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疑阵
安庆国居然如此之快提出交换俘虏,完全出乎联军的预想。不过对方的真实意图,柳裕衡与萧敬暄却是一早就明白。
去年九月极其酷烈的香积寺之战后,唐军两日之内克复帝京长安,将叛军逐至潼关以东,伪燕势力再无法立足关中。十月又经陕郡之役,官军收回洛阳,安庆绪仅率一千三百余人从洛阳仓皇逃往邺城。
然而当今彼时尚忙于安定两京并迎太上皇还都,未及时遣兵追击。安庆绪得以喘息,再度集结旧部和招募新兵,威胁复现。皇帝已召九路节度使,将以步骑二十万北进邺城,欲一举剿灭叛首。所以与其说安庆国想换回孙孝龄,不如说他是以此缓兵之际牵制敌人的注意力,趁机秘密运出安庆绪急需的武器。
萧敬暄对此似乎不大担忧:“暂时答应安庆国的要求无妨,断然拒绝反倒容易使他警觉。”
柳裕衡寻思一会儿:“其实我更怕狼牙军将那种邪门的攻城器械用在黑戈壁,不过它数量非常有限,而且根据中原局势来看,这种可能已经越来越小。”
“是这道理。”
“但他们仍能调集战狼再次进攻山道。”
“狼毕竟属凶兽,难以驯服,一旦不慎便会反噬主人,还需要大量的血肉饲喂。所以狼牙军豢养的战狼相比起战马的总数,一直算是稀少的,偶尔才敢直接用于地形特殊的攻坚战,否则当初他们不会借助萨满老巫之手驾驭野狼来扰乱我方的防卫。”
萧敬暄再衡量一番,接着说下去:“真怕正面撞上,解决倒不难,借本地的回纥部落人手,加紧坚固工事即可。”
柳裕衡点点头,郑重再言:“固防的不该只有两界山道的几座戍堡。”
萧敬暄瞥他一眼:“你还是想在鞮汗山的阴风峡内增设营地?”
“不错。”
萧敬暄叹口气,显见感到十分为难:“地方难觅,时间也紧迫……”
阴风峡内沟壑纵横,连藏身的马贼都说不清其中的全部路径。加之各处山体断陷,历朝历代因此都未建立堡垒,如今要匆匆安设防卫岗营,位置着实不好确定。
“我明白,但虽说安庆国更易选择平坦的羌河河谷出黑戈壁,万一黑沙堡的盗匪隐匿了外界未知的捷径,狼牙军也愿意冒险通过那些不安全的地段呢?”
萧敬暄不得不承认,黑沙堡里同狼牙军勾结的叛匪同样属于不安定的因素。山地崎岖,狼牙军的辎重运输固然因此速度缓慢,但如果缺少地利优势,唐军也难以对其展开攻势。
“照我的意思,防御重点自然在羌河河谷,但阴风峡几处要地也该派兵把守。”
萧敬暄沉思一阵,想起歌朵兰沙漠底下存在千万年的洞穴通道。这些地下山洞有可能被叛军利用来故弄玄虚,也有可能成为关键时刻的撒手锏。
于是他感到有接受柳裕衡建议的必要:“那也好,趁黑沙堡目前还在分裂内斗,联军可以尽快不受干扰地把营地设立起来。”
达成共识后,谈话自然该告一段落,但柳裕衡却没有结束的意思:“狄校尉那里有些话,我以为你也当听听。”
萧敬暄皱眉,不太理解柳裕衡为何需要完全不涉及后续重要事程的狄一兮加入,不过他仍保持着耐心等候下去。
狄一兮很快到来,他的目光闪烁不已,充满昭然的不安,令旁观者愈发感到疑惑。萧敬暄留意到柳裕衡连副将骆照光等也遣出帐篷,明显不希望有第四人听到之后的对话。
狄一兮随后提起的,正是姬迁说过金焕暗示联军之中存在内奸的传闻。话不算长,但也不是太短,一般情况下应当留给听闻者足够的回应时间。可他抬眼瞧瞧萧敬暄,对方虽神情平静也毫无表示,反倒让人倍增困惑。
柳裕衡试图打破僵局:“萧副督军,你有何见教?”
萧敬暄沉默片刻,淡淡回答:“没有。”
柳裕衡看他一眼,不放弃地追问:“当真?”
