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剑三/苍策/明策]定风波 > 第24章 道别

第24章 道别

天有飞鸟,飞快地振翅往萧敬暄行进的方向而去,前面衰黄中已间杂青绿的芦苇荡依稀可辨。尽管知道萧羽昭就在附近等候自己,他的心情却毫无热切与急迫。

萧敬暄尝受过最深重的遗弃滋味,恰是来自这位关系曾最紧密的血亲。但此刻的他没有仇恨,只是下定决心要做一次彻底的了断。

天气不大好,腾升起来的黄沙弥空漫天,仿佛扯开了一面高逾百丈的纱幕,一色朦胧。绿洲各处的景物都昏昏蒙蒙,从芦苇丛参差的缝隙间打量来人,更是看不真切。因此萧羽昭从混乱嘈杂中捕捉出一丝足音时,第一反应是悄然握住剑柄。

当萧敬暄解下蒙面风巾的一刻,红衣女子美丽的眼睛里霎时消退去锋利的戒备,化为一片亮晶晶的湖水。二人静静对视着,萧羽昭的睫羽忽闪一阵,一滴泪珠终于自颊上滚落,濡湿了肌肤。

她的唇颤了许久许久,可哪怕有千言万语欲诉,最后却只有哽咽着细细唤一句:“阿弟……”

相比起萧羽昭的激动,萧敬暄的神色镇定不少,但他的目光亦是柔软的。男子脸上漾出一抹轻笑,再上前几步,扶住那只发着抖伸过的手:“五姐,是我。”

荒野里笼罩着混沌的雾色,也间接地令所有人展露的表情都消泯了尖锐。萧羽昭扬起头,露出亲昵温暖的微笑,指尖稍稍一探,触及那张神情暖煦的面庞:“弟弟,你没变……”

阔别将近五载,这或许是最适合双方的开场白,萧敬暄不置可否,含笑点了点头。

萧羽昭的眸子里依旧交织着大片泪光,但颤抖已然停止。她拉着萧敬暄在水边一块大石上并肩坐下,便用着无限感慨的目光端详起他。

女子纤秀的手指轻缓地攀抚着弟弟的颈项,不多时又掏出一块雪白丝巾,小心地揩着那面颊上一路沾染的尘沙。萧敬暄仅笑了笑便一动不动,温顺如一只羊羔,至多口气不大认真地嗔怪:“阿姐,还当我多小呢。”

萧羽昭噗嗤一笑:“没办法呀,谁叫你小时候练武经常弄成大花猫,洗脸还总忘洗耳朵背后,非得我留意着……”

她兀地一闭眼,没开口继续下去,萧敬暄低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概吧,可有时一合眼又一睁眼,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而已。”

萧羽昭摇头笑笑,目中恢复几分神采:“你现在终于在我眼前,但又仿佛是一直都在的。”

萧敬暄脸上有一缕难以言表的怅然,深深地叹息一声。萧羽昭抖了抖丝巾,建议道:“不大能擦干净,还是上水边洗洗去。”

风稍停了些,沙幕虽仍悬浮高空,日光终有一丝介入的余地。不算多么澄净的水面借了微薄的光亮,隐约映出这对姐弟的身影。

萧家的六名子女里,仅长萧敬暄四岁的萧羽昭与他的容貌最相似,相处也最亲近。岁月尽管是蹉跎而过,亦无法磨灭这份与生俱来的紧密联系。

萧羽昭涤净满是风尘的手巾并站了起来,萧敬暄却还凝视水面,虽然因为撩水而激起的波纹早模糊了他们的倒影。

“阿弟,我听守笃说,这回……是你主动为官军助援的?”

