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一进帐篷,立刻开始手脚哆嗦着把湿透的衣裳扒拉下,还不住嚷嚷着好冷。单余一条犊鼻裤时,他不经意往边上一瞟,立刻停下正解裤头的手:“还不脱干净,你不觉得冷吗?”
萧敬暄抱膝坐在火塘边,脸色青白,嘴唇亦有些发紫,看来一样很不好受,可湿衣居然还整整齐齐地套在身上。不仅如此,他始终半垂眼眸,一副遥思悬想的神态,直至狄一兮相问才略略扬起下颌:“我……等毯子拿来……”
尽管开了口,可他的视线却还是飘向旁边,没同狄一兮的对视。
狄一兮挠挠头,心说到底做哪门子的怪,倏然念头电转,好像明白了什么。
最后遮羞的裤头他也不急忙拽下了,呃呃几声后说:“有个事情,我还是跟你讲清楚,可你……你也莫往心里去,省得听了又炸起毛来。”
他的声调期期艾艾,稍见微妙,萧敬暄一剔眉,声音里略显出一丝惊讶来:“话都没半句,我这阵子还能恼你什么?”
狄一兮满面犹豫,张了张嘴,终于说:“你这人吧,其实……其实还不错,一直挺讨人爱的,这个……这个状况,从前大家一块儿玩都清楚。可咱们实在是太太太熟了,而且你的岁数到底比我大些,相处一向只当哥,哪会想到别的上头?”
迎来的目光里皆是讶异,狄一兮深吸一口气,硬起头皮把话说完:“嗯,我不是嫌你老,就是、就是,俗话说缘分不够。所以……咱俩根本不合适,而且我不该对雁宾始乱终弃,绝不可能相中你的,现在更不会借机揩油。当然了,我觉得你如今不是也有那……那谁了,应该也不会想占我的便宜。”
已经摆明到这地步,再听不懂就是个傻子,萧敬暄冷眼:“我现在难道逼你相中我了吗,还是总担心我对你仍抱有非分之想?方才我只是……”
他停一停,哂笑:“看见你现在长大的模样很奇怪……”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狄一兮嘟嘟囔囔,估计都不清楚自己嘴里冒出些什么,忽然回神嚷起来:“哪里奇怪了?我又不是侏儒,这都多少年了难道还不再长点个头身形!”
萧敬暄皱眉:“你先前的一堆话不是更奇怪?”
“我那不是以为你害羞了……”
“……你把话再说一遍!”
狄一兮故作未闻又催促:“快扒了衣裳吧,这天气里真着凉不得。”
萧敬暄不言不动,又不看他了,唇甚至抿得更紧。狄一兮瞧对方没个好脸色,不满地低低嗤怪:“死要面子活受罪……大家这么熟,你哪怕□□,被我看见也没关系嘛。小时候夏天去饮马川玩水,催你脱掉衣服跟着我和载熠一起下河摸鱼,你就跟谁要宰了你似地又惊又怕。现在已经多大人了还一个样的扭捏,哼,我不信你平时单洗澡才肯脱精光……”
鬼使神差地,何清曜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忽然在脑海中划过,狄一兮不由头皮发麻地噎声,暴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沐浴,大概还有一个场景,人往往都会脱得精光。
他歪歪头,皱起眉毛将萧敬暄左瞧右看:“嗯,算了,你爱穿着就穿吧……”
对面之人飘忽的眼神与窘迫的口吻相当古怪,萧敬暄不觉又生疑。奈何那张似乎永远闲不住的嘴此刻反倒牢牢闭紧,一个字也不再肯吐出。
不过紧贴肌肤的湿冷倒真是难受,他略想想,终究手按腰间先解开革带,随后背转身去一件件地除下衣物。
狄一兮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直撇嘴,腹诽着明明别的习惯还好,从小到大这爱害臊的毛病偏改不了。
还是不太对,他搭对找的竟然是那种脸厚赛城墙的鳖孙儿,这眼光可半点不显害臊呐……
狄一兮一行浮想联翩,一行扯去裤头,这下便浑身赤条条。随后他蹲近火边,再抖散开头发烘烤。正感舒服了些,骤然门口唰一响,帘子给掀得大开,没野颇的大女儿手拎两条薄毯,坦坦然跨进来。
姑娘固然态度坦荡,里头两个男人却惊得兔子一般蹦起,胡乱捞起衣服重新披上了身。狄一兮一面抓紧外袍遮挡住羞处,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欸、欸、欸……怎么不叫门?”
