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被带回的塔克族男子拥有与同胞相似的苍白容貌与灰白头发,不过他的眼神里中没有那种常见的针对外人的戒备与敌意,甚至能称得上温厚。
很快擒拿他的唐军就明白这是为何,因为垂下头的异族男子以艰涩缓慢、甚至有些走调然而还算听得清的官话回应:“你们……不用……于道长教过地上的话……”
帐篷里的人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主位的柳裕衡挥挥手,副将便示意无关人等可以退出。狄一兮心道这人既然对世间言语能说能听,主将亦未特别叮嘱,看来自己不用待下来干翻译的活计。
早晨的阳光酥松清澈,晒上一阵子从皮到骨好似都觉轻软,生出舒适又困倦的感受。狄一兮拍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心说一整宿没合眼,赶紧找个被窝钻进去躺躺。
他一面寻思一面快走,可即将拐进自己帐篷的刹那,一声突兀的招呼打断了他的动作。
“狄校尉,留步。”
狄一兮一扭头,背后是见过几回的丐帮弟子耿龙锦,对方唇畔扬起友好的微笑,可他的嘴角则不由地耷拉下去。
他猜到是谁真正想找自己。
相比狄一兮的灰头土脸、满面倦色,睡足晨起的萧敬暄自然眼神清明、颜色颇佳。身着深绯便袍的他没什么事一般悠闲打量对方,始终不说一句话,不住转动着手里一盏白气腾腾的茶汤。再过一阵又垂下眼出神,仿佛眼前的人是透明的。
狄一兮依旧觉得情形哪里不对,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可偏说不上究竟。再过去静默的一晌后,他实在忍不住,终于张了张口。也正是这一瞬间,缄默良久的萧敬暄突然抬头。
狄一兮猛地瞅到那双漆黑眼睛里的神气,心里大叫一声糟糕。鉴于最近一段时间,他在萧敬暄手中实在积累起了丰富的挨打经验,本能地就往边上躲闪。
可惜狄一兮终究低估了对方的身手,飞出的茶盏擦过鬓角,仍带热烫的汤水浇了他一头一脸。
半脸全是茶沫的狄一兮先愣了一下,但这时间十分短暂,很快心中燃起的熊熊怒火就一股股往脑门上蹿:“你脑子睡成浆糊了吗!清早起来就发瘟!”
萧敬暄静静看着他暴跳如雷,摇摇头,无所谓地说:“本以为你当真视死如归,原来还知道躲。”
或许就是这种无所谓的口吻彻底引发了狄一兮的怒气,他一脚踢飞了萧敬暄身前的矮几。当然等它砸中狄一兮希望到达的地方时,萧敬暄早已不在那里。
起身后,萧敬暄的目光竟依然平静,可能只多一点近似不屑的情绪,但已经足够激发狄一兮进一步的冒火。
“有完没完?在纳怜道逮到我,你已经一通鞭子把我抽得都快去了半条命,后来上柳将军这边,我又倒血霉替你挨刀,想出气总该出够了。结果到现在你还天天没事就寻我晦气,我是懒得计较,你总该适可而止吧!”
狄一兮吼人时,萧敬暄脸上始终保持浅笑,目光则冷冷地从对方面庞滑过:“我自以为仅仅令你吃些皮肉之苦,已经足够宽宏大量,想不到竟还这般委屈。”
狄一兮骤然一把抹去面颊上沾染的残茶:“今天又想找什么茬,有屁快放!”
萧敬暄短促地冷笑一声:“脾气确实比之前长进,本事却没有。我那日的好心提醒,大约半句都未听进耳朵里,怪道手软杀不了敌,反自己先伤了。”
狄一兮怔了怔,兀地明白萧敬暄的言语所指正是昨夜自己疏忽负伤,不由莫名地心虚。然而事到如今,他宁可硬撑也绝不退缩。
萧敬暄饶有兴趣地注视一小会儿,陡然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想当英雄的滋味是不是不太舒服?”
狄一兮不由发呆,回过神又大声反驳:“要撒气就撒气,少扯远了!”
