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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原宥

两匹骏马早早喂饱了食水,再由冯友义趁白日放牧的机会,偷偷牵进胡杨林藏起。为方便狄一兮的逃跑计划,他还贴心地把行囊与兵器一同捆扎在马背上。这对于背着萧敬暄慌慌张张跑出几里地、累得半死的狄一兮来说,可省下不少工夫。

萧敬暄本欲自行驭马,可他去牵缰绳时狄一兮顺手扶持一把,立刻掌心微濡,想是绷带上浸出血渍了。

他踌躇片刻,小声劝阻:“你这样……不如算了吧,还是让兮子驮我们两个,它承得住。”

萧敬暄怔了怔,最后竟什么也反对的话都没说。

天缀稀疏星辰,狄一兮依照它们的位置断定出行进方向,兮子则在主人的驱策下放蹄疾奔。包裹荐席的马掌踩踏大地,发出富于节奏又沉闷的低响,在此以外,便只闻飞掠耳畔的风声呼啸。

二人缄默不知多久后,狄一兮终于放缓了马匹的步伐,开始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山沟小跑。背后的萧敬暄此时忽然问:“你不疑心我?”

“我能疑心你什么?”

“……”

狄一兮带着无可奈何的阑珊情绪在苦笑:“我当然是到现在也不信何清曜,但绝不可能不相信你。”

萧敬暄的心固然不似冰封死了一样的了无生息,可也完全无法开朗:“你私下放走我,将来……定会担负罪名。”

“那就担着呗!”

说过这句,狄一兮的口气反舒畅不少:“柳将军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愿不愿做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如今既然做了,我乐意承担这些结果。况且做人无论何时都需讲道义,我总不能眼瞧着一个清白的人被生生冤死,这人又还是你。”

萧敬暄只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里包容着过往和现今的无限心绪,惆怅,内疚,欣慰……混杂出一片扑朔迷离。

地面碎岩染着了深夜方现的寒露,四处湿漉漉的,教人走路不住打滑。狄一兮一手扶着行立不稳的萧敬暄,一手牵着连接兮子与另一头青骢马的长绳,累归累,仍不忘谈天说地。

“欸,你记得不?有一回咱们也是这样一边闲聊,一边摸黑走山路的。”

“……哪一回?”

“又装傻啊,就是接到兵部敕授的封你为游骑将军的告身那天晚上。”

萧敬暄自然记得清楚,情不由己地笑了笑:“怎会忘了,你说要和载熠一起替我办一场庆贺私宴,硬是把我半夜拽出寝室,拖去附近的小山上。谁知道载熠犯错惹了叔叔不快,临头被拘在家中。你呢,酒量不行非要跟我拼酒,最后烂醉如泥、人事不省。我只好背你下山又翻墙回家,中途险些被阿耶发现,给吓出浑身冷汗。”

狄一兮丝毫不觉窘迫,乐滋滋地补充:“别说得自己不情不愿的,你真不乐意翻墙跳窗,我还能强行拖走你一个大人吗?你后头饮酒畅快了,不还是跟我一起对着山谷里鬼哭狼嚎,那歌声比上平日的实在难听万倍,简直像魔音穿脑。”

萧敬暄在微薄的月光下望着狄一兮,此时的恍惚间,他仿若穿越时光,望见了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孔。

他的脸上渐渐生出真实快乐的痕迹:“你自己不也一样?早晓得一拳砸晕过去,可怜我两耳遭了大半夜的罪。”

狄一兮哈哈笑出声,来时路上的烦恼与忐忑一股脑地全都抛开:“你乱扯!我看你分明嫌背着人翻院墙太累。可没得办法,家里的狗洞太小,你太胖了钻不过去。”

萧敬暄笑而不言,忽地问道:“你当时拉我做这荒唐事,到底为什么?”