萧敬暄回过头,直起身轻声答:“嗯,算是吧。”

萧羽昭静默半晌,启唇时语调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弟弟,你能……改悔了就好。”

她又抬起手来抚摸弟弟的脸,却见那张面孔在一阵短暂且明显的错愕之后,又慢慢转成了过于沉静凝滞的神色。

萧敬暄无声地注视着曾最重视的血亲,眼神里隐约地现出过于冷寂锐利的光芒,像是已看透了萧羽昭的内心,洞穿她全部的用意。

萧羽昭第一次被向来亲近的弟弟以如此犀利的视线打量,甚至感觉那并非两道属于人类的目光,更像是两柄寒气森森的利刃。但萧敬暄又很快收敛眼中的凌厉,以一副清闲旁观者般的口吻问:“五姐,你知道尉迟蓁蓁是如何死的吗?”

尉迟蓁蓁,尉迟琮之妹,也是柳裕衡的下属。前年末龙门荒漠的浩气盟与恶人谷争斗时,她被萧敬暄抓走,而数月之后送回的仅有一颗人头。

萧羽昭容色一僵,泛出隐隐的恐慌,像是骤然发现眼前不是熟悉的弟弟,只是一名样貌酷似的陌生人。她急促地吸入一口冷风,飞快扭开脸:“提这些做什么?”

姐姐果然早已知晓,却从一开始就准备避而不谈,原因大约正是那句判断错误的“改悔了就好。”

萧敬暄心中无可奈何地自嘲着:我又怎么可能如你所言的一样没变?

他再度记起前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断,因此有些事必须和盘托出。

“看来柳裕衡也未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就由我来讲清楚吧。我在飞沙关掌事期间,尉迟蓁蓁屡屡袭扰据点,有一回甚至直杀来我面前欲取性命。我后因秘筹,虽擒其为饵,但顾及她是礼瑑小妹,从未动过杀心。”

他停顿一会儿,再冷冷一笑:“尉迟蓁蓁倒算有点用,很快引出那名潜伏的内奸,便是少小相识又曾深获我信任的薛怀瑞。我实在蠢笨,险些又犯下相同的错误,好在情况不比上回的背叛糟糕,来得及补救……”

尚未褪除的记忆画面不甚愉快,可萧敬暄依然仔细地回想着当时景象,并简洁精准地复述给一脸震惊的萧羽昭:“薛怀瑞试图趁我离开飞沙关之际携尉迟蓁蓁逃走,却还是落入我布置已久的陷阱内。我截住他们的去路,以尉迟蓁蓁的性命要挟,逼迫他于人前剜腹自尽。尉迟蓁蓁则暗地萌生死志,趁我不备刎颈而亡,既如此我借尸体的头颅一用,却也无妨了。”

他说这些话时脸上丝毫不着表情,仿若言语所叙与己根本无关,萧羽昭怔怔地望过来,好半日才迟滞地摇一摇头:“阿弟,你怎能……怎么可以这样……”

“厮杀争斗,你死我活”,萧敬暄也静静地望着姐姐:“这是最真实的江湖,而不是我们曾经以为的那个如庙堂高宏的江湖。”

那双灼灼有光的眼睛逼视着萧羽昭:“阿姐,听完这些,你还会说我没变吗?”

他陈述这番事实时,眼目并未杀气四溢,萧羽昭的眉宇间却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丝骇然,连自己倒退半步亦无觉察。

尽在不言中。

萧敬暄依旧望着姐姐凝思,看似已被排解开的那段往事,其实仍占据着内心且余下大片的阴翳。特别是三危山佛窟下那一幕一经触碰,心头虽不再鲜血滴流,急剧的疼痛还是明显地传来。

他终于下定离开的决心,身子稍稍一转,愣神的萧羽昭却为之惊醒,嗓音颤颤地呼唤:“阿弟,等等……”

萧敬暄回首,眼底透出怅惘离情,但更见决毅刚坚。他忽然又笑一下,既凄凉亦倔强:“阿姐,一阐提能成佛否?”