“我是有气,但和你心中所想的不尽相同。”
萧敬暄维持着审视的目光:“你曾求我收敛骸骨的那个人,秦君平……是这个名字吧?他死于叛军刀下时全无惧色,哪怕被活活斩断四肢,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告饶哀求。”
狄一兮的表情凝固住,张着嘴,一点声音发不出。
萧敬暄停一停,面容终是漫出几许深重的悲伤:“小容虽是女儿身却刚毅烈性,武艺超群,及笄之年即选入最精锐的天枪营。天策府陷落之时她随杨宁将军断后,战至血竭而亡。”
狄一兮静静地站在原地,对于这一段往事,对方已经不需要再添加任何多余的描述,因为他就是最直接的亲历者。
“你的义兄普智法师则在洛阳白马寺庇护避难百姓不惜殒身烈火,甚至哪怕身为伙夫的汪金来也因搭救同僚牺牲……”
“无论身份,无论结果,他们都是英雄。”
狄一兮被这些话调弄得心头已乱,还是什么也没说,萧敬暄也未期待他开口,直视对方的双眼接着道:“倒是你安然无恙活到如今,听说还领了致果校尉之职,想来总不该是那种全无建树的庸人。可我全未料到重逢之后,只是看到你越发地怯弱昏聩。”
狄一兮的脸色终于明显地变了变,他昂起头,琥珀眼眸带着直透肺腑的锋利瞬间望了过来。萧敬暄的神情仍是平静,甚至异常坦然地对视着。
不过狄一兮没有辩解,喉头耸动一下,随即发出一道冷冷的笑声:“原来是这些吗?倒难为你特地大清早就来指教,不,收拾我。”
他的心虽极痛,痛得仿若一只利爪正在胸中凶狠撕扯,可嗓音却听不出任何相关的情愫,显得过于平缓。
但狄一兮的真实想法瞒不过萧敬暄,他深知已在对方原本枷锁重重的脖颈上再绕起一圈锁链。而自己正收紧链条,并试图以疼痛猛烈激起那人蕴藏的力量。
然而铁链的每一环皆生满倒刺,持握者只要稍稍用力,利刺也会深深扎伤自己的掌心。萧敬暄早就明白这一点,可这样做时毫不犹豫,他不认为还有其他选择。
所以萧敬暄的口吻是轻松随意的,用词亦挑不出过多毛病:“我倒没有指教的闲心,只不过军中旧人不少,大都知道你曾于我手下受教,我可不想被人嘲笑与一个废物扯上关系。”
狄一兮的唇颤了一下,眼底浮出一抹血色,但意外地是他未如先前一样立刻爆发怒火。
他一字接一字缓慢地问:“你觉得曾经把我从没路的地方领到一条现成的大道上,于是我应该一辈子感恩戴德,而你就可以什么鬼话都敢没顾忌地当面胡说?”
萧敬暄稍稍蹙了下眉,没有回答这一问题。
“这两三年哪怕再艰难,我总算是靠着自己从生生死死的煎熬里挺过来”,狄一兮继续慢慢说:“如今倒嫌弃起我让你丢脸,可你这几年间又干嘛去了?”
这便是萧敬暄永远都无法回避的尖刺,但他已习惯以看似轻松无谓的情态应对质疑以及必然伴随的剧痛,唇角的笑意丝毫不减:“这句话,究竟与现在的我有何关系?你当初拜托我向阿耶说情入门,可口口声声说将来要做大英雄、大将军的。我倒是劝过你性情闲散迂善,未必适合行伍,你却不信。至于我自己么,早已是阴险狡诈、背信弃义的无耻恶徒,自然不需要继续在乎这些琐碎无用的道德言语。”
狄一兮终于忍不住重重一哼:“那你这恶人当得实在没劲透顶!优柔寡断、啰里啰唆,活像个烦得人要死的老妈子!你既然非得摆出一副跟过去一刀两段的面孔,现在要就少掺和闲事滚去天边,要打算插手就干脆讲句真心话。”
萧敬暄听罢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语,笑容终于不见,语气却维持着沉稳冷肃:“我出口的难道不都是肺腑之言?狄一兮,你又哪来的能耐猜准他人的心思,休要自视甚高了。”
他口上说得甚是平和,狄一兮听着却不禁冷笑,投去燃烧般的目光:“已经到这田地,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死鸭子嘴硬。自从再遇上,你做哪一样不是非要事先百般地遮掩,生怕被我当场戳穿你那点别扭的心思似的。”
萧敬暄安静地看着他良久良久,忽别开脸淡淡地说:“分明是你任务失误在先,眼下竟指摘起我来,当真厉害。”
狄一兮并非听不出其中的疏远之态,但他更留意的是对方明显的回避。或许也是该结束追击,没必要重新揭开彼此之间封固已久的疮疤。
然而这一回狄一兮已不打算将二人僵持的局面持续更久,他实在烦透了,也受够了。
他反而再进前一步,大声说道:“没错,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从来不藏着掖着这点难受劲,那些能让你消气的事,我好歹都忍下了!但你不也曾提过虽非有意却到底是害死载熠他们,同样对此深感负罪吗?”
