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际泛白却骤然起风,一股股细尘徘徊低空,不停打着圈。士兵与士兵之间像扯开了无数屏蔽视野的帐幕,莫说看清同伴,有时连摇荡不已的火光也晕成了一团模糊。
沈雁宾略通医术,一整夜忙于救治同僚,这会儿刚替一折了胳膊的伤患正骨完毕。他收拾好一摊零碎,担忧地仰望黑黄的天空,连仅余下的半边残月也没入阴云,四周弥漫的沉寂之中漂浮着说不出的肃杀。
天色将明未明,而苦苦熬了一整夜的军士抓着刀枪将昏未昏,已困倦到了极处。然而周遭潜伏的危机还未解除,即将黎明,偏又遇到风掩金铁的困境。
这场大风,实在持续太久了。
不远处始终手持兵刃的狄一兮倏地偏过头来,方自往坡坂某处一瞥,一股绝大的劲风迎面击来。噗噜噜的疾风之声中混杂着兽类的低咆,随之而至的是一股股浓烈的腥臊味。
狄一兮大吼:“是战狼!快丢火弹!”
极其狂暴的嘶鸣声,发自扑到他跟前的庞然兽物嘴里,巨狼绿莹莹的瞳子里嗜血的渴望正在疯狂跳动。狄一兮趁它还未完全落地,抄住沈雁宾抛来的陶罐,顺道篝火上燎燃了搭在罐口的一绺破布,对准目标砸上去!
刺目火光爆燃的一刹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响成一片,一声声入耳惊心,他再度大喝:“结阵!”
与他一并丢出石脂所做的火弹的士兵纷纷抬起枪矛,成列迎向铁幕般迫来的敌军。沈雁宾抛给狄一兮陶罐后也迅速拿起刀盾,与周边同伴列队直面生死之距。
虽说势起突兀,山上守军并非全无预料,特别是对于善于山地行动的战狼,他们更是早有准备。是以天黑前,沈雁宾已经把对付它必用的火弹集中在这一片阵地上。顷刻间,第一批巨障一样压上的狼兽无不皮毛火蔓,哀嚎震耳。战兽背上的骑手也多被火焰波及,或是被坐骑强行颠下,或是自行跳下打滚灭火。无奈石脂粘稠,一经沾体极其难擦抹,烧起来的时间更是长久。唐军趁此时机暴起厮杀,转眼山坡便垒起了一片火光耀耀的人与兽的尸骸。
狄一兮身形暴起,一枪挑中一只烈火焚身间痛得失去理智的狼兽,枪拔血喷,眼珠骨碌碌滚下。受伤的战兽哀嚎狂奔,把驾驭的狼牙兵远远摔出去丈许以外,随后沉重地撞在了一块大石上,当场脑浆迸裂。可他根本无暇领会胜利的喜悦,紧张的目光投往紧咬在第一波冲击之后的跟来的敌军。
唐军虽然占据高地,但人数不敌叛军,亦成背水之势。而山上的平台狭窄,攻守俱受辖制,且此刻尸首埇堵,更是叫人施展不得。反倒是紧随的其余敌人借着守军遭遇的窘境,急攻上来。
四周浓烟滚滚,仿佛比午夜更暗三分,飞舞的尘灰入目刺痒,更教人难辨附近景象。狄一兮沾了一点,霎时激得双目骤闭,疾烈的风沙内隐约刀光一闪,料是敌兵杀着。视线模糊的他胡乱抬枪,却听刀戈铿然击撞,手中兵器则毫无所触。
狄一兮胸中突突乱跳,沈雁宾的嗓音兀地插进了灰黑混沌里来:“退后!”
