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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结

冯友义连哭带喊往狄一兮身上扑去,浑然不管自己哭丧脸的形象着实欠佳,鼻涕眼泪全揉在了对面人的胸前:“头儿,头儿!不是鬼哇,你真的还活着啊……”

胸口衣衫很快湿透,可狄一兮哪里还顾得上嫌弃,搂紧伙伴愣愣发呆半晌:“是我……这些日子……你小子究竟躲哪里去了?”

“我才没躲!”

冯友义哽咽着擦擦眼睛:“我跟洪校尉一路的,他当时腿伤太重了,身边暂时离不得人……”

终于听闻洪成的消息,狄一兮松了口气,赶紧询问:“洪校尉人怎么样了?”

“现在还是没法下地走路,只好送到黑水城那边休养”,冯友义忽然想到什么,脸上兀地绽开笑容:“他听说你在这里,特地让我把兮子送回来!”

“兮子……”

狄一兮怔了怔,实在没料到爱马竟能冲出刀林箭雨的围剿,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

湿意慢慢涨满琥珀色的眼眸,狄一兮安静片刻强忍下泪水,含笑道:“赶紧带我瞧瞧去!”

冯友义直笑:“别急,还有一个小家伙,你把沈副尉也一起叫来吧!”

马厩里的兮子正慢条斯理咀嚼干草,此刻仅眼珠子斜过来撩一下主人,好似闷闷赌气。狄一兮笑了笑,又捋了捋马鬃:“老伙计,发什么火呀,我当时不也没法子,可没真打算撇下你的。”

跟来瞧热闹的沈雁宾正逗弄栓在一旁柱子上的狼崽二雁,这会儿停手直笑:“以前你说拿它当儿子,这会儿又成了老伙计,你家的辈分当真一锅乱炖!”

狄一兮搂着马脖子只管乐:“你不懂啦,往后上阵能不能活命全都赖它了,这阵子让我立马改口叫唤祖宗都行!”

二雁突然失去抚摸自己的那只手,着急地嗷嗷叫起来,沈雁宾于是再度蹲下揉揉它的脑袋瓜。这小东西实在命大,交战的混乱中被见过它的逃难牧民捡到,之后又给冯友义发现并带回。

早间的和风凉爽且舒适,隐隐带着一丝日晒后的干草特有的清香,周遭的人们保持着安静,唯有衣物拂动摩擦的微声,以及马儿细细咀嚼草料的低响、小狼兴奋的呜呜。

沈雁宾听一回四面动静,又看一回和兮子亲昵的狄一兮,终于问出:“兮子跟你熟,骑上去试试?”

狄一兮扭头,脸上神色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再过好久才恍然醒悟,他的笑容消退了点:“先让兮子再休息两天……”

沈雁宾犹豫片刻,思考着自己当下提出的要求是否冒失,不知情的冯友义先笑开了花:“对对对!头儿赶紧试试,这崽子可不大顺着咱呢,它一向只听你的。”

沈雁宾面色不定,还没等他想清楚,冯友义已经提起靠在木栅边的一杆铁枪,先朝准狄一兮丢了过去:“头儿接着,我们上马练练!”

狄一兮本能地迈出一步,兵刃如此之近,几乎触手可及。然而眼看就要接中,他蓦地手一软、腿一颤,硬生生地闪退两步。于是背后的兮子被飞来的长枪结结实实砸中脑门,几十斤的玩意儿一敲,本无所事事吃食的马儿疼得长声嘶叫,两蹄子踹烂栅栏,冲出马厩在附近乱窜乱踢。它一阵疯跑,接连又撞翻两人,还扯倒了一间帐篷。

冯友义顾不得其他,大呼小叫地追赶兮子去了。狄一兮的脸庞青一阵又红一阵,却始终一步不动,眼里一片恍惚。

沈雁宾先前手疾,一把捞走被吓得嗷嗷大叫的二雁,免得它给兮子踏伤。他匆匆抚慰过狼崽并放到安全处,走回时倒没怪狄一兮,只深深望着人:“没关系,过这阵子就没问题了。”