萧敬暄遽然回首,面对直白的指责,神色之间仿佛既无气愤也无羞愧,然而墨黑眼眸的瞳孔蓦地收缩到极小。他讲不清此时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感受,于是只能抛回一个问题,冷冰冰的声调没一丝起伏:“还想说什么?”
狄一兮在努力感受对方的情绪,略有犹豫,可倾诉的**还是压下了克制的想法。
联想起过往种种,他说话带起不自觉的切齿感:“若觉有错,事到如今就来大大方方地弥补。你愿意为此放过我,愿意归来共同抵御叛军,这些原都不错。可你偏偏泄不完心头的怨气,还硬装出一副施恩无谓记情的大度,总嫌弃我碍眼又生怕我死掉。这口是心非的样子,哪像什么杀伐决断的统领、将军,简直是个没能耐的大软蛋!”
狄一兮一时气不过,还加上一句:“比起我差远了!”
萧敬暄的神情依旧冷漠,又过许久忽然嘴角略略一动,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可垂在身侧的手则紧紧捏成拳头。
狄一兮自然感受出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它持续时间着实太短,因为他听到背后传来的噗嗤一声轻笑。
萧敬暄皱眉望着从帘子缝隙探头进来的何清曜,后者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嘘一声,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来。
片刻后,何清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天刚亮就开锣唱戏,好生热闹。”
帐内二人对视缄默不语,何清曜左瞧瞧、右看看,一晌后乐颠颠地催促起来:“正到有意思的地方怎么偏停下了?你们又不哑,继续唱啊,我等着看戏呢。”
里边两人顿时不约而同地冷冷盯向他,何清曜挠挠耳朵,不为所动地停在原处,依旧很是自得其乐:“不唱了?那多没趣儿,干脆马上再加一场武戏嘛,我就爱看这种精彩刺激的……”
“这里没你的事!”
萧敬暄与狄一兮异口同声喝出这句,何清曜却只管笑容灿烂,一副不太当回事儿的样子:“哥俩儿今天这是心有灵犀呐,啊,不对,是兄弟同心。没事啦,闲杂人等给我早赶去一边凉快去,可我这亲朋好友偶尔听听也没关系吧?”
萧敬暄一言不发,狄一兮却忍耐不了,高声呵斥:“谁是你亲戚?!”
何清曜咧嘴一笑,抛来一个意义暧昧的眼神:“啧啧,师弟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那次在黑石滩你我已经聊过,不记得了?你说,咱们都一家人了,究竟算不算亲戚?”
最后两字明教弟子刻意咬得极重,满是谑笑的味儿。狄一兮听懂暗示,脸颊陡地抽搐一下,当即作不得声了。
那回何清曜背着萧敬暄前来暗算,称萧敬暄于他亦师亦兄,自己又正是萧敬暄的相好,所以正经该认做他的半个爹。
萧敬暄扫视狄一兮一眼,见他额暴青筋,面颊血红,即便不问也料到何清曜那时所言绝不是什么好话。
他觉得当下自己必须开口,一双眼冷冷看着白衣男子,音声忽厉:“出去!”
