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刚跳下马背,就捕捉到耳后的一道细微异响。回首一望,不出意料地,何清曜正站在十步开外。
碧绿眸子里燃着两簇火焰,几乎快化实窜到他的脸上,萧敬暄一反往日的针锋相对,目光中倒隐隐露出一抹怯色。
何清曜自然不会放过那份微妙的反应,阴阴阳阳地笑了起来:“哦哟,本来当你背着我出门一趟找老相好是准备谈情说爱,没想到落得脸上开了一间染坊。这回挨够了别人的拳头,终于不敢冲大爷我再理直气壮啦?”
昨日萧敬暄与狄一兮都离开营地,又一前一后带伤归来,而偏巧在东山口时前者又同沈雁宾窃窃私语一阵。何清曜心思灵敏,何况先时早起疑窦,甫一撞见这般状况,立马参透到内情。
“我看你手脚可好生生长着啊,那到底怎么啦,对上了宝贝师弟笨得连还手不会了?”
“你这家伙当真是厉害,老子简直片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一个不留神就闯出去惹一堆得我擦屁股的麻烦事。再这么搞下去,哪天你他娘的跟人跑了,我肯定是最后那个才知道的傻子,对吧?”
萧敬暄深知对方极不喜自己同旧事牵扯,若旁的人倒也罢了,与狄一兮有关则绝无通融。他好半日不开口,视线也始终落于足尖,直至不知第几次深深吸入一口气,到底是发声了。
“你……你……没带坐骑吗?会不会不大方便……”
这片胡杨林离营地两里不到,何清曜纵不借马代步,凭他的轻功修为来去也是飞速如神。萧敬暄明知如此,偏是扯出这事,显然不想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
白衣男子收敛怒色,可又换上一副更难揣测的神情眯眼打量他,仿佛一只正端详着耗子洞口估摸宽窄的猫儿。
萧敬暄不知不觉又移开眼眸,何清曜挑一挑眉:“以前口口声声保证会对我表明一切心思,到头来还不是没法毫无保留。”
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水,萧敬暄反倒将唇紧紧闭起,仿佛打算断绝所有沟通的可能。何清曜歪头打量两眼,鼻孔里重重哼一声,几个大步上前,劈手就拿住他腕子一拽:“过来!”
握拿极稳,一时不容人轻易挣脱,却并非恼极之下的大力紧固。萧敬暄抬眸困惑地望去,凑近的绿眼也正弯起微妙的曲度看过来。
何清曜仿若正在克制着不笑出声来,同时语调里保持着假意的焦急关怀:“这张脸肿起了好多啊,哎呀,该怎么办?要是一直消不了肿,以后我亲你不是跟啃一只供神的烧猪头似的?”
这种随随便便的口吻往往令被嘲讽的那个更容易发火,何清曜显然是非常清楚的,但他偏就要故意这么做。萧敬暄眉心的刻纹已经清晰可见后,他甚至斜目啧啧,好似嫌弃什么碍眼的玩意儿似的:“最近好不容易得了空,正想跟你多亲热几回,可现摆出好大一颗猪头,哪里叫人还下得去嘴呢?而且吧,你这脸上万一不小心留下疤了,往后带出去见亲戚,给人家发现我居然接了个丑八怪进家门,这岂不是很没面子?”
萧敬暄脸庞罩了一层霜也似的寒冷:“嫌弃我破相丑陋,你现在就可以当场散伙。”
他甩了下手,竟没能挣脱,何清曜捏紧对方手腕,仍保持笑嘻嘻的神色揶揄道:“别怕嘛,我待你绝不可能薄情寡义,大不了等着猪头慢慢地重新长回美人,难不成还真翻脸把你洗剥干净了清炖烧烤?”
萧敬暄虽非自矜容貌之人,然而任凭谁受伤之际还被来来回回以猪头称呼,再有涵养的也只余一肚子火气。他并未当场发作,但说什么也不肯搭话了。
其实不算太难看的“猪头”冷目相视,白衣男子空着的手一翻,却托出一只青玉小盒晃了晃:“幸好我特地带来一盒价值千金的神药,可以复颜平疤,这回勉强能保住你的花容月貌啦。是不是很想要,快说句话嘛!”