萧羽昭的眼睛蓦地睁得极大,萧敬暄苦笑自答:“一阐提人如何妄想来世不堕恶趣、断除恶心,百千劫后终得解脱?他们必然堕落地狱、求出无期,何况看了我今生的种种不堪,也确实不值得你再用心。”

一阐提乃是佛经中所云性情极恶且无毫发许善根之人,来世必落地狱,永无出日。萧羽昭自然懂词意,让她不明白的则是——这些话大多与她前年在父亲冥寿当日对三危山佛窟内一位高僧求赐加持时所言相关,萧敬暄究竟从何处得知?

那时她刚听闻萧敬暄留在恶人谷的那些年里做下的诸多恶事,规劝的念头彻底泯灭,也打消了与弟弟再晤的想法。失望与痛楚的剧烈煎熬之下,女子以身为亲人而残留的最后一丝善意做出上述祝祷后,从此视其如死。

萧敬暄的神情竟变回最初的温和,但更衬托出眼眸深处的无限痛苦,令人倍觉凄楚:“我不怪你当初舍弃了我,因为那些做法……尽管看似合理,我也不打算后悔,可到底都是错的。”

萧羽昭心绪混乱,但依然从乱麻堆积的影像里抓起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冰封了般的寒冷霎时笼罩了她的身躯。

供养祈祷结束后,她跃下石窟,立即撞见一名举止怪异的边军士卒。对方未如猜想一样意图不轨,只沉默注视片刻后飞速离开。那双眼睛留给萧羽昭极深的印象,仿若澄静秋湖,细看实如墨黑死水。

她怎能疏忽至此?她本应认出这正是自己寻找的亲人。

萧羽昭满心俱是混沌麻木,萧敬暄则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愧疚。随后他就背过身,急步朝来路而去。

“阿客!”

萧敬暄立刻停下,然而萧羽昭脱口唤出他的乳名之后,就再未发声。

二人沉默着,也许说谎更简单,但在此情形下毫无作用。

“阿客,弟弟,你能不能……”

女子再度安静,但已带有一点哀求的不成句字眼一经入耳,还是激起萧敬暄的无边感伤和几许的思乡情意。即使是这世上最坚毅的人,终不能完全摆脱情感的影响,永远维持着超然。

况且,他的心原本不够坚硬。

萧敬暄没有转头看向萧羽昭,平和地回应:“姐姐,我答应你,在黑戈壁的战乱平息前绝不离开。这全是我应当承担的,只是以后……也不必再相见了。”

说罢他继续往前,一路再无回顾,身影渐渐消逝在那片凝浮的沙雾中。

春夏之交的西疆,十日里总有三、四日是这种黄沙漫眼的天气,好在这一带戈壁滩上突兀地矗出小片黑石林,旅人遭遇沙尘暴正好可以借此躲避。但何清曜仅把坐骑拴在避风处,自己杵在一方西面高据的岩石上足足数个时辰。

风沙还不算太妨碍视野,当萧敬暄的身影再度出现远方,何清曜心里大感安慰。除了对方在来回路上的人身安全,他并不会操心其他问题。

毕竟在何清曜看来,萧羽昭早已失去了召唤萧敬暄回归旧世界的能力。前年那次姐弟未曾达成的会面,他是唯一一个清楚从头至尾的内情的旁观者,甚至目睹过萧敬暄最崩溃的时刻。

任何一人遭遇过那般精神上的重创,即便不愿记恨痛苦的始作俑者,也势必要断绝任何原谅的可能。

白衣男子轻盈又迅捷地跃下高岩,飞快来到对方跟前,笃定的笑容显示出真实的期待:“回啦,一路还稳当吧?”

牵马走近的萧敬暄慢慢地抬起脸,眼睛里空茫茫的,倒像是一名还没有完全从幻想中走出来的孩子,连语声也很慢。

“我回来了……”

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再没心情掩饰什么,连吐出这四个字也困难得仿佛在吃力念诵一段晦涩的咒语。何清曜的眼神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脚步放得特别轻,如同一只隐匿逡巡在猎物四周的大猫。

萧敬暄又瞧他一阵,猛地清醒过来,几乎一眨眼的工夫便将面上的颓丧抹去,代之以更加从容的神色。然而短暂的迟钝已留下足够看穿的破绽,任何遮掩的企图再骗不过何清曜的眼睛。

萧敬暄只得侧开脸,竭力避免与他的视线直接触碰,何清曜倒是不大急迫的模样,淡淡问:“谈的不好吗?”