“自然。”
话已至此,柳裕衡只得挑明:“狼牙军俘虏证实掠夺朝廷送来辎重一事是黑沙堡盗匪所为,当时的押运事宜皆由贵方处置,其中或否存有疏漏方为敌所趁?”
萧敬暄轻声笑笑,目光甚是不以为然:“疏漏许是有的,但若要同狄校尉方才所言的联系到一处,未免牵强。”
他素来喜怒难形于色,如今却将不满体现得十足分明,柳裕衡沉吟半晌,语气略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若此事为真,两界山的大胜又算什么?”
“或许狼牙军在意的,并非当前的几场胜败。”
乍然听到的消息确实教萧敬暄不喜,但他亦明白柳裕衡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他暂时忽视内心翻腾起的真实情绪,因为任凭它们牵引思绪,是完全的危险之举。
“真相当然应查个清楚,但也莫因一点没有凭据的传言而自乱阵脚。”
柳裕衡把他的回答视为某种形式的承诺,点头道:“防患于未然总归是好。”
萧敬暄颔首之后,直至出帐都默不作声,高深莫测的表情难以让人窥探到他的实际想法。狄一兮虽很不喜欢自己此刻扮演的角色,也不想再打扰他,可最后还是抛下所有顾虑,强迫自己追了上去。
萧敬暄停步倒快,看着狄一兮的眼神非常平和:“还有别的要说?”
狄一兮寻思良久,众目睽睽之下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几番犹豫后干咳两声:“我……我再找你借点钱……”
他说完立刻长出一口气,表情轻松了不少,倒是恶人谷一干人的脸上或诧异或戏谑。身为当事人的萧敬暄竟然没有表露出惊讶,简单应一声然后道:“换个地方吧。”
他遣退随从,等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空地,才继续开口:“你能说实话了。”
狄一兮单刀直入:“你对我在柳将军面前讲的那个消息,到底怎么想的?”
“没什么好想的。”
狄一兮朝萧敬暄扫一眼,自问已经是好声好气又替他着想,没想到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萧敬暄明显不打算深入交谈,他仍忍不住再劝:“有些时候,你千万得小心身边的人。”
萧敬暄只反问:“那柳裕衡的身边呢?黑水守捉使的身边呢?”
狄一兮半天无言以对,最后嘟囔:“别这样犯倔行不行,我怕你再出事!”
他的脸上既有焦急,也有孩子般的恳求。或许一言不发才是眼下最好的表现,但与狄一兮和解之后,萧敬暄已经无法做到对这般关心不屑一顾,他喟叹着缓和下容色:“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我会处理妥当。”
狄一兮却不大肯信:“真的?如果一些看起来的意外当真跟何清曜有关系呢?”
他问得过于直接,萧敬暄但皱了下眉头,未见真正恼火。
狄一兮顿了顿,不安地挪动脚,好像在等对方的反驳,然未候到:“就姑且以为押运出了纰漏,是办事的人不当心泄露了路线和日子。可除了姬迁所言,我那回在狼牙军营地里偷听的一些话也真叫人起疑。”
萧敬暄无声注视过来,狄一兮发出一道长叹:“赤水军聊了什么,我以前在柳将军那边一五一十地讲过了,但最重要的一件我到今天都没提起,就是生怕波及你。既然现在只咱们两个,我干脆问一句……你是不是……”
他摇摇头,好似不大肯把后头的话出口,萧敬暄倒还镇定:“没关系,你直说吧。”
“何清曜手下那女刺客……我上回问起时,你那阵其实根本不晓得她为何出现,对不对?”
直至此刻,萧敬暄的目光里闪现出真实的惊讶,狄一兮苦笑:“我知道你们现在处得亲密,何清曜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救过你,还明里暗里帮不少忙,你这会儿当然愿意维护他,但也要小心……小心他实际上别有所图。”
听完最后一个字,萧敬暄脸上本算温缓的神色霎时被冷漠取代:“哦,他到底能图我什么?”
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难免叫费了许久口舌的狄一兮恼火起来,懒得再压制脾气,脱口喝出:“那就当他是贪图你的美色行不行?!”