萧敬暄仍瞪着他,就是不肯出语,那边咧嘴一笑,索性再发力一拖:“罢啦,听话过来点,我亲自给你上药。”
何清曜连拉带拽,把人扯到附近一棵横倒的枯木上强摁着坐下。自己蹲下再揭开盒盖,食指探进冷香幽微的浅褐凝膏里头搅了搅,蘸满伤药后径直在萧敬暄脸上涂抹起来。
香气合着泠泠凉感弥散,萧敬暄扭一扭脸,试图避开那根上药的指头:“我自己来。”
“我又没法给你现变一面镜子”,何清曜抬眉:“而且这会儿大爷难得发善心,还真不懂应景,你好歹识趣点娇嗔两声,逗老子高兴一下呗。”
对面的回应差不多接近低咆:“当我是什么,滚!”
何清曜赶紧一手扳住他的下颌,暧昧地摩弄着线条柔和的轮廓:“当然是我的心肝肉儿呢,欸,别乱动……抹错地方就大大浪费了!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脸蛋明明生得珠圆玉润,脾气总跟块爆炭一样,活像一头莽黑熊套着白兔儿的皮……”
乌沉沉的眼眸冷冷一撩:“是珠还是猪?”
“乖乖坐好嘛,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再说揍你的人又不是我。”
萧敬暄拧一下眉,终于恢复安静,何清曜继续擦药,观察一晌又说:“还好这种程度的伤损不算太厉害,等痂落了,应该留不下什么痕迹。”
萧敬暄凉凉道:“那你在担心什么,心疼药价高昂吗?”
“这个自然,不过放心,这一笔花销我肯定得清清楚楚记在你的账上,利息都毫厘不差。”
碧绿眼珠深处一股不怀好意的神气,萧敬暄淡淡一瞥:“早猜你会这样。”
“但比起你将来可能不认账,我担心的是药效再好也有限,你的头要是离开了脖子,用光多少盒也长不回去。”
何清曜的口吻陡然变得郑重,萧敬暄怔了怔,缓缓垂下头,轻声回应:“我向你保证过的。”
他的话没能驱散对方脸庞上凝聚起的阴霾,何清曜喟叹:“我当然记得你的话,我也承诺只要我站在你身后,定不会让你出事。只是……人力胜天到底是险之又险的事情,如果半步踏错,不止你,我也赔进去。”
萧敬暄知道他因阿咄育之死备受打击,所以更对能否保障情人的安全而忧虑。加之何清曜在黑戈壁已经遭遇诸多麻烦,再继续下去,还不知将出现多少次意外。
“我不希望你哪一天完全陷入困局,清曜……你应该设法离开黑戈壁了。”
何清曜面上神色凝定:“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这一仗之后唐军占据优势,已经没太大危险了。倒是你不该久留此地,最好跟我一起走。”
萧敬暄陷入缄默,何清曜注视他良久,苦苦一笑:“你曾经明确答应此役完结就随我去康国,但是……不知道你心里预想的到底是哪一役,万一非等到这场波及整个中原的叛乱彻底平定呢?但那时候,你会不会又把新的义务加到自己身上?可这样的话,无法完成的事永远是那么多,看起来我们要走过的路也永远没法到头。”
“那些是……应当履行的义务和责任,你的一切同样属于义务和责任,但其中更重要的……”
心情错综复杂,仿佛一重重密挽的结扣,耗费良久的工夫始终难以解散。萧敬暄语声的停顿时间不短,末了轻轻道出二字:“情分……”
何清曜仰面注视他,好一阵后仍是叹息:“我实在希望你对过去岁月里接受的理念彻底地厌恶亵渎,奈何你虽从来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仰它,却又始终不愿完全抛弃下那些看似神圣的东西。”
萧敬暄平静的目光落上情人的面庞,他如今已更忠实于本性,也拥有最值得信赖与袒露心念的对象。他不会再感受孤独,因此眼下也无法对亲密之人说谎。
何清曜亦望入那片看似无波的墨色湖泊,他的神情也十分平静,显然是等候着早就知晓的答案。
“如果彻底遗忘了它们,我便不是我了。”
白衣男子专注地看着,面色竟是温和的:“所以我可以等,等到你真真正正地卸下负担的那一天。”
“卸下不是一蹴而就,比如我与五姐就还需再做了断……”
萧敬暄的语声渐渐低下去,越来越慢,终至停滞。回忆往往该是甜蜜的,可他的回忆已经很难寻觅出快乐,尤其是经历过近年的困苦岁月并见识太多的人性丑陋以后。
连自己在故人眼中,大概也成了丑陋不堪。
何清曜一言不发,萧敬暄看了半晌,难得地神情犹疑起来,耐不住低声问:“你还不安心?”
