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长安花似雨,边塞依然枯草黄沙,但沈雁宾如今与狄一兮并立屋顶望向前方,却丝毫不觉景致无趣。
如今他们在黑水城宁寇军的驻地内,四面高墙近乎围出一座城内之城。西侧一座两层的废屋顶部平坦,附近空置的房舍也多低矮,八方情形尽收眼底。天色渐亮,路上行走的人多了起来,街面上依次排布的店铺也大都开了门。相比中原,这里经营买卖的店主以妇人居多,狄一兮拿手遮眼,觑了觑其中一家:“这大婶好壮好胖啊,跟她家卖的馒首长一样,那这馒首一定好吃。”
沈雁宾噗嗤一笑:“这是什么道理?”
狄一兮回他一眼,居然一本正经:“我本来就有道理,要不抽空去买几个来尝尝?”
当然就是说说罢了,现在二人身负要务,根本出不去。何况累了两天下来,灌满嘴的沙都够把肚子撑饱。
城外锤鼓震耳,号角悠长,大约宁寇军正在做每日例行的晨练。但熬了两夜的狄一兮此刻则想找一张床躺平,舒舒服服睡一觉。他揉揉通红的眼睛,忍不住又呵欠:“这会儿没再来喊咱们,大概无事了,赶紧抽空休息吧。”
事关重大,俘虏的霸刀弟子被连夜送至黑水城的宁寇军驻地秘密羁押。柳裕衡等也已闻讯赶到,将根据审讯结果与当地守捉使商讨下一步计划,目前阶段暂时不需其他人的参与。
沈雁宾一声不吭,目光始终落于下方,狄一兮好奇顺他视线探头,原来围墙根底下四名小儿正嘻嘻哈哈地抛抓着数枚白生生的什物。沈雁宾旁观半日,见他们每人轮流一手抛高一只小口袋,一手在袋子落下同时去翻转白色物件。
狄一兮笑笑,贴耳告诉他:“玩羊拐呢,你难道年纪还小时都没瞧过?”
沈雁宾摇摇头:“父亲去世前,我大多时候跟着药师学本领,父亲去世后,就留在继父家帮娘亲干杂活。”
狄一兮念及他的坎坷身世,不好细问,沈雁宾沉吟半晌,突然回首反问:“水鬼抓人又是什么?听起来好像也是一种游戏。”
狄一兮一脸震惊:“你那天一下就明白了,我还以为你小时候肯定玩过呢!”
苍云青年脸红了红,不大好意思说下去:“我仅是从那四字推测出你的计划,内情倒不清楚。”
狄一兮不免又笑起来,可须臾容色再沉寂下去:“是我和载熠、小容以前夏天最爱干的恶作剧……”
他有些难以接续下去,沈雁宾沉默半晌,倏然握紧对方的手。
漆黑的眼眸既是宁静的,又是热忱的:“你可以说完,你过去的那些悲伤快乐,我通通想知道。你分享给我,终究没什么不妥,而且……我也想做一个真正的大人。”
狄一兮微微变了一下气息,眼帘下敛,仿佛打算遮掩去眸子深处变化的复杂情感。然而下一刻,他骤然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男子轻轻笑了笑:“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载熠爱上饮马川潜泳,小容就在岸边耍水,玩无聊了,大伙总想找新乐子。所以我们商量出一个馊主意,小容望风指路,载熠和我悄悄潜去河边树荫乘凉的人背后,一把揪住拖进水里泡成落汤鸡,顺便比比谁能让倒霉蛋叫得更大声。好在天热,那边又多是些汉子,中招后大抵追着骂两句,赶不上就罢了……”
话语奇怪地一顿,沈雁宾心晓必是出了意外状况,果然又一阵狄一兮才讪笑着继续:“不过一次边上树丛太密,小容没看清人,我拖对方下水后发现手感不对,结果……”
沈雁宾已有预感,眼中染起一点调侃笑意,狄一兮干笑:“那是一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师姐,可这会儿脂粉冲没了,发髻湿透歪在一边,好看的裙子也泡成皱巴巴一团。我和载熠吓半死呆坐水里,先一人挨了那位暴跳起来的师姐两巴掌。她相约的师兄正好赶到,见状抄起家伙就准备痛揍我俩。小容赶紧跳出来求情,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师兄师姐网开一面没动手,但把身上只一条犊鼻裤的我们拖去师父住处……”
他的表情愈发精彩纷呈:“载熠被阿耶抽得三天只能撅着屁股睡觉,小容的爹难得动一次气,拿戒尺把她两只手心全打肿了。师父倒没动手,罚我在院子里跪一整夜不许睡,翻来覆去诵读太公家教,反正从此我们再没敢玩水鬼抓人。”
沈雁宾埋头,吃吃笑了几声才说:“原来你是个大坏蛋。”
说罢少年糗事,狄一兮神色反松快不少,笑吟吟看着他:“我再也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
沈雁宾摇摇头,认真恳切地凝视他:“不,更好了。”
他脸上淡淡含着笑,低柔再问:“你更小的时候都是这样做游戏?”
