿的语气激得少年急忙回首,只见六道骸站在树下,秋黄的杏叶落了满头,只一眼,小首领便知道雾守应该已经觉醒了自我、破解了幻梦。
“唔——”
被找寻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沢田纲吉本尊没有多解释什么,站在原地乖乖挨批。
六道骸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有些花哨的撩了把头发。
“我和你那些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守护者可不同,不管有没有外力帮助我都可以识破这劣质的幻境,只不过是一时无聊,陪那三脚猫功夫的家伙玩玩,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沢田纲吉点点头,对雾守的解释不置可否,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轻轻唤了一声:
“骸。”
术士微微一顿,敛去有些刻薄的笑容抬目看去,就这么望进少年与杏叶相映生辉的蜜色双眸里。
“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的话,我一定会努力争取再早一点来的。”
沢田纲吉无比认真的承诺道。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不管要用多久、也不管变成什么模样。
无论每一次的照面多么简短、无论每一回的感应多么荒谬,亦无论身处现实还是幻境,迷雾还是晴空,冥冥之中,心照不宣交叠的视线里,他们总会找到彼此。
数不清的秋杏焕然一新,裹上糖浆般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熠熠光芒。
雾守难得没再嘲讽少年荒诞不经的天真遐想,他破天荒的,露出了一个清浅而又简单的笑容。
六道骸站在金箔一般的落叶中,时间仿佛正为这一刻静止、留驻,用幻象无声地拨停指针那旋转的趋向。
于是沢田纲吉知道,他会等他,直到轮回尽头。
这就是骸的回答。
●冬雪
沢田纲吉感到了冷,彻骨的冷,深入灵魂。
就如同沉没在冰冷的死海里,听不见声音,看不到光,全身都被不知名的材质束缚,闷闷的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少年动弹不得,就连简单的睁开眼睛都无法做到。
熟悉的朦胧黑暗令沢田纲吉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成功的进入了下一个世界,他是还处在梦境转换的缝隙中吗?亦或者再一次被躯壳抗拒在外?
沢田纲吉试着去调动自己的四肢,却什么都感受不到,现在的他更像是没有具体模样的一缕意识,混沌中只有水泥般夯实的分量正将他裹挟、压缩。
小首领不禁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或许正和被关押在复仇者监狱的雾守相似,就这么被活埋在与世隔绝的孤寂中,不知岁月几何,难辨虚实界限。
被禁锢、被遗忘,他活着,却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磨灭意识、摧毁人格,每分每秒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但这对骸来说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便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静默中等待;沢田纲吉忽然有点难受,他抽了抽并不存在的鼻子,将那难以道明的酸涩咽下。
说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沢田纲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长高了一点,准确的说,是包裹着他的某种东西开始拔高了;紧接着,他察觉到自己拥有了一双短短的手、一双僵硬的手,再然后,他的“脸上”平添了一张嘴,一张弧度固定的嘴,少年仔细描摹了一阵,意识到这是一个“V”形的微笑,随后他的头顶似乎被戴上了一圈薄薄的纸环,“面庞”处则有两点微微塌陷,昏暗的视线便瞬间被光线破开。
沢田纲吉眨眨眼,在一片突兀展开的白茫雪景中,一眼就发现了不远处正在收集积雪的银发少年。
他从头到脚都穿得一身黑,双眼红肿碧目沉沉,恐怕不久前才宣泄一场,整个人身上除了银发以外,再也找不到其它亮色。
沢田纲吉意外极了,印象中的岚守虽然偶尔有些急躁易怒,又喜欢一口一个十代目挂在嘴边令人哭笑不得,但他知道狱寺君心中一直有个无可比拟的坚定信仰,狱寺虽然很聪明但依旧脚踏实地,付出的努力不比谁少,他的双目时常放光,那是心怀壮志、追逐理想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昂扬姿态。
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被困境打倒,狱寺也绝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类型,他会选择戴上眼镜刻苦专研寻求突破,而不是任由自己低落消沉、一蹶不振。
沢田纲吉实在奇怪这个世界里的狱寺隼人究竟要经历怎样的困难,才会露出这般深受打击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将眼前的狱寺君误认成了十年后在棺材旁,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位岚守。
还未长开的容貌、尚有差距的身形,他本不该认错,也没有可能认错,可那同样的、深押的悲痛,还有那如出一辙的死寂双眸,都令他有些混乱。
少年想要大喊一声对方的名字,把这失魂落魄的人给唤回来,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没法将双唇打开;他想要奔向狱寺,在最艰难的处境中陪伴他度过难关,可是不管他如何挪动,都无法摆脱这厚重的躯壳。
沢田纲吉有些焦急,自己明明有手有嘴却都如同摆设,没有一个是能用的,也不像是上个世界被另一个自己排斥,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等等,摆设?摆设?!