白衣男子唇下露出一丝微笑,话里则含蓄一抹讽刺:“萧羽昭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分开这么多年了,想见上一面倒是人之常情,不过……这恐怕又是你家那只狐狸精给牵线搭桥做的好事吧?”
萧敬暄不免愣神:“……狐狸精?”
那双碧色眼眸里嘲讽已经浓重到了露骨的程度:“我指的当然是你那位亲亲师弟啦!”
萧敬暄瞬间冷下脸,勉强克制着没立刻来上一拳,但也打算狠狠回敬几句。何清曜第一时间猜中他的心思,懒洋洋地耸耸肩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对方的冲动打压回去。
“心肝儿,你可大大地误会了,我分明在夸那小子当真是机灵狡猾着呢。再一个嘛,谁说狐狸精单会勾引人做坏事呢。”
萧敬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白衣男子笑嘻嘻,好像没觉出对方的情绪一般:“想骂人就骂嘛,我又没来堵住你的嘴,更不害怕听到你的心事。何况我素来没什么教养,你骂脏话的本事又那么差劲,入耳反而有点打情骂俏的味儿,教我蛮舒坦的。”
怒火险些冲口而出,但这么一来却遂了这家伙的意,萧敬暄胸口猛烈起伏几回,嗓音反平缓下来,盯住那对乐滋滋地闪烁着的绿眼珠:“你观人的眼光总是别具一格。”
何清曜笑吟吟地瞧他,神情既若无其事又津津有味,好似眼前只是一名对于方才的捉弄毫无办法的孩子,并且本人也从恶作剧里感受出莫大的乐趣。
“现如今大唐各地都还有不少神祠供养狐仙,乞求五谷丰登、消灾去病。所以家有狐狸精明明算祥瑞之兆啊,可见根本是你自己心术不正,怎么能够联想到风流妖魅去了?”
说罢,明教弟子得意地露齿一笑,好像面前那人气得闷声不响的表情十分好玩似的。
萧敬暄自认已十分擅长于控制情绪,但每每遇上何清曜那些无赖言语的引逗,他要么耐不下性子而勃然大怒,要么只能忍痛按回所有反嘲的企图。
他采取了一种可谓驾轻就熟也堪称无奈的方式,即立刻站直身,并丢下一句:“还有说的吗?没有我该走了。”
碧色眸子流露出一副暗暗嘲笑之情,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又把人扫视一遭,忽闪的光亮好像在反复提醒对方:这种反应已经等同宣告战败。
何清曜竖起眉毛,讨厌地笑了笑:“等下,还有几个伤口漏了抹药。”
萧敬暄实在缺乏同他持续纠缠的精力,眼瞥向一边去,总算把心头的别扭劲强压下。何清曜不知哼着哪里的山野调子,又给脸颊涂涂抹抹半晌才收回手,旋即把玉盒塞去他手里:“拿上,每天记得用。”
萧敬暄一声不吭收起东西,刚踏出一步,却被一双胳膊锁住了腰肢。他眼皮一跳,霎时回头,看见何清曜心情很好似地微笑着:“虽然模样确实没平时可爱,总留了个地方能下得去嘴。”
那熟悉的眼眸含蕴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视线如同要深深探进谁的心底。萧敬暄一瞬怔忪,唇翕动几下,若欲出言。何清曜已俯低了首,一口截住他未及发声的语句。
萧敬暄离开营地时未有引起注意,而回来之后却发现行经之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抽空好奇地把自己打量上两眼,一些目光里甚至一反常态地带起几分别扭的笑意。
他对此惊讶万分又困惑不解,毕竟可笑与滑稽这些东西是不太可能由自己身上产生。何况哪怕脸面挂伤,搁在军营里也并非多么稀罕的事情。直至回到居住的帐篷,才有手下揭晓了这一突然降临的谜题的答案。
刑肃的神情竟也讪讪地,甚至在隐约忍笑。唐门弟子指头略抬,遥遥点了下首领的颊侧:“副督军,您的脸……赶紧擦干净吧。”
萧敬暄呆了呆,遽然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出了状况。
角落木架搁着一盆净水,他伸头一照,双颐竟被人就着伤药各画了一只□□。虽仅寥寥数笔,却精准勾勒出那副头宽嘴阔、眼凸泡鼓的形态。
萧敬暄一掌掀翻了水盆,脸色几至狰狞。任凭他想破头,都没料到何清曜胆敢盘算这等鬼主意戏耍人,还害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
何清曜当然无法目睹众人围观的盛景与萧敬暄精彩纷呈的神情,但光是脑海里预想一番,已令他乐不可支。
白衣男子坐在不知哪处的窝棚顶上,眺望着萧敬暄居所的大致方位,笑容愉悦:“你这家伙吧,脾气真跟河边的癞蛤蟆似的,戳一指头立马就鼓气蹬腿、满地乱蹦。不过这毛病虽然老叫我头大如斗,习惯了倒也蛮有趣的。”
他兀地一瘪嘴:“哼,受过这回的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背着我偷偷去见那狐狸精。”
“四月底必须运出攻城装具……时间准确吗?”