“无所谓好坏,只是说了……很早以前就该说的话。”

何清曜没什么反应,萧敬暄忽然递回目光:“你确定想知道吗?”

白衣男子蓦地竟笑出声来,低沉而柔和。之后他轻轻说着话,内容却与之前的交谈毫无联系:“我们这号人一贯招恨,偏又混得还不错。如果踏上歧途后始终凄惨落魄,活像一条饿得瘦骨嶙峋、随时给人追打到嗷嗷乱叫的野狗,连死都无声无息。落在外人眼里,或许还能换取到几声唏嘘,更确切的说……”

他明明笑得眉眼弯成一道弧,语气则透出一丝鄙夷:“大约还值得拯救。”

萧敬暄听出弦外之音,立即忍不住辩解:“五姐不是这样的品性,她想见我……只因单纯的关爱。”

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口气里微弱的不安,何清曜审慎地思考半晌,同时怀着浓厚的兴味观察自己的情人:“这倒是,偶尔替远在天边的落难者发一点微小善心又不用实际付出,往往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你姐姐的关心,大概是真诚的,否则不会令你感动。然而让我深觉遗憾的是,这份感动居然迟到五年,着实太晚了吧?”

语句间辛辣的嘲讽根本懒得遮掩,萧敬暄却反常地保持静默,于是何清曜又笑了:“我想你们应当都没露出记起往事的神情,萧羽昭倒罢了,你本人对掩盖那段过去一定是驾轻就熟的。”

“这次你猜错了。”

“哦,亲爱的姐弟阔别重逢,难道不该出现这种动人景象吗?”

萧敬暄的表情十分古怪,眼神亦幽幽深深:“你方才提到感动二字,尤其不高兴。”

何清曜挑起一边眉毛,口吻倒还算平淡,因为他只是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自然啊,感动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但想让谁动摇倒绰绰有余,比如你。你眼下正试图对我隐瞒一些东西,估计你是对萧羽昭有所承诺了,而且内容绝不会教我高兴。”

二人维持关系的根基,是在生死明暗间长久并行后诞生的一线牢不可破的信任感。但现在这根细线变得脆弱而微妙,恐怕略加轻似一羽的压力,也将造成无法弥合的断裂。

萧敬暄发出一道喟叹后,选择如实相告:“我再不可能回到过去,但我应允了五姐在战乱息止前绝不离开黑戈壁。”

“果然是这样……”

“你相当生气?”

何清曜垂下眼,口气听起来倒无所谓:“我心情究竟怎样,对目前状况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又毁了一条早先的承诺。临行之前你分明说的是:一旦唐军的危机解除,会即刻撤身,绝不拖延。”

“我记得……”

“我因为相信你,才肯答应奉行王谷主的密令。然而现在时间过去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任何事情都存在底线,阿暄,你得牢牢记住这一点,也千万别触碰到它。”

他终归是愤怒与失望了。

萧敬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慌乱,他当时提出的要求不只在向何清曜寻求帮助,更是希望对方能把性命也一并托付在自己手中。歉疚使他未多做盘桓就给与了回复:“我和五姐不会再见,你不用担心再发生意外。”

这答案出乎预料,白衣男子面色微惊:“何必如此?我即使不满,也不打算阻拦你与萧羽昭见面。”

“我需要给你我之间的情分一个交待。”

这一刹那,何清曜的心情无疑极其错综复杂,既感到欢喜,又感到不安。

“你说过对于我,是在义务与责任外存在着更重要的情分。因为这几年间的共同经历,我原该信你的话,可现在……我突然无法确定,这情分是否足以同过去那些关系分庭抗礼?”