狄一兮唇角微抿,神色不及先前的适意,但终归口气还是轻快的:“不太一样,我家虽然不在这一带,不过离不算远,都一般的贫瘠干旱。不过日子再苦终得过,更要找些排遣愁闷的法子。”
他眯起眼睛,暂时陷入那段遥远昏黄的记忆:“行游货郎的玩具太贵买不起,同村小孩就因陋就简捣鼓出好一些奇奇怪怪的游戏。比如谁撒尿湿透的沙子多,谁能跨上大羊跑最远。偶尔还能玩玩丢白骨头,哪个最先从灌木丛找到它,哪个就算赢。”
沈雁宾仍目不转睛看他,眼底暖融融的醺意漫了出来,缠绵温润着人心。狄一兮凝神许久,低低语:“雁宾,怎么了?”
对方迟疑一阵,欲语还笑:“守笃,我愿意陪你把这些游戏重新玩一遍,你又……愿意教我吗?”
狄一兮怔一怔,旋即掌不住大笑起来:“那我们可成了不要脸皮的老妖怪啦!”
但当沈雁宾颊侧两抹鲜明的红荡漾起来,他扫了一眼,笑声慢慢低下,轻柔回应:“当然可以。”
沈雁宾抿了抿唇后垂下头去,却到底没成功掩盖住嘴角牵起的一丝丝幸福与欢欣。
气氛本极好,楼梯那段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却打破了这片温馨的宁静。沈雁宾张目望去,愕然发现正踏上楼顶平台的人,居然是萧敬暄。
萧敬暄亦不由面色一诧,不料竟还有一人在此。当下他立刻转身,又预备从来时之路尽快离开。
狄一兮皱皱眉,抢在对方尚未挪步前发声:“你等等!”
说罢他又拍拍沈雁宾手臂:“快去补觉,我跟……跟他稍微聊一会儿。”
沈雁宾又看他,脑子里转两下,隐约揣度出狄一兮此举深意。可上次狄一兮与萧敬暄相谈明显受气而归,加之他已清楚这对师兄弟早年的恩怨纠葛,说什么也不放心狄一兮独自留下。
萧敬暄背向而立,一言不发,沈雁宾扫他一回,再瞅瞅狄一兮:“真没事?”
琥珀眼瞳冲他一眯,浅笑之间还有一种百炼精钢似的镇定从容:“啰嗦死了,又不是白日有鬼要吃我。”
沈雁宾终于脸色稍释,狄一兮嘿嘿笑着,顺便揉揉他的脑袋:“乖,媳妇儿,听话嘛!”
苍云青年面庞涨得通红,几分恼又几分笑:“少瞎说!”
他下楼时与萧敬暄擦身而过,彼此的目光曾淡淡交错,却无更多情绪表露。
狄一兮手臂抱胸半靠土夯围栏,打量着仍不见回身的萧敬暄,心里嘀咕:你真会挑时辰,每次总在我最灰头土脸时找上门,我难道不要面子啊!
当然奇奇怪怪的腹诽不足为外所道,他嗓门稍稍高一度,既能召唤到人,又不至于显得粗鲁失礼:“什么事找我?”