“不会再变,金焕已经按安庆国的吩咐准备起来。”
姬迁见阴影里的狄一兮半晌无回应,情绪间仿佛不大乐观:“狄校尉,是不是日子太近,你们……”
狄一兮略点了下头,眉间簇出深刻的皱纹:“一场大仗刚过,两界山的通路又被封锁,他们居然还迫不及待地要动身,那官军这边备战势必更紧迫。”
“毕竟那些东西全部打造完成,狼牙军应该想尽快用在战场上。”
“这是自然,就不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先在哪一边使……”
按安庆国的本意,这批珍贵的武器本供应与驻扎中原的伪燕大军,然而很难说他会不会转头打起黑水城的主意。黑水城扼守漠南漠北的连接要道,北邻回纥,西靠河西。如果能一举截断,阻挡住后续的回纥援军以及其他调回平叛的唐廷边军,也能使逃至邺郡的安庆绪获得宝贵的喘息时间。
狄一兮沉思之时,沈雁宾斜过身,靠近姬迁:“除开那些封入毒液的寒玉铁炮,最多的还是仿造水龙滚的结构铸造的喷具吗?”
塔克族男子点头,沈雁宾揣忖半晌:“铁炮组装太耗时,威胁不大,但灌满毒水的喷具却不好对付。”
敌方武器过于罕见奇特,因此余芜便派来沈雁宾参与咨询细节,他既有此断定,可见其中难处。
狄一兮终止思考,回归正题:“怎说?”
“水龙滚的效力咱们都见过,击发极迅速,令人防不胜防。虽然改造过后的喷具形体巨大,原理却不变,还加装了轮辐以便灵活行进。一旦遭遇时它抢先而动,我方若处攻击范围之内,死伤肯定不小。而且据我所知,寒玉铁不止不被毒液侵蚀,本身也坚固异常,寻常的刀矢对器身很难产生破坏。”
目前联军拥有的兵器在这场暗斗当中几乎失去用武之地,无怪即便刚遭遇一场大败,安庆国仍有恃无恐。但官军不打算对其草草应付,更不会放弃任何战胜敌人的可能。
沈雁宾再做思索:“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武器,它们也一样。如果刀斧无法劈开,砲石呢?檑木呢?”
狄一兮又皱眉:“可你先前也说寒铁的质地极坚硬,如果要彻底摧毁它,一瞬间需要投下多少砲石和檑木?那玩意儿里头的毒水可是能蚀穿岩板铁块的。”
“够大、够多、够重,并且同时集中一点丢掷,那就可行。”
沈雁宾的语气很平缓,虽然目前想法只是埋藏心中的一粒微小的种子,但随着思考的完善,他相信会长出截然不同的结果。
狄一兮若有所思,眼下的商讨结论不是太满意,不过总算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当然他还是提出异议:“这种情况下的战术,自然是设伏最佳。但输送大批的砲石檑木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数目,我军恐怕隐藏不成行迹,岂不是……”
沈雁宾琢磨一会儿,也感犯难:“取材一样是大问题。”
“而且怎么能让敌军顺利踏进埋伏圈里”,狄一兮慢慢说:“如果他们不中计,咱们前面说这一堆全是白搭。”
姬迁试探着问:“袁校尉不是弄坏过狼牙军的水车吗?运送工程器械的大车也可以……”
沈雁宾不认同:“首先怎样保证它能在特定时间和地段坏到根本不能移动?何况载具的数量也大致与武器相当,可有四十架啊……”
狄一兮下意识摸摸下巴:“这是大难题,如果直接在灰岩坳动手……不行,袁华、戚晟他们在里头呢。而且那边地形更复杂,一举销毁兵器更是难上加难。好在袁华已经在冶炼锻造时动过手脚,至少三分之一的成品都存在部件不够坚实的隐患。或许外力足够的话,完全可以一举破坏外壳。”
“最有威胁性的就是那些毒水,一旦泄露出去,这攻城器械便毫无威胁可言。”
沈雁宾停顿一晌,不知想到什么又点点头:“那用我的法子估计有希望,但具体操作还得好生筹划。”
只要有破绽,往后做什么都好办,狄一兮颔首同意,这时姬迁又说了另一件消息:“姬鹿同意跟狼牙军去中原了。”
不算预料之外,这名装神弄鬼的祭司或许可以唬住那些不谙世事的族人,但在凶暴精明的伪燕统领眼里,也就是一个有点本事的蛮地乡巴佬。只要略施手腕,不愁他不听话。
阵阵冷风侵袭入货堆的缝隙,狄一兮反借着这股突至的寒意带来的清醒转去考虑另一个计划,他喃喃道:“这巫师是大祸害,既然肯露面了……此人一定留不得。虽然他那些异术的配方原料都是产自沙漠地底的罕见毒物,目前都已告罄,暂时无法制作新的毒水。可万一到了中原,他又寻到其他的替代之物呢?”