狄一兮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过神来,感觉方才的喧嚷吵闹震得耳内发麻,太阳穴也突突跳动。他还清晰记得,即将接触到武器的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冲到脑顶,就好像马上要迸溅出头颅。

这种感觉不该属于自己,然而又实实在在地出现了。

沈雁宾的面孔近在眼前,漆黑瞳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写满了体贴和理解。狄一兮笑笑,什么都没说。

阳光开始变得刺目,萧敬暄右手搭在额前,就这么把先前一场闹剧从头至尾观赏完毕。随后他撇开身旁似笑非笑的何清曜,开始向前走去,而那边的两人出奇一致地眺望过来。

狄一兮眼睛里最后一点恍惚消失了,他朝萧敬暄冷着脸,一句话都懒得出口。萧敬暄不远处停步,打量一回后不咸不淡地说:“狄校尉,劳驾贵足再挪两步地。”

鉴于先前两次交谈皆不欢而散,狄一兮自然没多少好气:“叫我过去干嘛?”

萧敬暄又瞟他两眼,随口般道:“发善心替你留点脸罢了。”

狄一兮身子猛地一纵,二话不说就想冲过去。沈雁宾晓得他方才失手正懊丧,偏还给老仇人看了笑话,肯定窝着一肚子火,于是眼明手快将胳膊一拽。

狄一兮趔趄两下,没再冲动,只瞪视着对面之人。萧敬暄忽地展颜一笑,仿若毫无挂碍一般。

“前些年你还归我帐下时,从未敢这样游手好闲地鬼混日子吧?”

狄一兮最初的表情是错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短暂寻思了一小会儿,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好在沈雁宾早就死死抓住他捏紧的拳头,避免了随后可能发生的冲突。

萧敬暄没说话,冷冷审视狄一兮,等待他之后的反应。

狄一兮顿了顿,牙缝里终于蹦出几个字:“萧敬暄你算老几,也配管我?”

“狄一兮,你又还配拿枪吗?”

萧敬暄刻意在他自尊心最敏感的地方狠狠插上一刀,陡地厉声叱喝:“就你方才那副手脚乏力的蠢样,先问问往后自己脑袋究竟还配不配留在颈子上!”

寻常人听见这番话必定勃然大怒,可狄一兮难以置信地望了对方半晌,愤怒的表情反而凝滞下来,呈现出难描难画的迟疑形容。

他再开口略带倦容,语气却显现出彻底的平静:“你还有哪些鬼话,干脆一起说吧。”

萧敬暄目中闪过一丝隐隐的欣慰,也不否认真实意图:“你从军已久,又在黑戈壁待上近一载,算是老人了,早该抽空指点底下的新丁。”

狄一兮垂首半刻,已然想好:“不用多说我也明白。”

“好,既然这样,我再派一桩差事给你。”

狄一兮不禁蹙眉:“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支使我?”

萧敬暄仿佛等的就是这句气话,目光里倒添上两分极深笑意与了然:“无妨,我同你们柳将军提了便是。”

“呵,你管太宽了吧?”

“你到底是嫌烦还是怕死?”

狄一兮微一愣,一时想不出针锋相对的话来,萧敬暄已在这短暂间隙转身,悠然负手离去。

许多话在沈雁宾的脑子里转来转去,他并不糊涂,觉察出萧敬暄言语中的提醒之意。虽说不上太合适,但也绝非无用。

不过当下他不想叫狄一兮心乱,于是跑去抱回二雁,举在狄一兮跟前:“快看!”

狄一兮怔忡举眸,正对着狼崽呆愣的眼珠子,一人一兽面面相觑:“捣鼓什么?”

沈雁宾笑言:“它已经吓傻了,你可千万别再发呆,我同时照顾起两个傻瓜来很麻烦。”

狄一兮不由笑出声:“少放狗屁!”

萧敬暄归来之后,何清曜一声不吭跟上,走出一段不短的距离后,前者猝然问:“这回你倒不发高论了?”