萧敬暄此际终肯旋身,可依然维持垂睫之态,声调徐缓无波:“路过罢了。”
狄一兮哧一声,并非不屑一戳即破的谎话,而是好笑于对方头脑素来不差,现在居然会挑一个最没依凭的借口。
“不管是谁想顺道,哪怕一个刚入行的撇脚小毛贼,都不会特地跑来一间没人住的破房子顶上。一开口实在太假,真不像你能说出嘴的话。”
萧敬暄终肯抬眸,眼里有困顿,有犹疑,有感慨,未见一丝怒气。
“大概你说对了。”
师兄弟二人默不作声地交视,这是分别数载之后,他们首次真正意义上地详细观察对方。狄一兮望住萧敬暄,感觉那面容上的变化其实并不大,可神情间总流露出几分令人陌生的孤介疏离,很难与五年前他的模样联系到一起。
自少年起,萧敬暄待人接物一向款语温言,平易逊顺,恰如他名字里的暄昀二字,是极易让初会者一见便亲近喜爱的闻融敦厚、阳煦山立之性。可萧之仪一向不满儿子的表现,认为太过儒弱优柔,实属从戎之辈大忌,素来忧心忡忡,气急间甚至多予责斥。如今他这冷穆肃谨的形容,显然更符合萧之仪的期待,甚至已依稀几分乃父风貌。
但狄一兮相当清楚的是:任何人都难以在数载内彻底改变二十余年相同环境中积累而成的习气及性情。如果这一切当真发生,其间不知经历多少的变故磨难。
狄一兮忽然又想到,入门的那年师父已过天命之岁,自然无缘一睹他的青年风貌。想来眼前之人的形容,应当十分接近年轻时萧之仪的气韵了。出于双重的怀念,他不觉放软口气:“既然来了,你是……有事找我帮忙吗?”
“不是。”
这次的回答却十分干脆,萧敬暄淡淡道:“此次任务完成还算顺利,恭喜你。”
“哦,不客气,应该的……”
萧敬暄安静半晌,他同样不太适应分别前尚是少年的师弟,如今以一名成熟的成年男子的形容出现眼前,总觉得颇为奇异。
他调整好心情,陡地问:“擒拿那风雷刀谷的门人,是你出的主意?”
狄一兮不明他用意,照实回答:“是啊。”
但双方又无话许久,狄一兮思忖着倒不该如此冷场,想一想再开口,语气更温和了些:“也亏得你叫人帮忙,事情才顺利。”
萧敬暄眉宇间略凝疑惑,狄一兮微感有异,不过未考虑太多:“何清曜手下那名女刺客,想必是你让派去的,不管怎么说……还得道声谢。”
萧敬暄心头猛地一震,诧异不已,然面上毫不露端倪,平静应道:“不必客气。”
他随后又默默地静了很久,好似凝眉苦思,最终缓然说出了酝酿长时的语句:“虽说事情如今圆满,但往后还这般冒撞,恐怕……我只望你将来行事再加深思熟虑。”
狄一兮一剔眉,隐隐感觉这话不太好:“嗯,我又怎么了,能说通透些不?”
“你看似一举成功,过程顺利却也属实侥幸。当时筹划漏洞极多,一旦失手,定然全军覆没 。而联军之前的所有努力势必因此徒劳无功,于黑戈壁整体局势而言是大祸。”
狄一兮皱了皱眉,萧敬暄了解行动经过算如今他的分内之事,有所点评倒也无妨。可这副口吻虽相比过往的几回交谈,已称得上委婉和顺,内中含义仍令人心头不畅。
“我是去完成任务,不是昏头找死,各种关节自然考虑过。你倒不用挑最坏的可能来啰嗦,什么都盘算要周密无隙,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何况单就如今结果来看,我的手法挑不出多大毛病。”
回应口气中微弱的生硬与抵触,自然逃不出萧敬暄的两耳,但目前他还是保持着不动声色:“你当真以为,之前无故丧命联军岗哨外的风雷刀谷弟子与两名相同身份的失踪者,不会有多心人迟早联系到一处?”
狄一兮看他一眼,目光颇见锐意:“死因不明的那个暂时放开,后面二人按照当下情况来看,狼牙军哪怕最快速度觉察其失踪,第一可能依旧会先归结于流沙而非绑人。我也是因听到姬鹿提及周边失踪者数目不小,才敢下这个决定,仿佛没哪里不当。”
萧敬暄口吻平淡:“你既然说了只是当下,往后呢?”