异族姑娘先眯眼在他身上溜一圈,神色豁然开朗:“就说怎么总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差点入赘我家那个小伙啊!”
狄一兮陡地念起前事,他去年秋天受伤后装疯卖傻一段日子,险些被冯友义半卖半嫁般塞进这户人家里换取良马,对象不正是眼前这位姑娘么?
他本想陪笑两句糊弄过去,可这会儿脸面全僵,嘴角都动不了一下,女孩儿眉开眼笑地打量着来:“虽说我没嫁成你,不过能再遇上也是缘分。当时姓沈的男娃搅散婚事时说你不能娶我,那是怎么回事,你在中原已经娶过亲吗?”
狄一兮顿时一呆,面色更是一阵子红一阵子白,过半日方讷讷回答:“呃,可以算,也……也可以不算。”
他斜眼一撩,萧敬暄正巧狐疑地注目而来,直盯得人恨不得找一条地缝赶紧钻进去。
那边姑娘竖起一根指头压住唇瓣,凝神琢磨一晌便笑:“我倒无所谓你以前有没有其他女人,那次单看你模样可以,如今一瞧这身子也健壮,我更喜欢了。”
狄一兮又一愕,大姑娘喜滋滋地接着说:“虽然上回你半路逃走,惹我阿塔大大地生了一场气,但阿娜老念叨我家平时到底缺男人,要不然你还是找我算了。而且二妹也爱你这类的汉子,两姐妹一并嫁你不是更好吗?”
狄一兮脸上好歹硬挤出一抹笑,但比哭还难看。萧敬暄旁观一阵揣摩出前因后果,越听越是滑稽,刚刚想笑,大姑娘眯缝着一对眼儿竟转盯紧了他:“你成亲了没有?”
萧敬暄虽不至忘魂丧胆也吃惊不小,不知不觉作答:“我?和他的状况……差不多吧?”
他骤然省出这话哪里不对劲,赶紧补充:“姑娘与令妹的终身大事托付那位郎君即可,不必牵扯在下了。”
狄一兮眨巴眼片刻,想清这推诿之词立马心头蹿火:你不想被扣下当上门女婿,也少他娘来害我啊!
可他的骂声未及溜出嘴,大姑娘已吃吃直笑:“不是这意思,我和二妹喜欢孔武有力的,但三妹更爱秀气斯文的男人。你的脸孔虽然不太瞧得出来,可身材生得一点不单薄,学赶牛羊一定能成好把式。”
异族姑娘一手抚腮,两道视线在萧敬暄的胸腹间来回,大有要捏一把掂量的架势。被盯的那个虽不是面薄少年,但换谁被这咄咄逼人的目光端详都不会舒服,于是不自觉把蔽体湿衣裹得更紧。
狄一兮见萧敬暄的脸红得像快滴出血来,倒是十足好笑。他暗哧一声,心说比这更不好意思的事,你不知私底下都干多少回了,怎么这会儿却羞人答答起来?
当然,目前解围最重要,他急中生智大喝:“万万不可!我们兄弟的大娘子都是膀大腰圆、爱吃飞醋又武功高强的泼妇,一发作起来就痛揍夫婿,还敢把接进门的小老婆当面全砍掉脑袋瓜。你家姐妹这样的,肯定打不过她们!”
一本正经的语气倒真像回事,再加上狄一兮摆出的惊恐万状的表情,大姑娘愣了愣却有些信了:“这……这……是真的吗?”
狄一兮不住给萧敬暄甩眼色,后者清清嗓子,以沉痛的口气附和:“千真万确……”
姑娘倒吸一口冷气,但她本也没勉强的意思,只轻喟再言:“那就算了吧。”
帐篷内再度仅余二人,萧敬暄冷哂:“你这嘴跟以前一样,什么浑话都敢现胡编。”
狄一兮一边抖开毯子包裹自己,一边不忘还嘴:“我这话起码一半是真,那黑皮发癫起来比个真泼妇更像十足的泼妇,我还嫌自己骂太客气了呢!”
萧敬暄茫然半晌:“黑皮?”
狄一兮则哼哼:“生得黑乎乎一团,叫成这样倒没错。”
萧敬暄终于反应过来他口中所指正是何清曜,未免哭笑不得:“怎么给人乱起绰号?”