“想让我说什么好的?偶遇一幅严父训子图,然后夸奖你得到岳丈的真传?”

“哦,这些就罢了,别的呢?”

何清曜寻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紧锁眉头:“确实有个地方死活想不通。”

“什么?”

“你当初究竟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好死不死相中这么一个糟心玩意儿?”

“你想取笑我,还是想取笑他?”

“当真不是,我难道说了哪句不中听的?不就是想同萧将军心平气和地就事论事一番。”

“是吗?要聊起这些琐碎往事,话可实在够长,十天十夜怕也说不尽。”

“唔……那还是先算了,我担心故事太蠢,听久容易伤神减智。多嘴问一句,你准备把哪件差事指派给狄一兮,他万一给搞砸了……”

萧敬暄回答的语声很平缓:“就是先前我们与柳裕衡商讨围捕那名塔克族大巫随从的任务,没什么困难。狄一兮原是要强的人,刚才又经历那一场,应该提起精神不敢失误了。”

何清曜没接话,眼白则快翻上天去了,萧敬暄扫见便悠悠言:“今天和他相关的闲话可是你主动起的头,不痛快合该是自找的吧?”

何清曜自然失去了理由抱怨,哼哼两声摊开手:“那不说了,既然你都觉得是小事,我可不亲自上场督战了。”

“我倒正有这意思”,萧敬暄的手抚上腰间短刀,轻轻在上面敲击:“那边营地的人我仍旧不够放心,只是眼下分身乏术……”

“这却不用你吩咐,我坐镇那里自然会留神。”

萧敬暄点点头,喟叹着:“往后这批人马与其说受你我控制,还不如说我们反容易因他们掣肘。”

“这真好比跨上一匹发疯的骏马,哪怕什么错也不敢犯,还是可能无缘无故被它掀下来踩死。”

“是让人担心,只不过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萧敬暄说着瞧一眼何清曜:“何况你也说过这种人更适合自己的未来所需。”

“未来是未来,现在他们可全都归你了。”

粟特人以经商手段、擅长乐舞而闻名,另一样习俗在中原则知之者相对较少,那便是尚习武功。长途贸易的商队不仅会聘用本族军队为保镖,甚至财力雄厚的豪商大贾还拥有装备优良的私人护军。

后者正是何清曜终极的梦想,他本距离达成目标仅剩一步之遥。然而为了萧敬暄的计划以及二人当前的安全,他无奈强忍着割肉似的疼痛,暂时将指挥权力交出。

“那就好,虽然这类人称不上完美,与唐军磨合几回应该能有所改善。”

何清曜虽没将可能发生的战争太当回事,然而对于萧敬暄的口吻还是分明不满意,哼道:“你别挑三拣四了,还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这可是大爷花出去真金白银笼络来的,有得用就不错啦。”

萧敬暄微扬起头,露出一丝浅笑:“又心疼起金子了?”

明教弟子不免哂然一笑,嘟囔起来:“谁会不心疼?原本今年的春天我早该拉起一支还算靠得住的人马,躲进疏勒的庄子慢慢盘点清算家产,等出发去康国前再卖个好价钱。你非从犄角旮旯里捞来一堆苦差事,害得我现在根本脱不开身。”

“每次一提起这些,就好像我又找你赊了一大笔账似的。”

碧绿眸子里一副不服气的神色:“难道不是?打从飞沙关里认识起……”

他忽然就停声,萧敬暄怔了怔,随即已明白过来。

“抱歉,你若不是和我一并出关,阿咄育……”

“没你的事”,何清曜看起来十分冷静,甚至过于冷静,可身上依然透出一股绵绵泊泊的杀气:“这本就是我的计划之一,奈何河湟局势变化太快,超出最先的预料。不过师兄的仇我迟早会报,倒不至于现在就急得发疯。”