狄一兮面色的不悦又露几分:“往后?往后当然是一起商量着尽快拿出主意,看怎么销毁那堆鬼玩意儿,还有什么要多做纠缠的?”
他停一停气息,整顿好刚才不宁的心绪:“我其实一直明白你真正想指摘的是什么。但我说过,我在冒险没错,可不打算找死。况且你那阵根本不在现场,口头云云是便宜,但又有没有想过未有亲见,到底知道哪是真正的对、哪又是真正的错?”
萧敬暄的面色好似沉稳如前,但又不知为何像戴上一张不准备脱下的面具,声线里毫无起伏:“你以为自己经手的任何事,全是正确的。确实,你一向如此,如今贪功冒进更无错可寻,是吗?”
火气在心头猛烈跳了跳,狄一兮终哼一声,沉冷回答:“那又如何,我可没干什么非法勾当以求捷径。”
萧敬暄的瞳仁遽然缩了一下,明显到狄一兮根本无法忽视,并且令他意识到:刚才无心之语却像有意戳刺对方的痛处。
他们同时沉默,时间长到彼此都感觉尴尬的程度。萧敬暄只一扬头,象要摇去什么不快,轻声笑笑又说:“我已言尽于此,你乐意随性便罢,反正你将来的生死也同我毫无干系。”
“又来这套……又来这套……你说着不烦,我耳朵可快听起茧子了!”
狄一兮再不打算掩盖怒气,眼角明显跳动起来:“哪怕当初黑石滩是我误会了你指使何清曜来……现如今我也看清楚,那事分明属他私下所为,与你无关。毕竟无论之前或是之后,你对我……”
他的声音缓缓沉而低下去:“我不管你心里究竟如何想,我眼睛看到的实情怎样,就不愿昧着良心撒谎。又值沙场烽火之际,所以更不希望你我拖到现在……到现在还依然尴尬。可你也莫再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强求我必须做什么,你当初……”
萧敬暄已然猜到对方可能出口什么,眼中浮起一丝怅然,但保持着沉默。
“五年前出事,那些平日遵从你私下吩咐绝无违逆的同袍,或是受处,或是削职,更有不幸的身陷囹圄。其中不少人明明以前也是身经百战、功勋赫赫的将士,临头来偏遭此一辱。你当初或强逼或劝诱这群部属附和不轨之举,是不是只图自身意愿得以施展,却毫不在乎危及他人的将来?”
萧敬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好似感喟地问:“难道担心我会把你害到比他们还悲惨的地步?倒不必过于忧虑,相比我昔日的那群得力部下,你这种人实在可有可无。”
怒气反乍然消散,向心头最深处沉沉落下,狄一兮慢慢呼出一口气,随后又慢慢说:“是,你或许比我强,永远不会出错。那我问你,阴风峡里狼牙军潜伏偷袭,你既然比我更早知情,为什么偏偏未成功阻止?”
萧敬暄狭了眼向他打量半晌,竟然是笑了:“就为这?那仿佛是你们官军分内之事吧。”
语句仍充满讥讽,狄一兮反镇定了容色:“你倒不必撇清关系,如今你也勉强再算官军一员,我自然有资格质疑。你明明可以直接告知我们,这样时间至少能争取到多出一天,足够守军巩固防线……”
“我直言不讳,你便会完全相信,而不是视做一场漏洞百出的阴谋?”
“照你的意思,我反该感激,可凭什么!如果你能早些坦诚,事态何以至此?端木校尉,汪大叔,君平……他们本不该死!”
萧敬暄冷冷盯着狄一兮,而对方的目光亦已明显汇聚成一股不小的压力。
一晌后,他的声调更缓更沉:“我已尽过义务,你没资格指责我,此事之上,我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你不愿直说的真正原因,其实纯粹是不想面对我,不想面对更多的故人旧事!我即便不信,你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消失了吗?”
狄一兮心里突涌出前所未有的怨意,无暇细思伤人与否,竟忍不住脱口而出:“以前外人总夸你承继了师父的风范,可我看你根本不像师父,师父向来都很有勇气!”
萧敬暄听罢良久不语,只紧盯着狄一兮的眼,再过一晌才定定道:“你果然从开始起便一直有意话里带刺,全是为这最后一句吧?”