姬迁听出对方口气中的一丝寒意,不由定定看了过来:“狄校尉,你答应过我……赶走狼牙军,再除掉姬鹿,我的族人是不是都得救了?”
狄一兮面对他诚挚的目光,沉吟一晌:“你还有什么担忧的,尽管说出来。”
“姬鹿如果离开藏身地,自然要带上不少族人保护自己的安全。可他们虽然在狼牙军手下做事,但毕竟是被蒙蔽的。当真打起来的话,你们的长官能答应不伤害这些人的性命吗?”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但狄一兮犹豫一晌,最终点了下头:“我会尽己所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这不是暂时的敷衍,是郑重的承诺,姬迁当即露出诚恳的笑意:“你说的话,我全都信!
狄一兮也微微笑答:“塔克族人遭受姬鹿的蒙蔽,才为叛军所用,罪不至死。何况叛军运输里需要的劳工不少,我的同袍们估计届时也在队伍内,这些无辜性命都必须保全。”
但是激战之中人人皆凶狂,绝难控缚,狄一兮的诺言到底有几分把握呢?旁观的沈雁宾听着他的豪迈自许,面色逐渐凝重。
他当下亦未多话,姬迁离开后,又见狄一兮与过来唐勤喁喁私语一晌,之后方问道:“你与唐大哥说的甚么话?”
狄一兮无意瞒他,正欲回答,突然省起这用词太亲热,未免记起前头一些尴尬事来。
浅褐眼睛瞬时眯了一眯:“叫哪门子的大哥,你跟唐勤真有那么熟吗?还是因为他教过你读邪书,这会儿又想讨教?”
邪书两字咬得极重,沈雁宾晓得狄一兮的意思,双颊登时泛起红晕,只得扬头吸了口气才敢接话:“我哪是在意他,是怕你藏着心事光自己犯愁了,怎么想那里去了?又不是……”
青年迟疑一会儿:“也不对啊,唐大哥之前教我的都是正经书上对咱俩都好的事情嘛,他说是……说是精通后能够还精补脑,延年益寿的养生之道。”
“呵呵,你就信他吧,下回还给你吹学了能飞升成仙!”
“其实……其实……感觉起来大差不差的。”
沈雁宾素来心思纯稚,即便二人早生情事,于其间的相关亦是保持一贯的率直天真。他的口气十足真诚,也无任何的挑逗意图,狄一兮反给这副坦率反应又闹得怔了怔,同样落得脸色通红。
好半天狄一兮方结结巴巴地反驳:“少扯淡!唐勤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不许在外头乱提。”
“可眼下这里就咱俩,不算完全的外头了……”
“哎呀,闭嘴,要聊这种回家关门聊!”
“哦,我知道了……”
说是如此,可沈雁宾此时察见狄一兮的情状,心思反更迷迷乱乱,面色愈发酡红。狄一兮心底翻个白眼,但更晓得全是自己忍不住嘴碎惹出的事来,于是不做追究,至多暗自嘟囔你也好意思红脸。
“嗯……我刚才问唐勤的,其实是城内出入的恶人谷兵马情况。”
沈雁宾目光霎时一凛,一扫方才窘态:“是你一直疑心却无证据的那事?”