狄一兮当然听出对方言下揣测之意,兀自叹息一声:“因为……我知道你那天不开心。”

萧敬暄骤然静默,狄一兮缓缓地说:“这话其实不太对,至少收到那封文书的一开始,我看得出你虽然尽力镇定,眼睛里还是非常欢喜。但当你把告身呈奉给师父后,他老人家则说……说这不过因托庇祖荫而受封罢了,小子怎敢自满?那时……”

他忍不住侧头瞧了瞧萧敬暄,稀薄光亮下对方的神色居然一派平和,于是不再讳言过去的一切:“你一下就闷闷的,虽然面上没太敢露,可回到书房里却笑都不笑了。但这分明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啊,你也确实建立了功勋,师父哪怕不肯夸奖,又何必……”

狄一兮喉间哽了一小会儿,方能低声说下去:“我觉得,师父对弟子们训导虽然严厉,闲散日子里也能随和体谅,为什么偏对师兄百般苛求?你是师父的孩子,老被这么对待的话……也太可怜了。”

狄一兮一向无比敬重萧之仪,能说出这段话,已经算最接近批评的表述。

五年中经历了更为惊骇驳杂的纠葛后,过去种种不复如往常那般为萧敬暄引为深重遗恨,他仅淡淡一笑:“正因为我是阿耶唯一的儿子,他才会那样待我。当年我或有一丝不甘心,但如今却没太过纠结的必要了。”

那种因父亲的认可与否而喜悦或失落的日子,对他而言显然过于遥远。

不过往事终究根深蒂固地扎在心底,目前仍显牢不可破,更不会是一时便得以排除的愁苦。思潮几经徘徊之后,萧敬暄决定转移话题:“守笃,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他的嗓音极是柔和温软,一点平日里时常流露的恃强争胜之意也见不到,狄一兮很快将之同那至今仍未褪色的灿烂记忆联系在一起。

“当然记得”,他嘴角的细细笑纹在月光下荡漾,宛转若波澜:“那年我刚到洛阳,城里一下就看花了眼。大哥带我去载熠家里做客,我们两个小孩正是皮的年纪,哪里坐得稳?趁着大人没留神,载熠拉着我从侧门溜出去玩,结果我在北市看漕运的大船太出神,和他走散了……”

萧敬暄一想起相遇时狄一兮表现,原本的笑意也更浓:“我才到那里就看到新潭码头上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抱着货箱嚎啕大哭,两行鼻涕都快垂到胸前。谁来拉都不肯松手,直吼别人全是拐子。”

再被提及往昔狼狈,狄一兮倒嘿嘿笑得愈发轻快:“不过你来唤我上马,我就乖乖听话了,因为我感觉……这人应该不是坏的。”

萧敬暄那日也恰好去造访叔父,乍见府中闹得兵荒马乱,一问方知缘故。萧敬烨哭哭啼啼地跑回家里,说跟新结识的伙伴失散于北市的漕运码头,一群人总算掌握住线索,急忙赶去分头搜寻。最终正巧给萧敬暄找着了狄一兮,于是他赶紧把惊魂未定的小孩载上马背,带了回去。

这是二人相识的美好开始,狄一兮停了一停,恍然大悟:“先前我载着你,你就记起这出了?”

萧敬暄点头,口角微微含着笑:“过程仿佛有些相似。”

大约是目前境遇正往好的一方转变,让他的心情不自禁地沾染了一丝活泼朝气,对于以往也不再执着于阴晦的一面。

“现在回想,你当初实在是太少戒心,我只说出载熠的名儿,就信我是好人了?”

“当然不止这缘由,就是……嘿嘿,讲出来不大好意思不说,更担心你跳脚。”

狄一兮的语气略微怪异,有些尴尬和滑稽,萧敬暄深感好奇之余亦莞尔:“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究竟哪里还能惹得我跳脚?哪怕真有又何必担心,眼下我这样怎么打得赢你?”

“那我真说啦……”

狄一兮讪讪笑了,不觉踢了一下足前的石头缓和窘迫:“我当时是寻思……虽然确实不识得面前这个英气的小姐姐,但长得俊俏又说话和善的人,跟着她走了,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嘛。”

狄一兮简直难以想象出萧敬暄此刻惊异的心情,他小心撩一下眼,透过朦胧天光看见了对方的神色。好在萧敬暄除了眸子略略张大一些,暂无别的表现。

狄一兮干咳两声,没敢继续提其他的。

彼时萧敬暄未满十四,形容身量仍属少年人的稚嫩,眉目亦显纤柔。虽着男袍,狄一兮只以为是随现今女子喜好奇装的风尚,哪怕发现此人的嗓音稍低哑、身形偏劲健,居然未作它想。

寂然四野里猝然响起一串过于响亮的笑声,饱含责怪的浅褐眸子向着发笑的人瞟了一眼:“这有什么好乐的,你难道一辈子从没认错过人?笑屁啊!”