狄一兮不由愕怔,须臾之后也晓得先前言语太重,难免失悔。但萧敬暄这般质问,他又不免因对方毫不理亏的做派而愤愤,一激之下再次耐不住性子还嘴:“哼,重新遇上之后,你没哪回不损我胆怯懦弱。可瞧瞧你自己的模样,稍提一点过去就开始躲躲闪闪!怎么,也清楚丢人现眼了?后悔不已了?那我干脆再多嘴几句!你虽然自小被夸是一堆同龄人里最聪明的,可凡事老是一点冒险不肯做,一点利益不肯弃,一点颜面不肯失……什么都舍不下,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萧敬暄听懂对方是指责自己往昔宦场间的交游拉拢,不由面色一怒,终于捺不住气性,冷喝回应:“我当初就已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做下,便不觉得有错,更谈不上后悔!”
狄一兮怒瞪着他:“没错那为什么别人不肯干?世上除了利益,还有道义!”
忽然之间,他回忆起童年与沈雁宾之父沈庆周相遇时的一幕,也记起那句影响自己毕生信念的话语。
“道义……不光周全自己,还得周全别人,你扪心自问做到了吗?”
萧敬暄的眼神是平静的,但也同生铁一样冷硬:“阿耶曾因往常过于刚直,交战间被所谓的友军暗算。若非他及时变更策略,又幸遇别部援救,便是全军覆亡的下场。禀一时之气固然痛快,却暗埋隐患,将来生变,岂不是连累麾下的数千性命?”
此事狄一兮依稀耳闻,故而虽脸色泛青,然未反驳。萧敬暄稍放轻了嗓音,话里仍是一股坚硬冷沉的意味:“我做的那些,无非想对得住底下几千军士的信赖。他们既把性命的依仗全数托付于我掌中,我必须想方设法保证这群部属的安全,还要令他们以血汗为代价付出的牺牲终有所偿,这同样是周全他人的道义。反是你们在时局早见侧倾艰危之相下仍食古不化、孤行己见,非要愚守迂腐无用的道德规矩!”
这段话起先还好,但越是听下去,狄一兮双颊越为怒气浸抹得血色弥漫,他大吼:“闭嘴吧你!”
声响实在太大,简直震慑人心,连萧敬暄一时亦不自觉收了口,仅唇角微微冷笑,但那笑也很快消失了。
狄一兮额角颈项俱青筋暴露,目光直逼对面之人,坚毅若铁铸刀枪:“少又摆出以前那副哥哥的款来压人,就跟自己干哪样破事儿都永远占理似的!你唠叨这么多有意思吗?纯粹是给偷奸耍滑找借口!师父愚蠢吗?他是笨蛋吗?他难道不清楚,那样坚持信念又履行职责相当艰难吗?你觉得是师父过去言行失当给自己招祸,但那次他依旧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反败为胜。你又明白为何这样吗?”
一抹茫然已爬上了萧敬暄的眉梢,他本聪颖,此时此刻竟然在心底搜索不出任何一句适合用以还击的言语。
狄一兮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下去:“因为师父的心性足够强大,是真正的大英雄。真聪明人不怕做几次傻子,只要他清楚自己走的路是对的,也是符合真正的道义的!”
萧敬暄无声,也不见表情变化,可心底猝然间一阵绞痛,仍是提醒着那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不同于表面掩饰的不解与不屑,他其实很早就清楚,父亲与自己的差异正是在此。
他是懂的,所以更感觉痛苦。
虽说不清究竟,狄一兮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对方内心深处隐约的变化,他不由就再逼近一步,接着大声质问:“说话啊!既然你认为以前做的都是正确的,你如何成不了师父那样的英雄?你以为口头完全否认他的信念,就当自己没错了?”
兀地一道青森森的光芒夭矫裂空,合了寒气掠过狄一兮眼睫,对峙的两人受惊,同时往后纵跃。青光夺一声斜钉在了土筑的屋面上,萧敬暄瞥去,是一柄曲身钩刃的波斯匕首,黄金打造的牛羚头刀柄满镶宝石,极是繁丽华贵。
他立刻就猜到了匕首的主人是谁,果然扬眸望去,何清曜不知何时蹲在了七八步外的土栏上,正笑容可掬地瞧着狄一兮说话。
但他口中的此刻言语跟笑意毫不沾边:“姓狄的,我懒得管你们里面究竟谁他妈是真英雄,谁他妈又是假英雄。但下回再让我撞见你敢梗着脖子冲我相好大呼小叫,老子立马把你脑袋按进最臭的茅坑里吃屎吃个够!”