“是,不过唐勤说最近城里确实没发现任何异常。”
“但我们也确实在黑水城之外遇到了可疑的状况,不止一次。”
狄一兮静默一晌,说出了深思熟虑的话:“之前考虑到手无实据,也担心是敌人的反间计,我一直对柳将军有所保留。现在战事相关接二连三出现意外,不久又将临大仗,我若再做隐瞒,等同视全军的性命为儿戏了。”
沈雁宾思忖一阵,回答道:“你照实讲就是了,不过这么一来,萧敬暄自然也得知道了。”
“我清楚,会抽时间跟他好好聊……”
这句话过后,静默又持续一会儿,沈雁宾忽然想到另一件值得交流的讯息:“上回辎重队伍遇袭……那支消失在阴风峡附近的奇怪商队,应该不是偶然出现,或许军马遭劫跟他们才有真正的关系。”
狄一兮顿时侧头看他,沈雁宾未完全摸到门路,叙述稍稍缓慢:“我委托了附近的宁寇军追查,他们从四十里外这群人遗弃的另一堆行李里发现一份未烧尽的过所。按上面关卡的印章留字来看,行进的路线与我们军需运队的一致,并且时间上相当接近。”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在跟踪运队,并且间接掌握他们的详细情况?”
“极有可能,毕竟运队的行速较慢,无法做到完全保密。”
狄一兮保持片刻的安静:“这些人应该就是黑沙堡投奔了狼牙军的盗匪吗?”
沈雁宾回忆当时所见后断然摇头,显然被勾出了更深的联想:“不像,那首领男子的气质绝非常年混迹匪窝的,其他人口音也明显不是属于这一带。”
狄一兮心头愈发没数,但再过一刻脑内倏然又灵光一闪,好似找到其他出路:“偷袭官军的散匪极知进退,甚至很懂几分军法的策略,如果有人背后指引,会不会就是你撞见的这群假商人?又或者……哎,雁宾,你还记得那群赤水军残兵吗?”
沈雁宾的眼中锋芒内蕴:“嗯,这样的话,我就懂了为什么会有人特地上黑戈壁搜罗那群散兵。按过去打探出的情报,这群人目前大概至多剩个二百不到,已经难成气候,但毕竟全是常守边关的健儿,对于戈壁山地里的应战方式自然娴熟。别说本有武艺的响马,哪怕聚拢些粗习拳脚的街头混混,临时得到他们的指导也必然威力加倍。”
狄一兮聆听之下,又有了些别的想法:“那群马贼是战术精进不少,但尤为重要的,还是用上那种可以无缝连发齐发的特殊弩机。否则再怎么讲押运队伍里的人也都擅长骑射,单打独斗可不会输给这些家伙。”
“也有道理……”
“事后官军曾拾获一架对方遗留的残损弩机,柳将军送给浩气盟内精通机关术的江湖人察看,按对方的说法……改造理念竟与万花工巧之术的一脉相承。”
沈雁宾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阵子:“青岩隐士自战乱开始便一直襄助朝廷,怎么可能与狼牙军或者江湖匪帮同流合污?”
“当然不该与万花谷门人有关”,狄一兮说得斩钉截铁:“至多有宵小之辈偷学皮毛,用在这种龌龊事上。”
他口头虽如此肯定,但也记得浩气盟的回报中提及运用在弩机上的技巧相当精深,绝不是粗糙模仿能够做到的。
沈雁宾见狄一兮面色不豫,料来胸中的怀想并不愉快,本想只立一边不做言语扰他。可甫一忖想到他对姬迁的承诺,又感忧患不小。
“你答应姬迁庇护塔克族人,但这……如何做得到?”
狄一兮一双眼睛静静地从他身上掠过:“姬迁愿意帮助我们,最大原因是想借机拯救族人,我不能失信于他。其实这些人一辈子几乎困锁于幽暗地下,因为生计艰苦,与外界同类的偶尔接触也多是厮杀里争夺微渺的生存机会,活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来到地面,又被狼牙军利用为恶而不自知。明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呐,沦落成兽类一般,实在也可怜。”
他停一停:“乱世里不该死却死的已经太多、太多,如无必要,不用给枉死城里添新人吧?”
沈雁宾深知对方又起恻隐之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后又一声喟叹:“你的求全之心是好,可这也太难了……”
“先尽力去做呗,求全再难,能难得过死啊?”
狄一兮忽做一笑:“师父在世时最爱讲事在人为,既然如此,一人肯为就增一人之力。多人都这样做,什么事会不成?”
沈雁宾被这热烈生动的笑容感染,刚在心底堆叠起的一层愁恼似经了暖日熏风的冰雪,登时消散。凝睇一晌,他一并笑了:“嗯,事在人为,只要我们愿意,没什么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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