萧敬暄的脸色明显变得更加冷厉:“狄一兮,上回动武我留了手,你不介意就再练一场。”
狄一兮瞥瞥他的面颊,经过十日,瘀痕已消散,伤口也大多收敛。自己脸上那些估计也愈合得差不多,实在没必要又惹祸挂彩。
他哼哼唧唧一阵,都听不清咕哝了些什么,最后回应时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略滑稽的蠢相:“开玩笑罢了,你臊什么……”
萧敬暄目视他许久,诸多过往岁月的片段自脑海深处翻涌而上,现实的影像忽然就与记忆中的那名热心好笑的少年合而为一。
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倏然叹息一声,语气渐渐转回温和:“我懂你的意思,只不过……我愿替何清曜担保,他绝无异心,内奸之事更不可能涉及。”
狄一兮忍不住又瞄来一眼,虽犹欲进言,思忖一阵倒罢了。当为或不当为,只在萧敬暄的一念之间,自己也做不到更多了。
“辛苦你告知这些,假如真的发现哪些不妥的地方,我不会瞒着你。”
萧敬暄说罢举足欲走,狄一兮回过神急急把人唤住:“哎,等下!”
“怎么?”
“我刚才想再借点钱,这话……是真的。”
回答完全出乎萧敬暄的意料,他眉头登时蹙成川字:“上回给的钱,你全花光了?”
狄一兮干咳一声,不自觉揉搓起手指:“欸,是的……都花光了……”
萧敬暄欲待开口,见他这样子,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过一歇方问:“那笔钱可不是小数目,才过去多少天,你居然能挥霍到一文不剩?”
以如今的利率折算,一两金约合六、七千钱,太平时期足够买入米粟三百斗、上品丝绸二十卷。即使战乱以致物价飞涨,也完全能供养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衣食花销。
狄一兮一声不吭,萧敬暄轻轻笑问:“上哪儿去花天酒地了?”
“放你的狗屁!”
狄一兮气哼哼着瞪过来:“少给人扣黑锅,我是用去扶弱济贫了!”
“真的?”
“当然是,怎么样?别废话,你就说肯不肯再借!”
“我如果回答不肯呢?”
狄一兮的怒意好似丝毫未减,头却不大自然地往后仰去,视线不住左右乱瞟,大概试图躲避遭遇拒绝后的尴尬。萧敬暄扫一回,反嗤地发笑,利索解下腰上革囊冲他掷去:“接好!”
狄一兮的耳朵一直竖起,听到异响时手动得比脑子还快,翻掌就抓稳东西。他一边急匆匆扯开袋口点数,一边笑吟吟地说:“你还是挺大方的,我看……欸,才这点?”
革囊内金币不过八枚,银币就四五之数,其他零散铜钱还未来得及计算,貌似也不多。
萧敬暄不紧不慢说:“上一笔的借款说好不找你偿还,现在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虽然对目前的结果不太满意,狄一兮也只得悻悻收起所获,萧敬暄瞧着那副脸色反倒又笑:“看来往后出门一定得多带些钱,省得你还嫌弃我给的数目太寒酸,岂不是丢了颜面?”
狄一兮斜他一眼,萧敬暄不自觉又叮嘱:“省着点用,如今日子艰难,可不比以前。”
琥珀眼眸飞快眨巴一阵,骤然充满欢快的意味,萧敬暄疑惑:“又怎么了?”
“我说你才是怎么回事,稍微上点年纪,已经开始变得跟师父那样啰嗦。”
萧敬暄着实吃了一惊:“……胡扯什么?”
狄一兮打量着师兄,只管接着嬉笑:“你一旦板起脸对我正正经经地说教,可不就总和师父一模一样?别说呢,竟然连过去他训儿子的口气都学到十成十啦。”
萧敬暄目不转睛盯着他,一方面对于父亲在小徒弟心目中的形象居然是“啰嗦”而感到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言行也被归纳为相似的表现而迷惑。
他竟没生气,陡地低笑一声,觉得内心的某样东西松动了。
“我真成阿耶的那脾气,有你这种好吃懒做的逆子,早给一棍打死。”
狄一兮根本无视这乏力的威胁,嘿嘿直笑:“只要你记住下次多带些钱,打死我都无所谓。”
帐顶的灯盏渲染出一层昏黄的色彩,羊皮地图上的细小字迹阅看起来反倒愈发吃力。何清曜揉揉酸涩的眼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眯眼望向左侧某片黑黢黢的区域:“怎么自己个儿回来了?”