不比前年误传师兄死讯那回,当时的他并无过多羁绊纷扰,胸中的痛与恨能够尽情对外宣泄。如履薄冰的现今,反而必须表现出远超平日的稳定沉着,人前言行也必须维持前后一致。

要完成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能影响当前决断的情绪都暂时被压藏,何清曜决不允许理性在此刻崩溃。他表现得还是如此正常,以至于萧敬暄总短暂遗忘了他承受的压力。

萧敬暄静静地注视何清曜,他谈过各式各样的交易,其中既有真实的也有虚假的,也涉及千奇百怪的代价。但唯有眼前这个人,自己仍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作为交换,才能消除对方深藏不露的悲伤。

于是他只得保持安静。

何清曜结束了沉默,摸着下颌咧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怪笑:“飞沙关有人偷偷来过,说请我回去主持大局。”

萧敬暄无声看着他,理智总有鞭长莫及之时,眼下直觉似乎也派不上用场。

一向果决的明教弟子的话里忽也现出一抹迟疑,不觉放慢了语速:“或许的确是哄骗我回去送命,但那群反了的野狗向来爱分赃不均而内斗,想抬出个人镇场面并非不可能……”

后者的可能性确实也不小,萧敬暄思量,它对何清曜今后不管是计划复仇还是重新夺权都具有利用价值,并且此时下手最符合时机,所以诱惑力极大。

“你打算……”

萧敬暄第一次感到情况不是太在预料之中,但他不可以要求何清曜必须为自己改变主意。

下一刻他等到了答案。

“我没应下。”

说完这句,何清曜像心安了些,碧眼濯濯地凝视着萧敬暄,冲他轻松地笑一笑:“我必须先顾着活着的。”

看到对方的犹疑,白衣男子嘴角挽起:“你既然先应允了以后跟我去康国,我这阵子也不能当个言而无信的负心人吧。”

恍然之间,心便不再被念头困住,变得更加通透明朗,不存郁暗。

萧敬暄口角含笑回视过来,眼底一丝罕见的温暖久久未散。

隐蔽的沙坑挖得很浅,勉强可以埋进一个人,狄一兮依靠着它的隐蔽观察了城边那所小院一整夜。如果今晚仍一无所获,那么明天日落后他必须来此重复这桩乏味的任务。

枯燥漫长的时光很容易使人疲倦,偏偏监视者又必须保持专注,所以他只得望一会儿院子,再从心底翻出点零零碎碎来提起精神。不必特地找寻什么,思绪就像这浅坑的表面,垒也垒不起什么,盖也盖不住什么,不时风吹吹就露出些东西来。

可能由于前天与萧敬暄又起冲突,狄一兮不自觉地回忆起他与何清曜私底下让人怀疑目的的会面,进而联想到了那名丧生沙漠的霸刀弟子,毕竟这是所有意外的起点。

说实话,那个人的死很有些怪异的成分,发现他的士兵提过沙地上残留了不少重物拖拽的痕迹,却没有任何打斗相关的,甚至血迹也不多。也即是说那霸刀弟子可能在别处遭受重创,再被扔到那处岗哨附近。并且出手的人虽然刺中的是致命处,但不知是何故稍稍偏移,暂时留住了他的一口气。

或许……伤人者要的就是这名霸刀弟子重伤之下的语焉不详?但萧敬暄又为何与此产生关联?

那也不对,伤人的不一定是将人送来的,然而无缘无故送个垂死之人上门是图什么?

狄一兮继续安静趴在沙窝里,空寂枯冷的天与地包围着他,如同毫无结果的胡乱思索一般,最终一无所获的他还是决定把精力放回现实。

那对地下异族的夫妇感受到地面生活的方便,就在黑水城找个住处。恰巧他们近来手头宽裕了些,加上今年商队过得又少,房租自然降下一大截,于是一家三口顺利搬入这所外观破破烂烂的院子。