萧敬暄明显把来时的不愉快彻底摆脱开,笑得仿佛马上要流出眼泪:“我说这孩子先还明明哭得惨兮兮,没赶上安慰两句,转眼居然在马上搂着人一路嘀嘀咕咕不停,让我都插不进嘴,倒是有趣。哪想刚到载熠家门前,听他唤了我一声堂哥,竟又立刻无缘无故地摆出一副哭相。原来你所做的全为讨好那位‘姐姐’,当真小小年纪就成好色之徒了。”

萧敬暄脱身后本应尽快沿弱水南下去往甘凉一带,之后再入地域广大的西域躲藏。奈何他如今的状况着实不佳,因此狄一兮还是决定先在黑戈壁上的安全地点藏身个三五日。等柳裕衡那里假意搜查的风头小了,再带着人上路。

找到容身的山洞后,萧敬暄本只打算稍作休憩,却不知不觉在角落里蜷坐着睡熟了。狄一兮尽管也倍感疲乏仍丝毫不敢歇息,匆匆拾掇过后又牵起两匹马出洞。

不起眼的山洼的深处生长着一片极小的青草地,还有一口足能供应两人两马日常所需的泉眼。晨光霭色间兮子全身为汗水湿润,皮毛如油抹般滑亮,眸子也因疲倦失去平时的神俊。狄一兮强撑起眼皮,一边打着连串呵欠,一边拿沾湿的粗布替它揩抹干净。

他用同样的方法擦干净那匹青骢后,便放开它们自去饮水食草。自己则接满数只皮囊后也掬起泉眼里的清水,没头没脑地胡乱泼洗起来。水面本倒映的绯红朝霞给一番搅动激荡,漫成漫无边际的红,火一样在眼里跳跃。

狄一兮停下手,盯着无数过于活泼的碎影,心底压抑许久的烦闷似乎伴随那些跃动一下全蹦了出来。

昨夜的大胆甚至可说叛逆的行为,几乎颠覆了过往的所有认知,更违背了他在取舍上一贯的坚持。这一进程里自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痛苦,但痛苦的浪潮退下后,头脑又慢慢地回复到现实之中。

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情,莫要再想应不应该。天底下的事情并非每一条黑白对立,甚至难讲清孰是孰非,总有它存在的理由。以柳裕衡和萧敬暄不同的立场而言,他们的做法各自成立,自己的举动也是基于相似的道理。

狄一兮站起身,仰头在空荡荡的山谷哈哈狂笑一晌,望着落下的五彩缤纷的光线,内心再一次恢复到生气蓬勃的状态。

恰如沈雁宾说的一般,人在有时确实需要肆意妄为一回,但凡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情义,便永远不用后悔。

还有一句话他也讲对了:总得有人先站出来,带头承担最重的责任。

喝饱水后靠过来的兮子拿颈项轻轻地在主人身上摩着,温顺如一头小羊羔,狄一兮攀抚一阵爱马的脖子,笑眯眯说:“儿子,爹又听了你二爹的话想通了,可这好像不太对劲儿啊,以后他不会借机倒反天罡吧?”

他牵着两匹马儿乐颠颠地往回赶,哪知一进山洞,就撞见萧敬暄一脸戒备地拄刀半跪。

“师兄?!”

双方的目光相遇,萧敬暄眼中的警惕如冰雪消融,神情大为缓和。他定一定神,慢慢解释:“先前……睡梦里听见洞口有些异常,把我惊醒了。”

狄一兮怔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上洞外,但那里的满地细小碎石上不见任何除了自己及两匹坐骑外的其他痕迹。

“是不是我弄出来的声响吵到你?”