他视力稍好,余光正瞥见一名落鞍的狼牙兵扬刀斜扑向沈雁宾,于是未退反进。出枪快,收枪更快,恰若猎隼擒物般利落。对方咽喉鲜血直飙的刹那,他才足尖一点,往后掠去。刚听重物相并的撞击后,又闻一串卷着风啸而起的咄咄声近在耳畔,想是箭矢追来,再迟一步恐便索了自己的命去。
沈雁宾旁观者明,见情吓出一身冷汗,但未因之乱了手上攻势。瞅准侧面冲上的一只狼骑的下盘破绽,匹练般的刀光一晃,血液与黄尘一并翻滚,一地映成赤红。斩断半个爪子的战狼痛得压不住野性,大口一张,想随便叼住哪个路过的牺牲品泄愤。沈雁宾看准两排亮白利齿之间的黑洞,一刀钉入咽喉,透穿后颈而出!
狼兽倾倒还未触地,苍云青年再锋刃回半,须臾刀尖反挑,轻巧拨起一个不晓得谁落下的火弹。罐内油黑液体剩了一半,但仍燃烧不熄,他借了翻腕的巧劲,把火弹呼啦啦地抛了出去。里头石脂尽数倾倒泼了另一边杀来的狼骑,将将盖了满头满脸,这宛如附骨的灼痛如何让人忍受?短厉一道惨叫,人狼裹着滚滚黑烟连撞数名敌军,最终竟一头栽下了断崖。
箭声暂停,被薰得短暂目瞑的狄一兮,终于能眯起眼勉强看清形势。盾牌缝隙里只见敌军源源不绝冲击过来,他禁不住回头一扫另一处阵地的方位,心道怎么还不过来支援?
萧敬暄被远方的乱嚣吵醒的瞬间,尚未完全意识出发生了什么,只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某个人的肩上。他依稀记得入梦之前狄一兮还留在身边,不由问道:“守笃,怎么回事……”
对方保持缄默,甚至纹丝不动。萧敬暄陡地觉察到异常,猛可地一抬头,入目的居然是何清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
倚靠了一整夜的人竟是他,萧敬暄无言良久,尴尬中把视线迅速扫视左右。众军皆醒,显然是发现了侧面营地的动静,个个已握兵于手,神色极度紧张。
何清曜到底肯开口了:“狄一兮两个多时辰前带了些人过去,说怕狼牙夜袭,守军不足抵御。”
附近篝火光亮依旧,照得萧敬暄满身,但见脸庞一片苍白:“那现在一定是狼牙军……”
“他们未必挡不住这一波,倒是我们……赶过去只是杯水车薪。”
何清曜回首看了萧敬暄,声线极平:“连接那边的羊肠小径,最窄不过两步阔,战狼凶恶也难冲过,一个失足,保不住坠落悬崖粉身碎骨。况且这一带还有水源,储备的粮食也足够支撑到援军抵达。”
周边的少数士兵眼里渐生异色,毕竟他们多是近年征召入伍的平民,论起胆量与忠心,当然不比天策之类兵府出身的老兵。
萧敬暄登时明了其意图,想也未想就掣出短刀,霍然抵住他的心窝,厉声道:“休想扰乱军心,更休想撇下同袍苟且偷安!”
何清曜瞥着刀锋静了静,乍地冷哂一声,霎时翻手钳住萧敬暄的腕子:“我如果真就是这么盘算,你又能拿我奈何!”
旁观的士卒撞见冲突,纷纷变了脸色,耿龙锦甚至差点带手下杀了过来,萧敬暄的眼风却飞速掠过:“都别轻举妄动!”
刀光森亮,若一痕秋水,映得他眉目凛然,何清曜凝看半晌,忽问:“不动手了?”
“你不也一样?”
萧敬暄的手臂后退半寸,刀尖离开何清曜的胸膛,莫说带出鲜血,连衣衫都未断一根线头。
何清曜同时松开五指,他的力道使得并不重,对方手腕连红印都不曾留下。
但对面那双墨黑眼眸依旧牢牢抓着他:“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狼牙军灭了那边的守军,势必要继续推进,彻底占领松骨丘。别忘了,我们一样是他们的眼中钉,不除不足安心。而且虽然这里地势险要,区区百人又真能与狼牙大军再抗衡一日,坚持到支援到达吗?”
他说得很急,此时终停住缓一口气才接了下去,声音却更高:“龟缩一隅,等同自踏绝境,不如跟那边同袍汇合一战,谋求生机!”