女人平平板板的声音自那个角落传来:“如今涉足的东西,跟平常的旨趣大相径庭,你是不是感到很不耐烦?”
“吉兰娜,这是废话。”
“可我想说废话。”
何清曜漫不经心地朝头顶的油灯瞧一眼,发现一只嗡嗡徘徊亮光边缘的飞蛾后,慢慢拈起桌上一根苇笔。他站起身,觑视又半晌后,指头倏然一弹,苇笔飞了出去,将不知死活的蛾子撞入火焰。
笔杆落地的啪沙一响,飞虫被焚烧的嗤嗤声,几乎是同时发生,何清曜啧啧道:“飞来飞去地烦死人,这下可算彻底闭嘴了。”
吉兰娜一言不发,何清曜刻意过一阵才发问:“我让你跟着他,为什么提早回来?”
“是萧敬暄自己吩咐的。”
何清曜顿时扭头盯着她。
考虑到这边营地的稳定,何清曜先一步归来整顿,萧敬暄则需还在唐军那边耽搁两三天,因此他特意把吉兰娜留在对方身边以保安全。
吉兰娜没有被兜帽遮掩的嘴角牵起一侧:“不过我没完全听他的,之后偷偷回去一趟。他和柳裕衡商量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忽然将狄一兮叫进去,把其他人赶出来。”
何清曜坐回胡床,竟重新盯紧那张本烦透了的地图。黑猫阿尔斯兰不知自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肥硕的身躯随小步扭摆,倒生出几分优雅。它不等主人召唤便跳上了男子的膝头,舒适自在地踩按起两只前爪。
他仿若对吉兰娜的话不太感兴趣,只顾看猫儿,女人低哑问:“你不好奇这几个人究竟聊什么?”
“大约行军打仗的事吧,还能有其他的?”
何清曜抚摸着爱猫慢吞吞地回应,吉兰娜微微一笑:“萧敬暄过去没有因为商量所谓的正经事,特地把我提前赶走,这回不知道怎么多心了。”
何清曜终于肯斜过眼:“乐意讲就讲呗,我现在有空听你唠叨。”
“白天不太方便,而且帐篷周围护卫多,我当时没敢过分靠近。”
“哦,你前头扯一通干嘛?等于一个屁没放。”
“别急,后头狄一兮又主动拉住萧敬暄,两人到边上悄悄聊起来,时间不算短。”
“这小杂毛想干嘛?”
“至少明面的理由是他要萧敬暄再借点钱给自己。”
碧绿眸子眯缝得更细了,显然捕捉到重点:“再?借钱?”
事情听起来是够离谱,不过绝非不可能。
何清曜笑吟吟地摸着下巴,却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没脸皮的东西,还敢出来在他的跟前晃悠,滚蛋!”
他素来就不是大方的人,涉及某些事情尤其吝啬。女刺客对其明显的恼怒却不置一词,摇摇头后说起别的要点:“虽然同样没听太清晰,不过这次……他们的话里直接提到了你。”
白衣男子目光立即如隼:“还有别的呢?”
吉兰娜这次却反问:“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
何清曜心里有数,便闭口不言,吉兰娜低声:“他们还说起了内奸,我猜大概和山道狼牙堡垒里发现的异常有关系,你千万要当心。”
何清曜仍托腮不语,端详女子一晌后问:“我当哪门子的心?”
“你认为萧敬暄十分信任你?别忘了,你派我去灰岩坳的理由至今没跟他解释过。”
“他不想深究对你我不是好事吗?”
“是他真的不怀疑,还是假装不怀疑?”
何清曜发出一道冷冰冰的笑声,还是看着她,吉兰娜徐徐道:“你爱钱如命,也胆小惜命。虽然你还算在乎那个家伙,但如果身家性命可能不保,两相权衡之下,到底什么更要紧?”
对方居然咧嘴一笑:“我要是不幸死了,说不定你能分一大笔遗产养老,高兴点啊。”
“不必顾左右言他,回避可不像你的做派”,吉兰娜讲起话难得如此心平气和:“我还不想替你殉葬,因此希望你别被爱情迷昏了头,保持住自私狡猾。”
何清曜故作天真地睁大眼睛:“怎么回事,你的口气太慈祥和蔼了,别是我表现出的热情让你那颗石头做的心也被打动了?”