“不是……”

萧敬暄斟酌片刻,摆了摆头:“你的足声是我醒来后清楚听见的,那些……则在更早之前。”

狄一兮安静一阵,最后又兀地笑了:“你肯定是做梦梦的,估计这几天过得太心烦了。”

不等萧敬暄答复,他松开缰绳又奔去行囊那里翻找:“跑一夜肚子快给饿坏了,你要不先吃一个油胡饼垫垫?是昨儿新烤的,没那么硬。哦,友义还包了肉干,可惜没柴火,不然能煮一碗热汤……”

萧敬暄听他絮絮一阵,稍作思索后到底放下了兵刃。刚刚稍有动作便全身汗下,目眩金星,实在轻易动不得武。

狄一兮跟他对坐啃饼,不时扯上两句不着边际的闲话,表情一直保持着轻松愉快。待萧敬暄再去躺下休息时,他的眼神才终于有了一点不寻常的变化,渐渐冷沉下去。

他本不该虚言搪塞,但也实在不想让萧敬暄忧虑。可事实上在那片水草地待着的时间里,的确有某种异样的氛围不离左右,仿若有人躲藏着窥伺自己。但凭借直觉,狄一兮能断定对方不抱险恶用意。

可他想起此行的目的,摇摇头排除了紊乱的思绪,专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这次萧敬暄睡得还安稳,直至申时才再度起身,因精神又好些,他便向狄一兮打听恶人营地的部署情况。狄一兮一一作答,无不详尽,可依旧不得不提醒:“师兄,其实……你往后也不用为那边劳神了。”

尽管言辞甚委婉,萧敬暄还是听懂了真意,忽然感觉到像是失落了什么,头不自觉地低垂下去。

但心情再如何难以平息,也被铁一般的意志重新压制,萧敬暄再次抬起头,笑微微道:“我明白。”

这是又一段“过去”,应当自他将来的生命中排除出去。

萧敬暄再提起另一件困惑之事:“你和柳裕衡是怎么找来黄罗岗的?”

狄一兮的心怦怦乱跳,他颇有预感,之后说出的话于对方而言绝不是好事。但说谎的后果一样难以预料,踌躇再三,他还是完整复述了那天深夜与何清曜的对话。

萧敬暄的神情很平淡:“确实是他敢做出的事。”

不过他的眼眸中依旧不自觉地显现出一丝冷漠,可狄一兮无法确认这份情绪的真伪。他稍作思考,决定把近乎敷衍的语句吞咽回去,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反正……何清曜说肯定派人来接应你。”

“他大概不止对你讲了这些吧?”

狄一兮已经猜到师兄将发出这样的疑问,不由咬了咬牙,不过他的暗示只能到此为止。

萧敬暄不以为然地一哼:“你眼下带我藏在这地方,恐怕也想顺便躲避他。何清曜这人一向骄横恣肆,说得出便做得出。但至于我未来的去向,可不交由他决定!”

他的口气有点冰冷,目光甚至极见凌厉,然则狄一兮注视一晌,反倒摇摇头:“你其实是不愿再信任他了吧?可为什么……那会儿又舍出自己的性命帮他脱身?”

萧敬暄登时不再言语,狄一兮等候良久不闻答案,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萧敬暄仿若认为将心里那枚解不开的绳结隐瞒得极好,但熟悉他的人早已把这份心病观察得纤微毕现。

“何清曜为我才回来又陷险地……”

萧敬暄浅浅吸入一口气,虽有短暂迟疑,既然已经开口,还是感觉应当将事情解释清楚:“我那样做,权当还清了他的这份恩情。”

但虽如此言,语句间依然明显弥漫出一丝丝的彷徨,这反倒叫狄一兮接不下话。他抓抓头皮,试图掩盖尴尬:“我再去打点水,说不定……还能猎到些野味呢。”

之后他们在山洞里平静渡过两日,期间并无异状。但当第三个四野萧然的夜晚宣告终结,狄一兮睡眼惺忪地向晨曦璨亮的洞外投去视线,意外获取到的影像当即令他心头剧震,既惊且悚。

“什么人!?”

一抹斜映的朝阳,不偏不倚地照在一个半蹲在洞口的黑衣人身上,醒目又诡异。

黑衣人打量着狄一兮,先抬高手晃了晃示意自己没带武器,随后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微黑的五十余岁胡人面孔,墨绿泛棕的眼珠流露出一股友好的情绪。

“我叫石能牙,何清曜雇了我和我的老伙计们。”

忽略掉某些奇怪的发音,年岁不小的胡人说起中原话倒还流利:“我知道你就是狄一兮,何清曜叮嘱过得找你接人,他还说你一定会把自己想找的人偷偷藏起来。”