沢田纲吉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眼珠子猛地往下一转,只见一副圆滚滚、白胖胖的雪人身体墩实的镇在雪地上,肥硕的下半身看起来颇为可观。
少年静默一瞬,费了老大劲把僵直的双手往前支了支,好不容易才用余光瞥见自己的双臂,不出所料是两节枯瘪的树枝。
“......”
很好,他现在有充足的证据怀疑,自己的眼睛是用纽扣或者巧克力豆做的。
一山更比一山高,万万没想到“一觉醒来”后竟转生成了雪人这样的非生命体,沢田纲吉简直是欲哭无泪。
他现在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更别提和狱寺手牵手一起实现愿望、共奔美好未来,有谁会和一个雪人做兄弟啊?!
前几个世界从未遇见过这样棘手的状况,少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处变不惊,可一颗心脏还是不安的突突直跳。
按理来说,每一个以现实为基础的幻境都应该有“沢田纲吉”的存在,这也是他融入梦境的重要媒介和依托,而现在,他找不到本该进入的躯体,并且附着在了一个难以施展的雪人身上......难不成这个世界的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吗?还是说幻术师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而暗中使绊?
沢田纲吉很快就排除了第二个猜想,如果他真的被对方发现了的话,那应该早就被“强制掉线”了才对,少说也该有点“网络不畅”的波动,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
小首领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敏感的直觉隐隐抛出了一个答案,可他却下意识的不愿朝那个方向细究。
就这么一会功夫,狱寺隼人已经捧着一堆雪走了回来,他蹲下身,无比认真的将雪团拍到雪人身上以加固基底,机械一般不知疲倦的重复作业。
混血儿纤长的睫毛上很快就结了一层薄霜,一双修长、无暇的手也被冻的通红,渐渐出现了冻裂的豁口,他仿佛不知冷暖、没有痛觉,执拗的面庞全是自我毁灭般的凄冷寒意。
他的身体正微微发抖,比起寒冷,更像是在竭力忍耐皮囊下那找不到出口的喷薄苦楚,沢田纲吉看得着急,他下意识便伸手去够狱寺的衣服,然而枝丫实在太短,他能控制的移动幅度又太小,扒拉了半天也没能勾到一点边角。
天气凉,身上更凉,少年的思维似乎都要连同树上的冰棱一同冻结,这个身体明明是用雪做的,可他却还是会觉得冷,又或者说正是因为用雪做的,所以才会无时无刻不感到冷;还好他现在没有牙齿,不然一定冻得打颤。
沢田纲吉艰难的往前挪了挪,那微小的距离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颤颤巍巍的再次伸出试探的小短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仅仅是抖落了一点身上的惺忪白雪。
少年滚圆的身子似乎都气鼓鼓的胀大了一圈,狱寺隼人终于若有所觉,怔怔的停下动作,定了半响才犹疑的抬起头,与雪人的黑豆小眼对上视线。
冬风徐徐、白雪霏霏,岚守的黑衣也裹上银装,他的发梢挂满棉絮般的落雪,渐渐湿垂;风音灌耳,却挡不住心脏高高蹦起又猝然落回胸膛的重重响动。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烟花在银发少年的脑中炸开,没由来的、毫无根据的,一滴滚烫的泪珠滴落在雪人身上;仿佛有冰雪融化、蒸腾的声音,在沢田纲吉耳边响起。
“十代目......”
狱寺的嗓音低缓而暗哑,少年却似乎听见了某种悲鸣呐喊,声嘶力竭。
狱寺就像是在仰视一场虚幻的美梦,怕将那镜花水月怦然击碎,而不敢轻易出声。
又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塞在雪人中,在这个世界里,沢田纲吉的胸口总是沉闷又酸胀,时常喘不上气来。
可是他明明记得雪人身上应该没有被放置作为耳朵的部件,那么自己又是怎么听到外界的声音的?