萧敬暄摇头:“情分不是这样区分。”

对方的笑容里带了一抹苦涩:“你不用否认,自从来到黑戈壁,屡屡诱使你动摇的,全是过去那些联系紧密的家人。家或者故乡之类的存在,不仅是一个地点,而是令你感到心有归属的处所。我与你相识才短短四五年,论关系的深浅实在大有差异。”

以往的亲密关系里余留的部分,的确是不小的诱惑。萧敬暄不敢保证能永远压制住那股本该失去源头的怀念之情,但他也不能再允许这种危险的思绪继续影响自己与何清曜。

他不由自主便启口:“我应允协助消灭狼牙军的理由,远没有外界以为的神圣。我成长在一群与自己无共同处的人之间,虽然他们无法给我最想要的,却足以短暂地驱散寂寞。比如阿姐,她始终无法理解我到底在想什么,更不赞成我的所有做法,但她的深厚情谊却延绵至今。无论将来怎样,我还是希望回报她过去给与的关怀。”

萧敬暄既是在解释,也是在梳理。如果说方才何清曜心底那颗愤怒不满的种子萌出了叶芽,眼下那人不带起伏的话语似乎又遏制了它继续疯狂生长的态势。

“即便你对萧羽昭有所承诺,可也主动斩断与她的联系。你肯定会因此伤心。不过你而今能坦然承受,确实比以往更添勇气。”

萧敬暄的回答倒是坦率:“凭舟渡水,但登岸后不能再负担着它行走,人的一生有太多必须舍弃的舟船。”

“你现在身处陆地,并非停留水泊。偶尔在休憩间短暂地回忆下泛舟所见的美景,然后就该继续向前。”

何清曜的声音相比先前平和不少,隐隐几许宽慰,萧敬暄看向他的时候,眨动的绿眼里再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恼意。

萧敬暄微微一笑:“等到风波平定,这条未知之路,我总是希望由你相伴走下去。”

何清曜眸内光采益盛,但也仅笑笑以回,萧敬暄凝视着他:“你说过自己的付出都盼望同等的回报,我当然记着。”

白衣男子再沉寂一刻,陡地噗嗤一笑:“谢谢你的真心话,那凑合着陪你熬一段日子倒不至于太难过了,再说波澜起伏不也等同于乐趣层出?”

这番话固然意味他暂时放下纠结,但萧敬暄仍不是那么放心:“可你难道能对眼下的生活满意?”

“人的本性总贪图安逸,如今却是险恶环绕,离舒坦实在差太远了。”

口吻是平淡的,何清曜的神气里则含蕴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不过我清楚自己最终追求的是什么,换取的结果难免要附带一定代价,万幸都在承受的范围之内。”

萧敬暄听懂他的暗示后保持缄默,何清曜亦不需要回应:“自你拜祭天王旗开始,我已有预感,你之后的选择势必发生变动,果然不出所料。但就像刚才告诉你的那样,对我来说不过是代价的一种罢了。”

“可我始终不确定自己每一次的抉择是否正确。”

何清曜阴郁而平静地回应:“虽然产生动摇,但从未打算回头,那目前的道路于你就是正确的。当然了,你的不同抉择,一样必须付出不同的代价。好比你当年事发后可以留下,也可以逃跑。选前一个,是痛哭流涕地忏悔过错,并心甘情愿丢掉脑袋,亲友们自然慨叹又怜悯。而你选后一个,结果必然导致如今的众叛亲离。”

萧敬暄的脸庞微弱地抽搐一下,过去的记忆虽不再致命,可每次的回想终究将带来不适:“由自小就了解的义理来看,前者才应当是我的归宿。”

何清曜耸肩,描述的语气漫不经心:“可那些看似温暖的感情只给予死去的你,活着的你难道需要这般毫无价值的东西吗?你那时什么也无法感觉到了,任何的善意关爱就失去存在的意义。我甚至认为活着被痛恨咒骂,远比死去被遗忘抛弃好太多。”

“但这种看法是错的。”