狄一兮哧一声,暂住了口,再出言却用上相当郑重的语气:“恶人谷内奸邪众多,可你偏偏非常信任何清曜,为什么?”
萧敬暄沉默,面上神情有些让人看不懂,诸多无法分辨内涵的光亮次第于眼眸中闪掠而过:“他……曾经救过我,更帮过我。”
帮助放在搭救之后,重于前者。狄一兮忽然之间便明了何清曜对于萧敬暄的意义,最后唯有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那家伙的坏话。
他又扫一眼,萧敬暄也已将毯子披上,蜷缩的身体给遮得密不透风。
“人家姑娘不会一言不合就冲你霸王硬上弓,我也早声明不打你的主意,还跟个黄花大闺男似的……”
言语陡住,因为狄一兮想起先前所见的他身体上密布交叠的深重伤疤,好几道正在致命处,立马打趣不下去。
萧敬暄自幼习武,难免负伤,然轻重终归有限。待长些年纪上战场,亦承袭其父作风,必须冲阵时皆会身先士卒。但他担负的督战职责毕竟更重要,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真正涉足极端险地的次数其实不算特别频繁。
所以那些更重的新伤全是最近几年留下的……
狄一兮踌躇良久,缓缓启唇:“你这些年在恶人谷里……到底过得如何?”
萧敬暄垂下头,缄默的时间长到狄一兮以为他不会给与回复了,可最后还开了口。
“大概……不好不坏吧。”
琥珀眸子在始终低首的男子身上慢慢转过,含蓄着百般滋味:“老是嘴硬,我看……不大好过。”
萧敬暄终再看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然欲言又止。狄一兮忽一仰脸,目中流露一抹怅然:“你骂我打我都好,总比还瞒住我强。”
萧敬暄静静听着,忽轻轻笑了声:“那我换种说法,至少……比以前自在些。”
他依然在谨慎又敏感地维护着内心的骄傲,狄一兮默默思索着。这不是错误,经历过那一重要的命运转折点后,他已经失去太多,声誉,地位,亲情,友谊,理想……如今剩下的,也仅仅是这一点了。
“我们都还小的那些年,偶尔真心谈起将来的梦想,你说最大愿望是自由自在地悠游天下,要是能找个灵山秀水的安静地方,哪怕待一辈子也行。”
狄一兮说得很快,仿佛不想留给对方反驳的机会:“可惜小容多嘴再问,你估计怕传出去又挨师父的训,立刻改口说是逗她玩的。”
“小时候的胡思乱想罢了……”
萧敬暄收了声,安静凝视火舌的跃动,也在凝视内心念想的跃动。五载岁月不算漫长,尚不能侵蚀一个人的容貌,却足以令心境变得面目全非。
“我在那年纪总是羡慕着游侠和行者,觉得逍遥无羁地闯荡江湖、游览山水,必定非常惬意。可惜后来我仍按阿耶的意思以军功出身,当然失去体验那种生活的机会。不过我从平日接触的各门各派人物的言谈举止中发现所谓逍遥江湖其实很多时候也是另一座高高在上的庙堂,同样死板无趣、规矩森严……”
伴随着对往事的追忆,维持那点骄傲的硬壳渐渐软化,反倒是短暂的迷茫掌控了他的心神。
狄一兮看他出神,兀地叹气:“既然这样,你怎不去找个安稳地方隐居,非要入恶人谷?”
火塘上的铜锅内茶汤滚开,萧敬暄持勺舀出些许,缓缓倾入两只空碗里,他的手势非常平稳,一滴茶水都未洒出容器。但他的声音虽也平稳,可词意深处的起伏底下却藏着激烈。
“在逃亡路上,我突然发现江湖的另一面,肮脏丑陋,破败混乱,充斥**裸的生死输赢,仿佛另一种战场。我就想……既然对选择哪种将来始终举棋不定,又不甘心一身所学埋没,暂时试试别的人生之路未尝不可。”
“然后呢?”