这回不止何清曜,连早间微露退意的士兵一并沉默起来。萧敬暄未管他们,一手扶住岩壁,慢慢撑着站直了身子。
天黑尘重,山风呼呼,吹在伤势未愈的身体简直是万把钢针齐扎。可萧敬暄清楚自己若不跟去,以余威勒束这群士兵,后果难以预料。他只得紧咬牙关,垂头蹒跚着向前迈出一步,却被谁立刻挽住手臂。
萧敬暄抬头看去,何清曜抿一抿唇,发出一声深重的长长叹息。
“如果只是我们两人,可以安全脱身。”
“……”
“罢了,我跟你……一起去。”
萧敬暄怔了一怔,不知不觉地唇边轻轻吐出了一个字,轻得仿佛自己也听不清。
“好……”
萧敬暄但想,他与何清曜的共同经历的岁月或是一场孽缘,但论及本心,自是绝无后悔。
狄一兮与沈雁宾依仗地势,加上火弹的作用,勉强守住战线,未令其在狼牙军的轮番攻击下溃散。但唐军豁命求生,死守不退,敌人也怒气愈盛,攻得愈急。
狄一兮的目光已锁住号令群狼的头狼,这畜生皮毛泛着灰白,体型最大,很是打眼。虽是黑烟障眼,背上的狼牙骑手手握号角,吹出节奏特殊的声响,指导坐骑的行进。而这头巨狼则用它那骇人的嚎叫嘶吼,引领自己的同类。
联想起兀赤山遭遇的那场人狼大战,同样是兽群环伺,同样是夜黑风高,但射杀驱策狼群的老萨满巫师后,对方的战力顿时折损。他盘算再要如法炮制一回,无奈附近危机重重,带人骑马冲杀,可那些马大多为狼群惊骇,加上地方难以回旋,尝试三两回根本无法如愿接近。
狄一兮给生生甩下马背,好险躲过铁蹄踩踏,瞧着肆虐的狼群忍不住破口大骂:“死畜生!怎不见你被这烟气薰瞎!”
正当狄一兮连骂带打之时,狼牙骑手无端地身子一停滞,角声也随之而断。眨眼间,一股子赤红箭也似的由他的喉管射了出来!
事发猝然,莫说狄一兮,连撞见这番景象的狼牙兵也愣住,恍惚中但见模模糊糊一团,不知是什么玩意儿闪现在那丧命的骑手背后。垂死者立刻翻下狼背,沙石里头一连打了几个滚儿,带出一路血痕后就不动了。
随后,乌光寒芒一闪,头狼的两颗眼珠血淋淋地高高抛起。受伤的野兽怒嘶,狂啸,暴跳,翻腾,甚至如陀螺般打转。可倏然闪现的白影还是稳稳伏在鞍上,颠动得如何猛烈,也不能把他掀下。
沈雁宾半是惊讶,半是欣喜:“是何清曜!”
沙地里卷起了片片尘埃,何清曜始终从容踞稳狼背,任凭底下的畜生展出浑身的解数,依然不能把他由背上蹶下。颠踣间闪开敌军几刀后,数度调换着姿态的明教弟子反手兀地一刺,刀势一吐即收,一股血泉喷出,这次则伤在头狼后腿。
狼兽发出一道凄厉嚎叫,奔驰的速度疾到只辨其色,不见其形。瞎了的它疯了一般往前乱突,砰砰连撞七八头战狼,最后还拖着两只不及闪避的狼骑一齐坠下向了谷底。
何清曜抢在头狼落崖前飞身而起,亮出双刀迎向杀来的狼牙兵,明王镇狱的薄刃缎子一般抖开,泛出浅浅莹白与深沉乌芒。两弯弧光一道闪向左面一人喉间,又是血光漫天。另一道则斜劈右侧一人的面门,刀锋过处,整整削下了半边头颅。
又有六七敌兵提刀杀来,忽炸起一串清脆的枪刃交击声,白衣人却游鱼也似就地旋风地滚了出来,教对方的合击落了个空。狼牙兵还想再追,逃脱的敌人却形影骤淡,弹指间隐没入空,根本不知躲哪里去了。
头狼一死,没有指引的其余战狼就只能依仗骑手的驱策,以及本能的指引发起攻击,许多在设置过障碍的坡坂窄处撞成一团。狄一兮瞥见侧面阵地的支援人马到来,立即有充满底气,决意抓住对方散乱的瞬间,再奋力一搏。
他拽住正举盾格挡的沈雁宾,大声吼道:“待会帮我骑上一头狼!”