“你这大傻瓜竟然还没开窍”,何清曜面色不惊:“每个人都认定善恶取舍是发于诚挚的本心,实则不然。你如今所能思考的、感知的,始终有不少源于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的规则,而且往往自己根本意识不出这一点。”

白衣男子瞥萧敬暄一眼,对方仿佛陷入苦思,眉心拧紧,于是他放缓了口气:“类似中原觉得锱铢必较意味着悭吝小气、嗜财如命,我的故乡那边则认为这证明一个人拥有谨慎细心、权衡轻重的良好品格。唉,我打交道的中原人全只嘴上嚷嚷,捞钱可不丝毫手软。只有岳父和被他成天耳提面命的你,才信什么视钱财如粪土的鬼话……”

这话前面还在理,后面的走向越来越古怪,萧敬暄长眸一狭:“我以前告诉过你,别把岳父的名号安在我阿耶头上。”

对面的碧眼反倒现出眉飞色舞之态,似乎非常快活:“啧,又忘了,改回来就是。我的意思是——令尊实在把你教太死板了。明明出身、头脑和本领都不差,可恶人谷口初遇那回,你居然是半个铜子儿的买路钱都掏不出的穷鬼。假如早点听到大爷的开导,至于落魄成那副穷酸相?”

萧敬暄自然不会因这些话轻易被激怒,何况何清曜只是又拿自己逗乐,没带丝毫恶意,他低哼:“对,而且我现在又快成穷光蛋了,你最好小心离远点,省得沾上霉运也得去讨饭。”

“我可也讲过,宁愿当江洋大盗都不当叫花子,还必须是劫财劫色一起干的那类。”

萧敬暄嗤一声不予置评,许久,他收敛微淡的笑意:“这么说其实人世间没有善恶分别,有的只是来自过去生活的无形影响?”

何清曜只是微笑:“倒不尽然,我只是希望你更重视新世界的规条,早早学会适应。但不必因此强硬地改变自我,抛开熟悉的理念而活,到底还是叫人痛苦。”

萧敬暄凝神片刻,不知想着什么,末了点点头:“改变对我而言总是很难,但我会努力靠近它。”

何清曜的唇角缓缓牵起,笑纹如层层涟漪漫开:“中原有云三十而立,我们也快接近这年纪,等彻底离开眼前的乱局,是该去新的地方走一走,瞧瞧更美好自在的风景。当初既然做不成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如索性变个肆无忌惮的大坏蛋,未来再试试当回一名普通人的滋味,很是值得期待。”

萧敬暄的目光接触到那双闪耀着的翠绿眸子,蓦地由心上升起一股自然而然的喜悦,脸上也随之漾出一缕浅笑。

那种何时何境都能勃勃滋长的生气,那种一向无所羁绊的肆意,正是何清曜生命里最具活力与吸引力的部分,也是让自己最动心的地方。

不过他很快联想到自己,笑容淡去些许:“可我既当不好英雄,也当不好坏蛋,说不定往后做一个普通人也吃力。”

何清曜自然发现了对方的变化,神情立刻显得平静而不可捉摸:“阿暄,你知道自己身上最叫我弄不明白的是哪点?”

“你指什么?”

“你本是个聪明人,目光精准,但对于自己密切相关的部分,老会缺乏顶顶要紧的判断力。”

萧敬暄的声音里分明带有困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为什么总得认为自己非常差劲?在我看来,你干得相当不错。不是每个与你有相似经历的人都能挣脱厄运,大多在灾难刚发生已经吓破了胆,任凭自己被生生吞噬,剩下的少数稍作挣扎就听天由命。可能如今的人会不屑鄙视你,但搁在子孙后世,说不定反觉得你这位前辈有值得钦佩之处。”

何清曜停片刻,保持那种认真的语气再添一句:“我是指如果咱们俩能有个后代子孙的话。”

萧敬暄倒不至于听见这话会手足失措,但掩饰的笑声难免带着几分牵强:“胡扯,我们怎么可能有子孙?!”

何清曜嬉皮笑脸地盯着他:“又没说非得你亲自生下来的才算,着什么急呀?”