“根本没有所谓的逍遥自在,江湖无论白与黑哪一面,都是一张错乱纠缠的大网。只会制造出各种令人暂时陶醉沉迷的幻象,甘愿不做挣扎地被绞杀其中。”
萧敬暄又笑,带着讥讽的影子,对象却是自己。
“事到如今,我也明白为何你变得骨子里一点不像师父。求你帮我拜师入门那晚,你说过一句……人和人不一样,现在想想……也确实勉强了。”
狄一兮喃喃说着,心里感到异常的怅然与倦怠。蒸腾水汽虚化了他的脸庞轮廓,抹去几分锐利棱角,带回些许少年一般的稚弱迷茫。
飘拂白雾也似流淌的河水,送来记忆深处的关于诺言与理想的零碎词句,萧敬暄叹息:“你却没变,还是以前的想法,甚至更坚定了。”
“我也是没办法”,狄一兮接住他递过来的热茶,呷一口后慢慢说着:“回去之后……师父已然过世,虽然萧府恢复平静,但也逃不了剥产削地的风波,之后余下每个人都心思惶惶。师母一直缠绵病榻,出嫁的姐姐们又大多在外难归,平时就五姐一人支撑家里。”
他慢慢收紧手指,握牢茶碗,像是握住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不后悔,可一见师母那群人……立即感觉羞惭难当。若非我的轻率作为,师父和载熠或许不会死,萧家更不会险些遭遇灭顶的风浪。但她们都没责怪我,并且说我既然没别的去处,就继续安心住这里……”
浅棕眼睛里凝聚着沉郁:“师母和五姐如此宽容,我……我想不出该如何补报,唯有竭尽所能地帮衬她们。你与载熠,一个不知去向,一个天人永隔,大哥更早已不问世事,我有时拿主意都不晓得该找谁。只有日日盼着快点长大,像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可以帮到所有亲近在意的人……”
不及交睫的工夫,他霍地笑了:“五姐常常忙不过来,我有空就帮忙跑腿,侍奉师母的餐食汤药,预定府里上下每季的裁衣织补,偶尔还帮她算算收来的田赋。一来二去,别说懂了看账和做饭,竟连衣裳都晓得怎么裁剪,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萧敬暄第一次听闻当年家中遭遇的细节,可纵然心绪万端,却仍化不出一句应景的言语。
最后他只能说:“多谢你照应她们。”
浮现泪光在目眶里转动,狄一兮拭了一下眼角后轻声接续:“再过两年,师母被大姐接往扬州奉养,走之前她还替我张罗了婚事,说往后我多看顾自己的小家,就不那么辛苦。可我丝毫不觉身上担子变轻,因为离最早的英雄将军梦还是那么遥远。我常常会恨恨地想着,如果我身处你那位置上一定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结果也肯定不同。小容猜出我的心思,告诉我世间真真假假太多,活着便是一场仓促,一眼不够看清是非对错……”
他的面色愈加沉重,声音更趋低哑:“大约是吧,有时看着仿佛都没错,但有时又仿佛都是错。”
二人之间隔着重重水雾,就像之前的年月里隔着沙漠戈壁、崇山峻岭。那时彼此的讯息经过遥远距离的层层渲染,失真扭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使得再见的一刻双方都充满警惕,并给自我加上了屏蔽的面具。
现在,面具终于能摘下了。
狄一兮一边搓手取暖,一边不经意般问:“五姐姐……你还是去见一面,行不行?”
萧敬暄不自觉咬了下唇,他遇事一向沉着,极少流露这种失措:“我……我想……”
狄一兮恢复常态,取笑道:“知道你不方便出面,那我帮你约,只你记得别又给那个黑皮打听出来。”
“莫胡乱称呼……”
“晓得啦,可他有眼目盯着你,万一凑过来肯定出事。恐怕当着五姐姐的面,他那样没脸皮的人还敢嘴上没瓢,五姐姐不给当场气哭就是要拔剑杀人。”
萧敬暄登时无语,好半天才回:“清曜不至于对五姐无礼。”
狄一兮白他一眼,倒懒得多话。
烘烤半个时辰,衣服几无变干的迹象,萧敬暄只得向没野颇买入两套旧衣。换好衣裳后,他从革囊里数出五枚波斯银币递去,并且问道:“这些钱足够吗?”
没野颇哪曾想竟发一笔小财,眉开眼笑,直点脑袋:“够了!够了!”
狄一兮伸长脖子朝还未束口的皮囊里一觑,立马两眼生热,激动得声音都明显发颤:“乖乖,你居然带着那么多的钱!”