沈雁宾目光与其一触,立刻点点头。狄一兮燃起一只火弹挑在枪头,又提起两三串麻绳绑一起的罐子。等看准趁一匹被烟火薰呛得发昏、正一头撞上的灰狼,他飞疾掠出!
沈雁宾同时纵身,长刀一斜,抢先削了那狼半个鼻头,抢先吸引了那畜生的仇恨。狼兽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噬去,沈雁宾刀盾抡舞,风声飕飕,逗引着几近癫狂的战狼往下坡处走。战狼甚至哐当一下咬在长盾边缘,虽未崩坏却硬是在铁器上印下几个凹痕。
狄一兮在受伤野兽发疯之际骤然一跃,跨上鞍桥后双腿死死夹紧。这头疯狼只顾追赶沈雁宾,暂时无法顾及背上那个,一径向前冲奔,很快便接近一片混乱的同类。
狄一兮见状又大喝:“雁宾,躲起来!”
沈雁宾骤然斜飞起来,闪到一堆乱石构筑的工事间。战狼本欲追杀,可这里是斜坡,它的速度又太快,此时根本刹不住脚,一头先撞了旁边石堆摔翻,转眼就如一只乱滚的沉重磨盘摔进狼骑里。。
狄一兮反踏狼背,飞腾直起,点燃的几串火弹接连砸进了敌人最密集的区域。很快更多着火的战狼发足狂奔乱冲,将同伴一个个地撞摔下山坡。
已有人跟上狄一兮如法炮制,火光一刻未曾熄,哀嚎一刻未曾停。层层烟雾直冲上空,厚密得本见曙光的山谷仿佛再落入了黑夜。
狄一兮也朝工事跃去,沈雁宾连忙喊道:“低头!”
他依言猛地埋首,玄盾擦过脑后,砸碎了一头追赶的狼兽的脑袋,温热血浆高高抛上半空。
下属拥盾为蔽,以避矢计,尽量保证着萧敬暄的人身安全,他却只把目光落在战局之内,浑然忘记自身安危。当观察到头狼与它的骑手丧命后,狼牙军的阵势发生了明显的松散,甚至渐露下撤的趋势,萧敬暄感到反攻的时机终于到来。
他厉声喝道:“弓箭手!”
跟在萧敬暄身边的耿龙锦会意,对后面的人扬起手,萧敬暄指定浓烟最重的区域:“放箭!”
千百利矢若磅礴大雨落下,黑烟滚滚的山谷中天日无光,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这一遭下来,陷入双重危险的狼牙军阵形,显现了彻底的溃散之态。不少后方的狼牙兵调转坐骑试图逃走,这一回转速度稍缓,堵住了前面士兵的逃生去路。四散奔流的人潮混乱地反复冲撞,远远近近的惨嚎声不住冲进耳来,一时间不知有多少是丧命于同伴的践踏之下。
官军顺势掩杀过去,虽然顾忌阵地失守,未敢离开松骨丘太远,但也再教狼牙军添了一波死伤。直至借着洒满山洼的朝辉,确认邻近再无残敌,第二场艰难的守卫战才算宣告结束。
胜,但仅算惨胜,狼牙军固然付出了损失三百余人的代价,守军也只剩下一百名出头。山坡上的累累尸骨,肢体残损,五官缺失,不似人形。幸存者的面庞除了迸溅血污,也不见半分血色,惨白若幽冥游魂。
何清曜的眼里,天是黑的,地是红的,奇诡的异色慢慢地相互融入,仿佛是血液缓慢凝结的过程。
也是死亡的过程。
游走附近的人们神情多见麻木与疲倦,迎面而来的狄一兮却表情镇定,何清曜朝着阳光眯了眯眼,先抛出一句话。
“狄一兮,够了,该撤了。”
狄一兮停步,琥珀瞳仁里隐约的敌意:“你要干什么?”