狄一兮先愣了半日,霎那间心思又豁然开朗。前天萧敬暄和他觉察到的动静,肯定是这人的手下盯梢时发出的。

狄一兮此刻心头未免又恼又恨,暗怪怎不在当天赶紧和萧敬暄溜走,又怨自己太懒为何不在洞外弄个陷阱什么的。不过势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再事后诸葛亮也是无计可施。

萧敬暄已被吵醒,他坐直了身观望情况,面色一如常态,若无异样。石能牙瞧瞧狄一兮,再瞧瞧他,忽然手臂一扬,袖口飞出一枚什物。那物件叮当当坠在狄一兮跟前,声如金石脆亮。

狄一兮瞥一眼,鎏金杏叶上的辟邪腾云纹和一点凹痕相当眼熟。他当然认得这是萧敬暄曾视作护身灵符携带的宝贵物件,但脸色反倒更加发青,因为这说明对方真是何清曜的手下。

萧敬暄也凝视了那信物半晌,随后不带感情地开口:“石能牙,请你转告何清曜:我承了这份情,但我与他现在终归不属同道,今后也不必再见。”

他的灼灼眼神直向黑衣胡人盯视,但对方分明不为所动,略耸耸肩:“我只按雇主的命令办事,他还托我告诉你——你想闹就当面跟他吵去,其他的我可管不着。”

萧敬暄犹可,狄一兮听闻几近直白的胁迫之词,脾气跟爆炭似炸开,提枪便跳起:“去你妈的,姓何的他算老几,想干嘛就干嘛?!今天敢碍着我们上哪儿,有一个算一个全揍扁了!”

石能牙若无动气之念,仅眉头微锁地歪头一瞧狄一兮,跟注视一名撒泼耍横的顽童无异。但须臾之间外头几条影子一晃,又跃入数人,个个面色不善。

萧敬暄虽同时握紧兵器,可手动也未动,唯见脸色愈发地凝重和愤怒。

虽说石能牙不存歹意也顾忌何清曜的吩咐,不会对自己与狄一兮下重手,他们仍无法对抗这样多的人。即便暂时逃脱,何清曜素来诡计多端又常常二面为人,往后变作对头,也实在教人防不胜防。

可倘若真乖乖听话,老实依从何清曜的一切安排,又当真难以咽下这口气。打从相识以来,何清曜虽然干过数不清的让他下不来台的荒唐事,但眼下这桩一定是最离谱的一个,甚至可以称做人生至今遭遇的最匪夷所思的状况。

狄一兮依旧与来人对峙着,萧敬暄但看了一眼,须臾竟恢复冷静。形势如此,既自忖抵抗无力,暂时抛开一点早前的琐碎,未尝不是更合理的解决之道。

“何清曜在哪里?”

石能牙频频眨动眼睛,大概也意外于对方转瞬正常的语气:“他要对付吉兰娜,眼下究竟待在哪处,我都说不准。”

两只习惯了暗夜厮杀的鹰鸮,正躲藏在幽暗处,等候敌人不慎露出破绽的一刻给予致命一击。当然萧敬暄不排除这是何清曜特意教授石能牙的说辞,避免过早地暴露自身的踪迹。

萧敬暄停了声,感受着先时心脏激烈的跳动又趋于静缓。他思忖何清曜未除掉吉兰娜,必会在黑戈壁继续滞留一段不短不长的日子,既如此何愁找不出再度脱身的机会?况且自己的状况的确差了些,仍然需要保护。

境况越现清朗,思绪也更见沉实,石能牙当然发现了他情绪的微妙改变,补充说:“何清曜还讲,你哪怕就真乐意当个跟老相好跑了的缩头乌龟,总得先替底下一大帮子人稍微考虑将来的去向。”

萧敬暄的下颌不由一绷,这种刻薄用词,一听就知道是出自那张素来爱击打自己痛处的嘴。连被波及的狄一兮都暂时转开对当前剑拔弩张的局势的关注,忍不住翻了翻眼白。

“刑肃和耿龙锦都联系上了,这两人目前还算靠的住,现在不远的地方。你这会儿跟我们动身,天黑之前便能见到他们。”

这句话是最终促成萧敬暄的决定的重要砝码,经历此番磋磨,他岂能丝毫不起报复岑朗健的念想?如今旧部可用,便证实自己尚存反击的余力,所以他点一点头,坦然道:“我跟你们走。”