西域及岭南多有外国商贾,他们喜好以金银钱币做买卖,倒不同中原常用铜钱或货物直接交易。萧敬暄手托的小袋里弗林与波斯的金银币约莫二十余枚,光灿灿地晃得狄一兮眼花缭乱。
他这简直快流下口水的贪馋模样,很明显让“大财主”惊诧不已。可还未等萧敬暄消化过第一波冲击,第二波已接踵而至。
狄一兮脱口而出:“借我点花吧!”
萧敬暄睁大双目,准备借钱那个说完亦觉失态,倒捏手讷讷起来。
我这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狄一兮暗自嘀咕。
萧敬暄颦眉片刻,忽地将钱袋往他怀中一塞:“拿去。”
竟然如此大方,狄一兮喜笑颜开,火急把这笔巨款往衣襟里头揣好。萧敬暄斜睨他一眼,转身去掀帐帘,狄一兮倒没被巨大的欢喜冲昏头脑,赶紧背后高喊:“放心,我肯定会还的。”
“不必”,萧敬暄扭头嗤笑:“这世道别说饷银,你留在军中能吃饱饭都算交上天大好运,等连本带利还来得什么时候?”
狄一兮呲呲牙,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少看扁人,总有一天能凑够的。”
沈雁宾问过没野颇的小儿子阿达,得知那两人已分开,才放心地往先前的钓鱼处赶。
他总算帮狄一兮又解决一桩悬挂多年的心事,这会儿着实高兴,可阿达似乎不这样以为,小娃儿嘟起嘴:“他们两个进门出门好像都在吵架,沈哥哥要不晚点过去?我怕那个人也骂你。”
沈雁宾不安:“他们吵了什么?”
阿达只远处遥遥望一阵,哪晓得内情,摇摇头:“不清楚哎。”
沈雁宾并未多想,兴冲冲地回到水湄边。狄一兮正背对着他,仿佛在无聊看水,青年高高兴兴喊着:“我回来啦!你们聊得怎……”
那人猛地一回头,沈雁宾满脸喜悦就成了满脸惊悚:“……你的脸!”
狄一兮眼里分明腾腾燃起了两团怒焰:“你真好意思!给老子挖了个大坑跳!”
他这会儿脸上青一坨、紫一块,左眼还略肿起,愣是挤小了一圈。虽然明明已竭力摆出一副凶煞相,奈何这模样反倒给自己添了一两分滑稽的蠢笨感。
沈雁宾愣了好一阵子,狄一兮吼完才觉嘴角一带又扯痛,嘶嘶地吸着凉气,手也不觉摸着伤处。沈雁宾虽心疼又心急,可一瞅他扭歪的脸庞,反倒更惹人笑了。
当然他更烦恼的依旧是对方的伤势,于是低下头尽量不去瞧那张脸,小声问:“谁把你伤成这样了?”
“哼,还有谁?你特地请来揍我那个呗!”
沈雁宾噎住,暗暗恼怒于萧敬暄竟敢动手打人,旋即又懊丧起自己的安排不够细致,给人惹上无妄之灾。他略抬起头,悄然瞄了一眼明显处于暴躁中的狄一兮,可刚试图说句对不住,发窘的心情却再度令他发不了声。
狄一兮顶着一张肿脸,翻个白眼儿:“有屁快放!”
沈雁宾面色通红,好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话:“这事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自作主张了……”
“现在讲这些有个毛用!我好好一张帅脸起码十天半个月见不得人,浑身都疼得要死,光嘴上道歉算什么!”
沈雁宾听他一番数落,心间更加不是滋味,头深深地垂下:“嗯,都是我不好……”
“哎,行啦,别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你。”
狄一兮脸上依旧笼罩怒色,口吻相对还是缓和了些:“反正我也把萧敬暄打破了头,好歹出了几分怨气。”
沈雁宾呆了一下,面色依然讪讪,狄一兮斜眼瞧他:“不过气还没出完。你既然说对不起我,那赶紧过来让我抽一顿,把余下的火气都撒了。”
见沈雁宾还怔在原地,他一挑眉,咧嘴冷诮:“怎不敢呐,生怕我也把你好好的一张俏脸抽破相?”
沈雁宾仍凝注着水边的人,念想纷纷一阵,最后终归定下了心。
青年倏然露出极坦荡又诚恳的笑容,一双明锐的眸子毫无闪躲地迎上前:“我如果愿意这样做,你肯定能重新开心起来吗?”