“这话你分明懂的”,明教弟子嗤笑一身,拍拍身上不再洁净的白衣:“狼牙军是没讨得好,可你们也一样。但不同的是别人还有后手,你么,就这点筹码了,丢出去押注也必定输光。”
狄一兮微冷的目光,频频在对方身上打转:“怕输就不战吗?”
何清曜抱住手臂,摆出略带防御的姿态,声音倒还平淡:“果然是这个答案,不管你还是阿暄,到这种时候全一副腔调。”
然而到下一刻,他遽然饱含怒意地吼了出来:“人都死了,到底有什么用!?明知道守不住却还是犯蠢傻待着,你们图的到底哪样?忠诚?荣誉?操守?一堆狗屎!这就是送死,送死罢了!”
狄一兮眼中爆出了惊讶,但转瞬他已将此情绪压住,甚至表现得比先前越发冷静。
“你通透世俗利益,却根本理解不了我们看似愚蠢的选择,也很正常。这正是我与雁宾,还有师兄坚持到如今的原因。它不属外物,唯有一颗心、一口气系着,到死散便散了,可我们……不悔。”
听完这句,何清曜突兀地沉默下来,狄一兮也保持着安静。
迟缓的脚步声靠拢,二人转头,是萧敬暄到来。他望着何清曜半晌,忽淡淡一笑,竟然带着几分释怀:“松骨丘太危险,你还是快走吧。”
大营的支援再不至,下一战中余下守军绝无幸存的可能。
何清曜叹口气,慢慢低下了头。萧敬暄凝视着他,方想再开口相劝,忽然脸色又变,猛地抡枪将狄一兮一扫,对着他的后方扑过去!
这一击也不晓得他怎么带着那么大的力气,狄一兮被砸中胳膊,痛得以为骨头都断掉,还跟何清曜迎头撞了一个趔趄。站不稳的两人一起摔到尸堆里,再给周身滚上不少血渍油灰。
狄一兮虽又飞速跃起,却根本不明白何等状况,回首只见萧敬暄面容扭曲地跪倒在地,右手握住横刀,竟试图往自己的左臂斩去!
他惊骇地僵了身体,一时无法动弹,萧敬暄似因乏力,握持横刀抬至半途便哐地一声落下。而他的脸颊抽搐更甚,好像正在承受着极其剧烈的痛楚,面色浮起一抹乌黯。越加可怕的是,那只左手的可见部分已经完全发黑,乃至变软、溶解,化为一滴滴脂蜡般的液体坠下了地。
不远处,一个满身是血的独臂人哇哇怪叫地往外逃窜,狄一兮惊诧地认出这居然是塔克族失踪已久的大巫姬鹿。而先前三人站立的地方抛下了一只碎裂的水龙滚,筒里流出的液体烧灼四周,不断散发出气味刺鼻的白烟。
弹指间,狄一兮心间炸开一声雷鸣,终归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知何故,姬鹿混进这批狼牙兵里,并且在交战时侥存并躲藏尸骸底下。三人来到附近交谈,姬鹿取出了装满毒水的武器欲趁其不备偷袭,却被萧敬暄觉察。当时他们与姬鹿的距离实在太近,萧敬暄无暇发声提醒,直接出手阻止。虽然水龙滚未击发就被击碎,奈何里面的毒液无法控制地四溅,萧敬暄的身手不及平日,退避不及,不幸沾上一滴。
仅仅一滴,但足以使一个活生生的人迅速骨肉消融。萧敬暄自然知道厉害,所以抽刀断臂求生,奈何毒性发作的速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何清曜飘风一般袭到萧敬暄面前,旋身振腕,毫无迟疑地齐肩斩断了中毒的左臂,鲜血红绸一般飘起!