吉兰娜的面上不现细微怒容:“你自己现在随时可以带上金银财宝逃之夭夭,确实是无所谓。可萧敬暄显然没这种干脆的打算,恐怕不好办。”
何清曜意识出这段话里真实的含义。无论是父母的教导,还是成长中所见,世上最灵验的法宝,归根究底只一样,那就是金钱。任何情况下它都灵验的很,百试不爽,然而使用在萧敬暄身上总会失效,所以后来他决定尝试另一种新思路。
世间任何一事要做成,少不了双方之间来回的权衡,手里更必须握有一点彼此实际需要的东西。可他自忖至今在黑戈壁竭尽所能地提供给萧敬暄目前亟需的一切支持,但对方仍然做不到彻底地投向自己,态度也总在不停发生转变。
何清曜揣测良久,依旧不得答案,心绪反倒越来越烦乱,连抚摸阿尔斯兰的动作也比之方才急躁两分。尽管他默然不语,女刺客还是觉察出细微异常,素来冷漠的脸庞绽开微微的笑容:“解决倒不麻烦,实在心疼你的姘头那条小命,下手制服他再绑走也可以。毕竟真论起阴毒下作,他肯定还是斗不过你。”
她的提议换回一记白眼:“那不成了强掳拐带良家子?再说他可不是娇娇柔柔的姑娘家,哪那么容易收拾服帖,我也没预备着下半辈子跟他吵着打着过完。”
吉兰娜猝然目光一凝,一字一字慢慢说出话:“你竟然……真想带他走?!”
白衣男子口角挂着不以为意的笑纹,显见认为毫无隐瞒的必要性:“否则呢?我对他可说是下了血本,难不成一点好处都不拿便轻易放人?”
女人深湛的蓝色眸子看似宁静,可偶尔跳跃起来的光亮偏又如此刺眼,像是那些长久深深压制在内心却终归流露的愤怒与惊讶。
“原来你对萧敬暄还挺怜香惜玉,就不清楚这家伙究竟识不识趣,或者说……值不值得你这么做了。”
何清曜听出言语间的嘲讽,嘻嘻笑着回复:“虽然这样的关心让我十分感动,倒不用酸气冲天,省得给人误会你在觊觎我的贞操。”
吉兰娜冷冷地笑了:“该是我担心自己的清白吧?”
“这你倒可以安心。我那位泼辣的老娘假如还在世,估计这会儿唠叨的口吻应该跟你差不太多,入耳简直令人肃然起敬,实在动不起半点歪心思。不过听这话,你似乎觉得我过于看中萧敬暄了。”
蓝色眼珠紧盯着男子,好像也窥伺着他心神上的空隙与破绽:“因为他确实没有你行事那样精明利落,总是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何清曜莞尔一笑,省去了本该继续的周旋与试探:“如果萧敬暄真是脑筋转不过弯的蠢蛋,五年前就该甘愿赴死,或者羞愧自裁。可这个看起来最古板迂腐的家伙,两样理所当然的结果都不肯选。反倒有勇气踢开陈规旧俗,非常聪明地在全然不同以往的世界里活出新的路子,虽然不怎么情愿也接受了重塑的模样。他藏在本性里的这点很叫我欣赏,即使偶尔糊涂,倒不是太大的问题。”
吉兰娜缄默下来,良久之后轻轻说:“你可真喜欢他,如果当年也能……也能这样喜欢玉罕尔多好。”
何清曜霎时产生出些许恼怒,这是双重影响的结果。他既感到吉兰娜不知好歹,也感到潜伏在回忆最深处那一丝看似微弱却又挥之不去的愧疚再次从长久沉眠中苏醒,但这些情绪都还在控制范围内。
白衣男子的目光变得冷淡而漠然:“吉兰娜,想说什么不必绕圈子。”
吉兰娜完全无视了他的不悦,梦呓般轻轻微微的声音自唇间飘拂出来:“玉罕尔假如还活着,四天后就是她二十九岁的生辰,也正好是你的生日。当年父母双亡后是你帮我和玉罕尔从债主手里赎回自由,又因这种巧合,她打小就坚信你心地善良,并与自己有深厚缘分。”
“太遗憾了,我不仅和善良完全不沾边,也跟玉罕尔没有丝毫的缘分。”
男子的嗓音过于平静,提及死者的名讳时亦不见些微起伏。吉兰娜的身体略略打起颤,仿佛寒飙卷过身体,口中仍强挣着粗嘎笑言:“倒不能这么说,你只是把良缘全部心甘情愿地奉送别人,丢给她的只剩下厄运。”