狄一兮乍见多出一人,又听罢这番奇言怪语,一时未及转神。萧敬暄修眉一纠,扬声道:“没你的……”
哪晓得何清曜转过脸朝他,居然是满面的怒其不争之色,口吻恼愤分明:“别当我修理完那狗东西,就没空教训你!你真是厉害,越活越回去,三番两次连个毛头小子也降伏不下了!跟我赌气较劲儿尖牙利嘴、毒舌辣口,搁他这儿变了个锯嘴的闷葫芦,居然不知道怎么回嘴了!你以往那些得意的聪明劲儿上哪儿去了,全都成囫囵吞的牢丸卡嗓子眼儿了?还是说你们两个真打量背着老子来一场破镜重圆?”
萧敬暄几时曾被何清曜当着旁人的面全无客气地激烈数落?加上句句皆中命脉要害,这阵居然也落得个瞠目结舌、有口难言的结果。狄一兮倒是眼下一缓过神,别的先不提,最后一句“破镜重圆”简直震得两耳嗡嗡,也活似一记闷棍扑头。
他已给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当即厉声呵斥:“姓何的王八蛋,你说清楚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和他好好聊着正经事,你编排哪些有的没的,你谁啊?一天到晚没事盯贼一样跑来跑去,跟个婆娘似的不是听壁角就是趴墙缝,成天疑神疑鬼,你还是不是男人?!”
何清曜乐呵呵一挑眉,阴阳怪气地回来:“你那大嗓门儿隔着两栋房子都吼得震天响,路过的狗也吓到蹦三蹦,我还没嫌你吵人呢!至于我是不是男人,你边上的这位我相好,那可比你清楚多喽,你要不问问他细节?”
此话一出,萧敬暄登时颜面铁青,然气急之下反一声也发不了。那头狄一兮撞上这种不要脸的吵闹架势,愈发暴跳如雷:“我问他个鸟啊,你们鬼混到底关我屁事!我跟你相好从头到尾一清二白,你这张臭嘴犯哪门子的浑?”
狄一兮怒火高涨,顺嘴时哪还在意称呼和用词不妥,何清曜听到,笑声更加响亮:“哎呦,大爷哪句话直说你跟我相好不是一清二白、过去私底下有一腿了?你忙着撇清分辩个啥,心虚又心慌吗?”
萧敬暄但闻二人口无遮拦,光天化日之下嘴里相好来、相好去,还尽是些私隐之事,再也忍耐不了,大吼一声:“都闭嘴!”
吓一跳的狄一兮愣了愣,此时终想起他来。虽瞅见萧敬暄竟面覆严霜,目光如刀,双唇仍颤抖不已,但还未能立刻明白缘故。何清曜反抛去一个嬉笑,口气闲闲:“心肝儿,师弟和我这样据实称呼下你,也没错嘛!”
萧敬暄急促地连吸几口气,始终一语不发,蓦地转身飞快下楼。何清曜啧一声,身形当即消失,想是追赶人去了。回过味儿的狄一兮留在原地呆若木鸡,再过一晌,终于反应过来的他哀叹一声,随后也离开了。
宁寇军士兵演练归来,校场到处人来人往,狄一兮却一眼就发现了沈雁宾。青年坐在一方旧碌碡上,打量四周热闹,同样第一时间发现了等候的人。
“还以为你休息了,怎么不听话啊?”
狄一兮勉强挤出笑容:“明天天不亮就要出发回大营了,不睡够爬不起来的。”
沈雁宾端详他,看到眉目中沉滞着忿郁,不过人倒是还好,并没有打斗留下的痕迹。
狄一兮见对方目光专注,深知缘故,感喟道:“我知道你打算问什么,只是现在心真的很烦,不知说哪些才好。”
那双乌亮眼睛关切又理解地继续望着他,再过一刻,沈雁宾点头,起身挽住那人的手:“先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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