明教弟子迅速展臂接住人,几掌连拍胸腹大穴先护住心脉,看向狄一兮的神情已是目眦欲裂:“宰了他!快宰了那杂种!”
火龙沥泉枪正在脚下,狄一兮足尖勾起,拧身掷腕,空中闪出红光一片,直奔姬鹿。遥遥一声惨厉叫喊,对方已被长枪穿透身体,钉死在地上。
狄一兮眼露煞寒,几个纵跃逼了过去。异族巫师犹存一口气,竭力扭脸瞪住他,断断续续喘息着:“妖魔……你是……是魔鬼……你敢让我……残……”
他最大的目标本来应该是狄一兮,毕竟是这人砍断他一条胳膊。而如果没有萧敬暄的阻拦,狄一兮与何清曜如今都该化成一滩浑浊黑水。
狄一兮的双目已被愤怒烧得血一般通红,断然拔出佩刀,快如电闪一斩。姬鹿的咒骂犹飘荡晨风里,头颅已沉重坠地。
双腿沉得如同灌了铅,狄一兮甚至不记得是如何才能挪动它们,回到了何清曜的跟前。但余五步之距,他却似触了礁般停滞不前,甚至没敢抬眼一下,以确认对方怀里的人是否还活着。
何清曜一言不发,仅余的那只眼睛闪着浸血淬毒的光芒,死死盯着他。狄一兮张了张口,话却仿佛被突然增大的风堵回了嗓子里。
他便那么直直地呆站,木讷思考着糟糕的结果,感觉一切都乱了章法。周边已围起人来,沈雁宾推开几名士兵,赶紧抓住狄一兮的肩膀用力摇晃两下:“他还活着!”
狄一兮一震,不可置信地扬起脸,沈雁宾温和地注视过来:“去吧,无论是什么,你总该亲眼看看。”
狄一兮呆滞了一瞬,但片刻后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是好是坏,结果必须亲自面对。但沈雁宾永远都会守卫在一旁,哪怕百般磋磨来临,亦要支撑着他永不放弃。
左臂的伤口依然有血在流,但量远少于设想,色泽也正常。那张煞白的脸上双目虽紧阖,口鼻仍微弱翕动,狄一兮刚刚稍微放心,转瞬又目光流离,呼吸沉重起来。
他看到那条掉落后仍在溶解的断臂,化下的浊液里只余小片苍白的碎骨。
往后……该怎么办?
“师兄……”
狄一兮慢慢跪下去,嘴里低声呼唤着,身子则逐渐僵成一尊石像,完全不敢触碰到萧敬暄。何清曜继续保持沉默,紧盯住这名自己在眼下的世间最痛恨厌恶的人,面上如罩了一层冰似的寒冷。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砸出一拳,落在狄一兮的面颊,并低吼道:“滚!”
沈雁宾立刻跃了过去隔开二人,可何清曜好像也没有挥起第二拳的打算,他只是横抱着萧敬暄稳稳地站起。
狄一兮嘴角溢出血丝,可他只晃了一晃,重新回到半跪的姿态。
何清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一阵,才又开口:“阿暄不能留在这里了,你大概……没理由再拦我。”
明教弟子的眼神猝然凌厉了万倍:“我一定会让他活下来,无论他以后是什么模样!”