沢田纲吉忽然发现狱寺隼人碧绿色的瞳孔里骤然迸发出了一抹无与伦比的光亮,从那全心全意的注视中,从那璀璨夺目、喜极而泣的双眼里,他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不是雪人,而是一个活生生、赤条条的棕发少年。
——他变回了人类。
狱寺隼人好似根本不在意雪人变成活人这样不科学的戏码到底是怎么上演的,他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没有深究、更没有疑惑,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接受了一切,如往常那样同自己的首领亲密相处,倒是弄得沢田纲吉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他总觉得这样自然而然就接纳了自己存在的狱寺君莫名违和。
岚守先是为小首领披上自己的外套,又带着他去采购了许多更合身、保暖的衣服,天寒地冻中直打哆嗦的沢田纲吉总算有所缓和,可更多的寒冷并非流于表层,而是渗入骨髓,无法靠外物取暖消除。
怕让狱寺担心,少年努力不让自己表露出不适。
之后他们又去了游乐园、溜冰场还有影院,就像是旅行社一日游,把能玩的地方都统统都玩了一遍,但奇怪的是,不管去往哪个地点,游客永远都只有自己和狱寺两人,一趟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身上原本贴身的衣物也变得宽松了一些。
整个并盛町的居民似乎都凭空蒸发了一般,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宛如一座空城,沢田纲吉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忍住了,他隐隐感到,那个答案自己并不想知道。
第二天他们继续出去游玩、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依旧是。
两人似乎又变回了无忧无虑的普通国中生,成日吃喝玩乐,乐不思蜀,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沢田纲吉被狱寺投喂了好多美食,可还是不见长肉,反而有越来越瘦的趋势。
直到有一天沢田纲吉终于在无意中发现了其他活人的身影,他们无一例外都身着黑衣,手持白花,步履沉缓,朝同一个方向汇去,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为某人的逝去而痛苦、为无法挽留而哀悼。
道路尽头有什么正召唤着自己,那一刻,沢田纲吉忽然就明白了一切,狱寺则面无表情的看向人潮流动的终点。
有人停下来问道:“你和他做的雪人之后堆完了吗?”
“堆完了。”
狱寺简洁的回答他,但是声音笃定而真诚,就像是在回应一个最最重要的承诺。
自始至终,这人都没往狱寺身旁的少年那瞧上一眼,或许是因为他无关紧要,又或许是因为根本就看不到他。
从这天起,狱寺隼人就没再带沢田纲吉出门了。
小首领彻底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里蹲生活,无所事事的罪恶感与日俱增,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狱寺的家里架起了被炉。
沢田纲吉实在有些被冻怕了,虽然对他来说物理热量没法彻底驱寒,但多少可以让他好受些;少年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钻进被炉下,难得还算安稳的睡了个好觉没有中途冷醒,然而再一睁眼,他便发现狱寺正用天塌了一般的慌乱神情注视着自己。
沢田纲吉慢半拍随着岚守的视线,看了看身上已经彻底无法撑起来的宽大衣物,终于意识到,这些日子他不是在变瘦,而是......在缩水。
即使外表看起来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可他的身体依旧是雪做的,只要靠近热源,就会不可逆的渐渐融化。
就这样国中生沢田纲吉倒退回了小学时的幼孩模样,与之相对应的,家里一切可以取暖的电器都消失了。
狱寺隼人开始想方设法降低周围的温度,可自打变小后,沢田纲吉的抗寒能力就变得更差了,一不注意他就会被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
狱寺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受冷挨冻,无数次想要拥抱小孩却又硬生生忍住,人的体温对雪人来说同样太过炙热。
在沢田纲吉又一次哆哆嗦嗦蜷缩起来之后,狱寺一言不发开启了空调的暖风,简单的按下按钮,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无法承受的重量将他的腰背彻底压垮。
这注定会是一个死循环,其实就算狱寺不这么做,等寒冬过去,气温回升,沢田纲吉也会慢慢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游魂注定要回到阴曹地府。
只是他们一直都在规避这个话题,仿佛只要不说,这件事就永远都不会发生。