萧敬暄霎时绷紧脸,但坚持的时间相当短,他早就适应了如何在何清曜的浑话前维持稳定的心情,那就是不继续对此回应。

他打量了下光亮稍现的天空,冷冷说:“别耗在这地方磨嘴皮子,该走了。”

萧敬暄虽有意回避先前的话题,何清曜嘴角依然挂着那副超然物外的微笑,仿佛事不关己,他不过是观摩了一场别人的好戏。那边的人重新牵起惊帆的缰绳,可仅仅走出两三步便一停,再望来处看去。

“你仍然在为与萧羽昭诀别而难过。”

萧敬暄回头看到绿色眼眸深处隐隐约约闪烁着的亮光,那么温暖,那么宽容,给人以异乎寻常的安慰。

他始终最了解自己。

萧敬暄轻轻吁一口气,眼神似失落了什么一般的遗憾,何清曜温和一笑:“那年在三危山佛窟边,听到萧羽昭祈求佛神保佑你的来世平安,却只字不提今生喜乐,你也露出这样的神情。其实如果难过得狠了,偶尔流泪不算坏毛病。”

萧敬暄反倒笑了:“阿耶告诉我,眼泪无用,只会教人意志软弱。”

何清曜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早前省下的一些话到底出了口:“瞧,你这想法还时不时停留于过去,但那时面对是你爹那种老顽固,如今面对的是包容大度的我,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呢。哎,先别发火哈,这是就事论事,没对岳丈带一点褒贬的意思。”

墨色睛子平静地注视着他,毫无气恼的迹象,何清曜笑笑再言:“我当年袒护师兄失手杀人后的那副样子,恐怕比你差不了多少。我除了背上他、拼命地拉扯腿脚朝圣墓山相反的方向狂奔,脑子什么都装不下,也不敢装。因为一旦开始想事,我就发现自己根本不知未来的去处,内心全是恐惧。”

他的眼眸中罕见地浮起夜的朦胧:“可等暂时获得安全后,我依旧必须面对太多不肯正视的麻烦。师兄疯了又成重伤,玉罕尔无法跟随,再没人指导和保护我。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会不会跟师兄一起被明天追来的同门杀掉,也担心父母兄弟不肯再接纳身犯恶行的自己……整整一夜,我在藏身山洞里守着篝火,一直哭泣。”

白衣男子长长吐一口气,像是悔愧的哀叹,但更像是舒畅时的反应:“哪怕到现在,我还是闹不清那一瞬间到底怎么想的。我突然从火堆里拖出一根燃烧最旺的柴禾,一边怒吼哭嚎,一边把它狠狠烙上胸前的圣焰纹身。”

“很痛吗?”

萧敬暄的神色那般宁谧,何清曜脸上则又闪灿起笑意:“唔,应该很痛。不过我居然没注意到,大概因为突然想通之后太轻松了吧。与其说烧毁一个印记,不如说是同过往了断。”

他脸上虽带着笑,眉梢眼角仍偶尔闪出一丝说不出的怅惘:“但人的本性依旧是软弱的,未必能保持着心坚如铁,或许哪一天我还会为什么恐惧,自然也会哭泣。”

何清曜突然凝注萧敬暄,轻轻道:“你和我在一起时,也完全可以这样。”

过往的坎坷在萧敬暄心间电闪星驰地掠过,容或他心底还留有几分刻骨的凄伤,此时却已熔化在宁和温存的语声里。

萧敬暄点头,微笑着说:“我知道。”

他也忽然地产生一种浓郁的渴求,试图触碰到面前的人,由身而及心地将彼此融为一体,但这冲动又与**无关。何清曜脸上倏地绽开一丝真正的微笑,一下握住对方不知不晓中伸过来的一双手。

黄云弥漫的天穹下,他们无言拥抱着对方,宛如此刻连作一色的天与地,紧密亲昵到无从分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西江的船

狩心游戏

貂珰

橘涂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