狄一兮不出语,只眨巴了眼瞅着,不远处那漆黑眼睛依旧目神朗朗,包涵着真挚温存的歉意。
沈雁宾轻吸一口气,缓缓上前数步,与狄一兮对视半刻,随后闭紧了双目。
他平静等待,感到好像有一阵风陡然刮过肌肤,可又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轻微磨砺感的触碰,温暖且柔软。
是手指的抚摸。
他霎时惊得启目,狄一兮嘴角扬起,皓齿微露,口吻已是不同先前的不愠不怒:“实在是太好骗了。”
语声竟如此温柔,像一丝丝缠绕来的细线,叫人无从躲避。乍然一下,沈雁宾反倒拘谨羞涩起来,暂时未敢直视他的眼:“你……怎么又停手了?”
“你这笨家伙,还催着别人揍自己是吧?”
狄一兮的脸上早无最初的厉颜,倒笑得分外舒畅:“以后莫这般傻,换我是你已经脚底抹油溜不知哪里去了,怎么可能老实伸过脸来挨揍?”
松弛的声调令沈雁宾心神一晃,脸颊上更爆出两团红晕,越见青稚腼腆之态。好容易他压下了摇荡情绪,轻轻问:“你其实不气吗?”
“也不是”,狄一兮睨着他:“毕竟我身上脸上都是真疼。”
“嗯,我不对……”
“不过……”
狄一兮若侃若笑地望过来:“没你狠狠推这一把,我与萧敬暄的纠葛恐怕是至今还不能利索地了断。”
他的口气里仍透着酸涩,但更多已成释然,沈雁宾沉思一阵,慢慢解释:“人生里一坎总接一坎,可哪怕面前就是深沟都万万不该怕,遇上了干脆纵身跳去。运气好能一下踩稳对岸,但运气差也只掉沟里摔痛些,再站起往上攀也会成功。”
他即便年轻,以往也疏忽世情。但这一载间可谓饱经风霜、累遇大难,阅历增进同时,连带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也大为深延。一番话看似语意浅显,却引得狄一兮沉吟许久:“你……希望我更勇敢点,直接跳过沟壑吗?”
“不止你,还有他,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替你们创造这种机会。”
狄一兮安静听了,心里也渐渐理出一道头绪:“萧敬暄与你毫无交情,自然很难说动,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同他立下赌约,两界山之役如果我能平安归来,他就必须向你完全地坦诚心思。”
狄一兮一愕,沈雁宾的神色稍有些窘:“可我没料到你们冲突这般激烈,确实疏忽了……”
“和你没关系,我同他积累数年的怨气之深,迟早得来一场全武行。可我真正想说的是……”
望着那日益感觉亲昵的形容,眷意更深萦绕于心,狄一兮喟叹:“往后少拿自己的命去押宝,怪吓人的。”
沈雁宾却笑了,秀澈的瞳子里甚至稍稍显出一丝调皮:“我敢做的、敢说的,必然是有把握,你往后别为这种事闹得忧心忡忡了。”
他的语声确笃且轻快,很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狄一兮看半天,不由欣慰于青年的成长,不过嘴上仍不肯饶人:“少来,牛皮都快吹上天了,你干脆夸自己是诸葛亮再世得了。别的先不扯,我都被揍得找不出鼻子眼儿了,你这个把握哪里靠得住?”
沈雁宾只是笑,并不接话,狄一兮横过一眼:“我现在高兴是真,可先前疼也不是假,不气只是暂时的,迟早一天跟你讨回公道。”
沈雁宾仍凝目于他,再等一刻,面颊上似有鲜艳的霞光迤逦而过,显然根本不将这话视为威胁。
“嗯,我会等着。”
这是他的真心之语,狄一兮忍不住想调笑那份呆傻,又忍不住为这种稚拙而触动。
他嗤嗤笑,不再看沈雁宾,转掏出那只钱袋掂了掂分量:“这打还算挨得值,我讹了萧敬暄一大笔汤药钱,过几天上黑水城吃顿好的。”
“行啊,我不挑食,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沈雁宾那种自然的口吻更让人忍俊不禁,狄一兮失笑:“我受伤换的钱当然填自己肚子,你少混来蹭吃蹭喝!”
苍云青年笑意微微:“你也肯定不忍心让我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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