监视他们的人发现最近每隔三五日就有一道黑影扛着大包小包鬼鬼祟祟地溜进院子,待到天亮之前再空手离开。看情形,这就是那名塔克族女子所提的表亲。

狄一兮攒了攒神,继续盯着那间院子。大概到四更天时,突然黑夜里凭空浮现一道背负包裹的影子,离奇到诡异,仿佛不该存在于真实的世界。

隔壁一声低哑的乌啼,看来同伴也发现了目标,狄一兮回以同样的叫声,然后向前爬行过去。

他保持静默,却无故地又开始恍神,一会儿以为自己正在清涟漾漾的河水中游动,一会儿又奇怪起触手的沙子为何既不温软也不湿润。

任务之中无法集中精神,不仅是失误,还是致命的疏漏,然而狄一兮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不能专心致志地思考战斗相关的任何东西,一旦试图踏回正轨,散乱思想就开始与目的作对。

狄一兮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喉头也干涩到隐隐刺痛,不觉咽了一口唾沫。然而现实里真实的滋润,仍然抵消不了精神紧绷造成焦躁。他的头脑深处仿佛出现了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漆黑无底洞,吞噬着主人宝贵的注意力,却回馈以眼花缭乱的杂念。

狄一兮因此忽视了太多状况,直至飒飒风声近耳,直至凛凛刀气扑面!

狄一兮遽然仰头,一蓬刀光自黄沙间翻腾而出,锋芒顷刻递至眼前。他已退无可退,双足倏然一弹,本蜷缩着的身体反倒暴冲向上,空中又霎时展直若手中操持的一杆长枪,于翻飞弥散的沙尘里同敌人迎面而遇!

铿然一声金鸣,狂悍刀光半空一劈,沙面立刻飞溅上一道血痕。但同时铁枪也尖啸破空,一击如电,撕开了如若凝束的黄沙,抵在了逃跑者的咽喉之前。

任务顺利完成,虽然有人受伤,但总归不是致命之创,参与者大多没有特别在意。唯一不同的是沈雁宾,面色阴沉的他在城郊荒屋边歇息的人堆里拎出了混迹其间的狄一兮,并于众目睽睽之下拖去僻静墙角。

狄一兮一路不停偷觑,但见那双乌黑漆亮的眼睛半是气恼又半是古怪。他其实已大概感应到对方的想法,虽说心虚,表面还是无所谓地嘻嘻哈哈着:“哎呀小沈,着急亲热也莫这时候干嘛!还当着多少人的面把我硬提溜出来,咱这样腼腆的性子可要羞死的。”

沈雁宾一言不发,伸手就利落地剥开了狄一兮的上衣,只瞧一眼那草草包裹的布条,当即眉心紧蹙:“成什么样子!”

狄一兮瞅见青年脸上一丝煞气闪过,登时不敢劝阻,安安静静等他撕开绷带。沈雁宾提起革囊,霍地把药酒泼了一大片上去,狄一兮立刻疼得龇牙咧嘴,牙缝里嘶嘶倒吸冷气。

沈雁宾手势缓了些,一边慢慢冲洗,一边细细察看。伤口从肩头划到胸口,幸而不深,他轻轻叹了口气,把金创药的盖子一旋,里头粉末密密抖落。

狄一兮知他还在恼火,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反倒是沈雁宾拿一卷净布缠裹好伤口后又是一喟,终于说话:“你不该想那么多,更不该担那么多,凭什么!?”

狄一兮这回怎么都装不了傻也扮不了呆,因为沈雁宾的怒气实在太认真,太明显了。

“我没多想什么……”

他支吾着:“不过是这些天有些疏懒,过阵子就好。”

“老把错全归自己头上,怎么好得了!”

沈雁宾忍不住高声:“你又不是神仙佛祖,干嘛非得当完人!”

“雁宾,你小声点……”

狄一兮瞥瞥左右,面色尴尬极了,沈雁宾摇摇头,声音逐渐低下来:“你一贯喜欢替旁人打算,总想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但神佛都管不完世上的灾难不幸,你一个凡人哪里来的法力无边?”