狄一兮不愿意听闻这样的消息,再次的分离对于他内心而言,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痛苦。可他更清清楚楚地知道,萧敬暄的未来确实已经只剩下何清曜为他准备的那条路了。
他也直起身,默默地让到一旁,何清曜目不斜视地带着萧敬暄一直往断崖边缓步走去。
这一回,他没遭遇任何的阻拦。
鹰笛高亢的音符流入耳中,萧敬暄便在这质朴的乐声中逐渐苏醒过来。周遭有风摇荡着衣衫,扑打着面颊,很快这股风变得越来越劲烈,如若要将他吹散在这茫茫无际的穹苍旷野之间。
他隐约听到下方传来一些杂乱的语声,像是召唤,又像是挽留。他为此好奇,迷惑,甚至有点不可言说的紧张。然而试图睁眼,眼帘却那么沉重,任凭怎样努力也不肯露出一丝缝隙。
萧敬暄内心不由潜升起一番戚戚,他好似错过了同哪名至亲的告别,虽然混沌里记不起是谁,仍是令人感到遗憾与酸楚。
但还有安慰留在身边,那人如缠绵温热的雾气般包裹着他,出口的一字一句都柔软且安全。
“没关系,你依然是你,永远别害怕。”
“我不会走。”
“好好睡吧,路上别醒来……至少,现在……”
他本也困惑,但一切所及都那么舒适,因此顺从地不再尝试睁眼,缓缓地沉入了迷茫又舒适的倦怠之中。
未过晌午,守军只剩八十不到,这次离开的是耿龙锦与他的二十多名兄弟。
“狄校尉,沈副尉,在下来此抵御狼牙,一则为证明我等未如岑朗健所言,有通敌之嫌。”
“二则,往昔萧首领于我曾有搭救之恩,需还这份人情。”
“现今萧首领不在,也该轮到我守护这帮兄弟。”
狄一兮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应允了他的请求。
不管耿龙锦的发言是真诚或敷衍,但浮散的人心留之无益。
不过狄一兮很谨慎地让斥候尾随盯梢,确认这群人是撤往盘羊坡、不存在暗投敌军的情况后,他才真实感受到片刻的松懈。
狄一兮靠着一堆乱石坐下,视线始终朝向天空的一角,久久不移。更早之前,他也是这样目送着何清曜带萧敬暄离去。
“守笃,你这次在看什么?”
“嗯……也就看看日头吧。”
沈雁宾掉过身子来,一手托颐,用着温和的眼光打量他:“出神好久了,有这么好看吗?”
“还成吧,我是觉得……明天万一看不到了,有点可惜。”
“只可惜这个吗?”
“肯定不是啦!不过,雁宾,你还有没有什么秘密打算告诉我的?”
沈雁宾不由深深注视着狄一兮,面露诧异,那人笑一笑:“明天万一我听不到了,也有点可惜。”
沈雁宾的诧异随即为这笑容而消失,亦显出笑意,他的眼神天真无邪,闪烁着最美好、最纯洁的光彩。
他的内心无疑是激动的,可嗓音反倒平静:“是有一个。”
青年摘下腰间的对雁锦囊,沾染了油污和血迹,瞧着有些脏了,但瑟瑟珠仍隐隐泛光。他拉开袋口,递向狄一兮,轻声说:“我被骆参将派来松骨丘的那晚,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里面,如果我不幸……希望它能回到你手里。”
狄一兮看到其中收藏的发束,再迎向对方那股直视的眼光,心绪一阵紊乱。
沈雁宾那双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里充满平和,平和中却显示着他的执着与不舍。他没有保留地袒露着自己的心迹,期待爱人的回应。
他们的瞳仁中映现着彼此的影子,又过须臾,一股柔情不知觉就涌上了眉梢眼角。狄一兮陡地抽出佩刀,挽住鬓角一缕散发,锋刃轻轻一抹,尽数削断。他把这断发绕一绕,细心地纳入了锦囊。
“现在没关系了,不管我们将来怎样,它们终是在一起的。”
他的面颊似乎被日光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泽,对视的沈雁宾心中忽有一丝踏实感。
他攥紧了对雁锦囊,也攥紧了抚在上面的狄一兮的指尖:“是一起的……”
狄一兮睡了一个堪称此生最后的舒服觉,居然没有遭遇梦境的丝毫困扰。醒来时他伸伸懒腰,回头见沈雁宾不在,便四处打量。
他怔住,以为自己其实就在梦里,才会观望到这般奇景。
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猎猎飘扬的天字旗,它如窜动的火苗,红艳得那么烫眼,狄一兮继续盯着旌旗,嗓子噎住了一样,半点声音出不来。
可他不知不觉间流泪了,泪水滑过覆满污秽的脸颊,比火焰更炽烫。
不远的地方,背对良久的沈雁宾转过身,他早已泪流满面。
“守笃,援军……他们终于到了。”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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