“师兄……”

狄一兮不知不觉地垂下手,神情明显很沮丧,萧敬暄一时间竟亦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好半日才低声:“我……只去瞧瞧。”

这话如何可信?狄一兮明白这下彻底失掉了阻止的力量,再图劝诫也徒劳无益。除开留心旁观,他做不了其他的什么事了。

他知晓萧敬暄的天性中潜伏着绝不服输的锋芒,哪怕面临生死选择,哪怕千般晓以利害,均难以改变。可由始至终令他坚持的原因,正是萧敬暄逐渐变得从容平和的态度。虽说此刻根基已然崩溃,但狄一兮仍无意责怪对方的抉择,毕竟很早的以前,二人便走向了注定不再交集的道路。

他愣愣好一阵子,口吻同冰冷的词锋毫不沾边:“那你……路上千万当心。”

狄一兮本身拿定主意,不再干涉萧敬暄的想法,但后来他仍是没忍住,在那方跨上鞍桥后又问:“师兄,往后你准备上哪里安身?”

萧敬暄垂头凝思一晌,轻缓道:“我原本答应何清曜,随他同去康国,至于今后……先看看情势吧。”

狄一兮又不晓得该怎么接话,过一会儿低低说:“你尽快找个安稳地方隐居,别再介入江湖纷争了。”

“希望如此。”

萧敬暄无言,过去的他注定已是空抱雄心,那么现在的他究竟怎样才能寻觅新的道路?自己这一生失败得十分彻底,更悲哀的是打败他的其实根本不是敌手,而是被自身无穷蹉跎而尽的岁月。

狄一兮也低头不语,他有满腔关切却无从表达,内心无不惆怅。思考良久,他解下佩刀,转眼系上萧敬暄的腰间。

在对面诧异目光的注视下,狄一兮收回手,脸上绽开了笑:“唐勤送我的珊瑚铁刀,我曾经拿它一口气削断了狼牙兵的十杆长矛呢!”

萧敬暄稍稍从龙皮鞘抽出一截刀刃,光纹乱颤如丝,他不觉惊叹:“好刀!”

但他旋即长叹:“宝刀难得,还是留给你防身吧。”

狄一兮赶紧按住师兄欲动的手,眼里含蓄万分喜悦:“这可不成,我欠你一大笔钱,就当先还清利息!”

萧敬暄未再推辞,他望向远处,扬起的灰黄如漫天而起的大雾,莫测的前途正隐藏其中,但愿是一个不算太糟的结果。

“守笃,保重。”

他的心中如负千钧,说出的话又如此短略,狄一兮埋头拍拍对方手背,停一歇才启口。

“哥……我的亲哥,千万答应我,这辈子别再惹上什么大祸了!”

萧敬暄仰首穹空,思索一会儿笑了出来:“这种话怎么更像我以前教训你爱讲的。”

石能牙在前头挥舞马鞭,呼喊了几句,大概是催促。萧敬暄的伤臂现在勉强可动,闻声双手握住缰绳,狄一兮在温驯的青骢马臀上轻轻拍一下,马儿慢腾腾地跑动起来。

他仍站在半山坡上,目送师兄随那些人远去。尽管依旧对这一结局隐隐怅恨,但人不能永远在孤独中生存下去的,或许那边的归宿更适合萧敬暄。

浮现的泪光在眼眶里转动,可狄一兮还是抬手抿去它们,高声送出最想说的一句话。

“师兄,向前走!别回头!”

萧敬暄陡地勒马,转首眺望,这个距离,他仍能依稀看到狄一兮嘴角的笑影。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没法算上其他人的,但……但是真心的。”

萧敬暄还是安静地望着,心里则清楚狄一兮无法替代其他死难者的立场,只能以这个方式致以属于自己的谅解以及祝福。

他神情俱爽,不由微微一笑:“我知道了,你也一样。”

狄一兮半笑半叹:“我就算了吧,肯定当不成大将军了。”

“但你依然能成为英雄,保持住你的本心。”

乱世生涯,痛苦与动荡交替着鞭笞万千生灵,但某些时刻依然令人感觉到,生命仍可爱且值得留恋。

推开滋生出的一切思虑,萧敬暄再挥一挥手做别,便逐着前方骑队掀腾起的沙尘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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