这回狄一兮明明白白闹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事实随之隐隐约约飘浮在眼前。

“人心像是一只篓子,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里装,迟早装不下,最后塞了个一塌糊涂,再怎么都整理不清楚。”

沈雁宾猝然犹豫起来,可寻思一阵还是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秦君平、汪大叔、端木校尉……还有其他人都在天有灵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肯责怪你的。”

狄一兮忍不住又瞄他一眼,然而心里虽然翻江倒海,却半句话说不出口。

“阴风峡里的事,我们……都尽力了。惊动那匹巨狼也非你本意,更不是你的责任。”

狄一兮的面色骤然凝滞,双拳握了握,沈雁宾此时抬首,眼神是爱惜的,也是理解的。

“那么多的意外全凑在一起,任是谁心性再强一时都受不了,可不过长此以往愧疚难过下去……先就让自己心里又疲倦又难受,渐渐地,甚至会想先躲一躲。”

沈雁宾轻轻道:“我原本想着等你自己先缓一缓,说不定可以尽快恢复过来。然而事到如今,还是不得不提前开口,你不要生气。”

“嗯……”

狄一兮侧过头,好似想躲开对方的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又举手拍拍沈雁宾的肩膀。

十数日间他过得恍惚且空白,然而当前的一瞬,似乎被猛然倾注进一股炽烫振奋的力量,连整个生命也重新充满活气。

对彼此说起自己真切的苦楚伤痛,或保持振奋昂扬的争强之心,二者其实并无矛盾。思虑重重地沉寂下去,是绝不可能达成所盼望的愿景。

狄一兮笑了笑:“行了,气什么,我现在彻底想开了。”

沈雁宾依然目不转睛望着他,狄一兮心里的一小块地方忽又躁动不安:“你还想说什么就说,我肯定不会怪你的。”

沈雁宾踯躅片刻,咬一咬牙才说:“让你烦乱的,其实还有他吧,他……有什么资格教训你?”

狄一兮愣了一下,随后又短暂无话,漆黑明亮的眼睛仍牢牢抓住他:“你从来不后悔以前做过的事,然而还是始终对他怀有一丝愧疚。何况……何况他如今确实帮了你,更不提往昔的一点情谊终归还在。前些天他虽然说了那些话,我听得出来不纯是为嘲讽。”

狄一兮回想那日萧敬暄的态度,依旧忍不住不满地撇撇嘴,沉默中却隐含深意。

“可他这样做,同样是让你心中烦躁的缘由”,沈雁宾绷紧了下颌,神色微见恼意:“他更不该不知道,大多时候也是你这边在尽量忍让示好,但……”

“无论对错,永远不应是你一个人承担的全部责任,你该……该发脾气就得发脾气!”

他似乎耗费了偌大的力气才说完这句话,最后偏又露出一点惴惴不安的神色:“我倒不是逼你们吵架的意思。”

狄一兮怔了一怔,忽又笑了:“实在太为难我了,比起吵架,我更擅长的是插科打诨、嬉皮笑脸。”

但他的面上渐渐放出些光彩来,沈雁宾专注地凝视他,脸上也染着一层薄薄的火光,同样明灿而热烈。

狄一兮突兀地长叹一声,抓抓头发:“全都怪大哥,当年我才认得几个字,就非得拉着人一天到晚念经拜佛,叨叨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反观自心’……害得我小小年纪就成了个不敢打架、挨揍就跑的软蛋。不成,你说的对,现在改还来得及!”

沈雁宾听他这样一说,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嗯了一声才问:“没事的,以后你……”

狄一兮猝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等这次回去,我马上找萧敬暄干一仗,先出了老子这口憋了好久的鸟气!”

沈雁宾顿时错愕:“守笃,我不是这意思……”

然而下一刻,他就发现对面之人正冲自己贼兮兮地笑着。

“你又拿我逗趣!”

“哪有啊,我真的是认真的,哈哈哈!放心啦,我都说了自己是软蛋,哪敢去惹事啊……”

狄一兮忽然正了面色,想起今日之事不至于又传到那家伙耳朵里吧?可寻思一晌,料来萧敬暄事务繁杂,恐怕没那份闲心来找自己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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