沢田纲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狱寺,每次想要主动抱抱都会被他先一步躲开,那一瞬间银发少年总会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脆弱表情,所以小首领也就不再这么做了。
冬季里各种生物都总归是嗜睡的,即使是雪人也不例外,只是在半梦半醒中,沢田纲吉时常会陷入一个冷冽的怀抱。
寒冬腊月里,狱寺隼人却会不要命似的偷偷用冷水把自己冲得冰凉,然后在夜深人静最冷的时候抱住小孩假寐,他的拥抱永远轻而短暂,等身上有自然转暖的趋势,便又会轻手轻脚的起身再去冲澡,将体温始终维持在正常以下,就这么反反复复,傻傻的换来吃力不讨好的一夜触碰。
翌日,沢田纲吉留了个心眼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明白狱寺隼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后,他当即气得跳起来老高,糊了对方一脸微缩版的X BURNER。
狱寺隼人虽然承认了错误,但显然下次还敢。
沢田纲吉明白,再这样下去这个精神世界迟早都会崩溃,十年后的自己虽然是假死,但似乎还是给狱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不知道幻境中的自己又是因何而亡,但不管是未来还是现在他都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小孩道。
半跪在床边的少年愣了愣,似乎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沢田纲吉不容拒绝的搂住了狱寺的脖颈,一字一顿,再次强调重复道:“这不是你的错。”
在患得患失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心脏倏然失了一拍,狱寺隼人怔愣许久终是自暴自弃的选择遵循了内心的想法,无比用力的回抱过去。
心有惊风骇浪,可终究是迎来了救赎的港湾。
用滚烫闷烧的胸膛,用炙热悔恨的泪水,将他熔化、将他吸纳、将他注入血肉,将他囚进骨髓。
沢田纲吉人小鬼大的拍了拍岚守激烈起伏的背脊,静静的倾听,默默的感受。
“我在,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不管是这一个十年,还是下一个十年,他都一直会在。
就像一朵花、一滴雨、一片叶、一粒雪,只不过春花会凋谢,夏雨会止息、秋叶也会枯败、朔雪亦会消融。
可时间轮转更替,他终归会再次回到他们的身边,只有这一点,会横跨四季,永远燃烧,绝不停歇。
●梦醒
沢田纲吉迷蒙地睁开双眼,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从屋顶洒下的柔和白光正在他的眼中分裂晃动,找不到焦点。
“太慢了。”
睡眠舱旁的Reborn微微压低帽檐,轻笑了一声。
舱里的少年用了很久,才找回肢体真实的触感,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在观察窗那一头无数道焦急、担忧的视线中缓缓笑了笑,紧绷的神梢终于安放下来。
最晚苏醒的狱寺连头上的传输线都没拔干净就跑来了,他趴在玻璃上一副泫然欲泣的夸张模样,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就算听不见,沢田纲吉大概也可以猜到是在喊“十代目”一类的词汇。
境中发生的一切他已记不分明,浮生如梦皆成转瞬,他唯一有印象的,不过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立刻跑到隔壁房间,给每一个人都送上大大的拥抱。
Reborn瞧他那兴奋劲,一盆凉水毫不客气的就倒了下来。
“别高兴的太早了蠢纲,收拾收拾,带着你的守护者待会去训练场加训。”
还没从大家都顺利苏醒的喜悦中缓过劲来的少年,呆呆的听着魔鬼家教的话语,十足十的难以置信。
好不容易破解了敌人的幻术难道不应该先庆祝放松一下吗?!
大概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小婴儿又悠悠开口道:
“你应该庆幸这次的‘敌人’是瓦里安的玛蒙,不然你们最后到底能不能醒来可都是个未知数。”
“......啊?”
沢田纲吉不傻,他很快就读懂了Reborn的言外之意,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惊讶的合不拢嘴巴。
穿着白大褂的斯帕纳拿着一份数据分析走了进来,懒洋洋的落下了最后审判的重锤:
“恭喜你彭格列,这次突击演练的结果是——全员都不合格。”
斯帕纳又上前几步,将一颗纳豆味的棒棒糖塞入少年手中,“给,这是安慰奖......对了,我和正一最近正好研发出了一个可以减缓肌肉酸痛的试剂,训练结束后你或许会愿意做做我的实验对象。”
沢田纲吉:“......”
彭格列的第十任领袖,今天也流下了感慨万千的泪水。
——End.
★一句话简介:守护者们见不得人的梦境在线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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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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