何清曜冷眼看她许久,眉毛兀地挑了挑:“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想听我对她的自我牺牲如何抱愧悔恨……不好意思,那可不存在。”
这句话已然逼近了吉兰娜所能忍受的极限,她脸色铁青,眼露寒光,瞬间神情杀气腾腾,直似要把他生吞下去才得消恨。
何清曜哼笑一声,目光悠悠然地在女子面庞转了一圈:“你们姐妹俩的样貌确实非常相像,然而一旦你露出这种凶狠的眼神,那就完全成两个人了。我有一句忠告:不要以为玉罕尔曾经舍命相救我和师兄,咱们也算自幼认识,我不可能轻易杀你,就总敢露出想一口咬死我的表情。”
吉兰娜仿佛没有多余的反应,但垂落的双手分明正五指力收,深深掐捏进掌心。何清曜徐徐缓缓地说下去:“建议你最好还是收敛些。前几年你给我找的麻烦挺多的,甚至没皮没脸地管到床榻上,简直恨不得我一辈子当个宦官,还不自量力地招惹上萧敬暄。你要晓得,这类事情跟享用美餐时老有聒噪的绿头苍蝇绕来绕去一样,教人心烦。所以一旦你失去价值,我不介意亲手挖掉这对招人厌的眼珠子。”
吉兰娜安静听完还是沉默,绿眸翻动一下,何清曜故意发问:“怎么了,暴聋了听不清?”
女人终归冷淡地开了口:“听清了,以后我会注意点。”
阿尔斯兰从何清曜怀里忽地跳出来,黑猫踩踏地图溜达一遭,伸了伸腰后预备借这一大团柔软的事物磨磨爪子。主人赶紧一行呵斥,一行把它重新捉回,顺道观察了一下图上的山川走势。
吉兰娜突然又说:“四月底,至多五月初,灰岩坳的狼牙军会运送武器出来。金焕肯定在列,至于他的心腹石失芬大概也在。”
“这事你先别管,既然回到这边营地,以后还是留在我身边,萧敬暄那里也不必去点卯。”
这一刹那,吉兰娜的眼里尽是愕然:“你不是希望我保护萧敬暄吗?”
“暂时没大事,你继续待在他那边做什么,按以前那样替我跑腿吧。”
吉兰娜又闭口不言,何清曜盯着地图某一处,长呼一口气:“永燃池深处据说还有寒玉铁的矿脉,狼牙军竟然没跑去占住地方,你说这奇不奇怪?”
吉兰娜明白他是在跟自己搭话,低声回答:“据说那里相当不安全。”
“还是要留神呢,要不然你抽空打听打听,或者亲自进去看看,别叫狼牙军藏了兵。”
“不可能的。”
“咦,怎么个道理?”
“永燃池的地缝总断断续续地散发毒气,一夜就要了人的命,地火喷涌的位置也不停移动,很难找出安全的地方驻扎。”
“不至于一个落脚地儿都没吧,那古时候的铁矿怎么开采出来?”
“待在西北的一小块高地就能不受地火毒气的侵袭,只是地方太小,只容得下十来人。”
“这样啊……”
白衣男子陡然一转神情,露出一副关怀之态:“你从前在西居延海几乎没走动过,可好像对那种偏僻地方的情况也了如指掌?”
他竟含了和煦的笑脸望着吉兰娜,对方深知其心性,自然不会被这种假象欺骗。
吉兰娜变回那种波澜不惊的神色:“前段时间和相识同门偶遇,说过几句。”
何清曜笑眯眯再问:“什么时候,哪位同门,我怎么不知道?
“二月底经过不惑居时无意间撞上,是那迦。”
吉兰娜瞥过一眼:“你如果够大胆,可以去她面前待着,试试看会发生什么。”
何清曜频频眨动眼睛:“浩气盟与恶人谷正共抗狼牙军,那迦师姐怎么可以如此小气?”
吉兰娜反问:“九年前你和阿咄育逃跑途中杀害不少同门,里头有她一位近亲。你觉得见面之后是叙旧的可能大,还是寻仇的可能大?”
何清曜拍拍阿尔斯兰的脑袋瓜,似笑非笑:“看来我还是得谨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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