何清曜半笑不笑,始终一脸阴阴阳阳,浑然不管萧敬暄眼中聚锐如针,反而干脆完全钻进了帐篷。他整个身子就倚在门边,手在腰间革囊里掏了一阵,却摸索出几颗带壳干果,哔哔啵啵地剥了起来。
面对萧敬暄隐忍的恼忿与狄一兮明显的窘怒,何清曜抛颗剥干净的果仁进嘴咀嚼,这也丝毫不妨碍他继续慢吞吞地讲话:“我可不是有意打扰你们,路过听见了,瞧一眼总成吧。再说啊,兄弟叙旧既然真挚感人,那场面分明该乾坤朗朗、光风霁月。可非要遮遮掩掩,难道两位真在里头说些什么见不得光的,非得赶我走?”
狄一兮再也受不了,猛地一旋身,就朝门口走去。萧敬暄未出言阻止,只半垂着眼,足尖分毫不动。
狄一兮遽然一顿,转过脸时先前的愤恼已然无踪,凝定的表情中但见一丝怅然。
他以一种极慢极轻的语声说:“你本来不应该是如今这种模样。”
“师父是一位大英雄,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觉得你将来肯定也会成为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无论怎样,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师兄……”
萧敬暄忽一抬头,他的脸上仿佛静静的,却浮出了一种让人难解又迷惘的神情。
狄一兮与何清曜擦身而过,闪出了帐篷,后者则挑一挑眉毛,什么闲话也没再说。
又过半晌,他慢慢走近萧敬暄,看那人嘴角若含轻笑,于是问:“想清楚了?”
萧敬暄摇摇头,似乎某些旧日相关的心情正缠绕着他,回应的声音半苦涩半欣慰:“没有,不过他……当真是长大了。”
何清曜看了他许久,嗤地一笑:“那小子虽然很多话都是混账话,但有句倒是挺准的。”
“哪句?”
“你眼下确实像个啰里啰嗦的老妈子。”
瞥来的墨黑瞳子里顿时呈现出一股深刻的怒气,何清曜则抿嘴直笑:“这阵愁肠百结的模样,实在有点慈母多败儿的味道了。”
此刻萧敬暄反而淡淡地看着他了,未再表露一丝怒意:“哦,你似乎算是其中最烦人的一个。”
何清曜语气里并无惧意,相反很是自得:“倒不用这样快把我降格成你儿子,还真不是损你,我也没夸棍棒底下出孝子就好吧?你老爹当年经常为了点芝麻大的小事儿就把你揍得鬼哭神嚎、满地乱爬,不还是没能打出个大孝贤。”
萧敬暄安静一晌,忽然嗤地笑了声,倒是令人出乎意料:“我只奇怪一件事,你居然能转性向着狄一兮了?”
“那怎么可能,我一辈子都瞧这家伙不顺眼”,何清曜直撇嘴:“但狄一兮还有一句也有点道理。”
明教弟子叹了口气:“你确实该干脆些。”
“什么意思?”
“自他替你挡了一刀开始,我就知道你从此再不可能恨他入骨。但你一贯面皮子薄,气性又重,哪里一时间撂得开旧怨?这一路拖下来,干什么全是拉拉扯扯、遮遮掩掩。”
萧敬暄听完安静许久,最后问:“那你觉得……我如今该怎么做才对?”
何清曜只笑吟吟地摸摸下巴,口气若无其事:“你的事情,总该你拿定主意,难不成还让我这老实人大度到帮自己相好和情敌冰释前嫌,眼睁睁瞧着你们旧情复燃?”
他本来以为按萧敬暄一贯的毛病,恐怕又要发火,没有料到那人但笑了笑,眉目沉静。
“可能那确实是唯一的解决方法”,萧敬暄低低说:“只是,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狄一兮憋了一肚子闷气,只管埋头往前冲不看路。他总感到何清曜伸头进帐篷的画面似曾相识,回忆半日突然想起什么,立马收住脚步。
那名时时刻刻紧盯自家婆娘、生怕她给野男人勾跑的善妒跋汗族丈夫。
“我呸!你们俩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少拉扯上我,他以前胡思乱想到底管我鸟事,我可对他从头到尾都没半点兴趣!当我什么人啊这是……”
狄一兮越细想越鬼火乱蹿,不免一路骂骂咧咧更不在意脚下,拐过两个弯就跟一人迎面撞上。他哎哟哎呦地直叫唤,捂着鼻头连连退步,刚想吼句“我眼瞎、你怎么也不看道”,可一见那面孔霎时愣住。
沈雁宾正皱眉揉搓着发红的鼻子,瞧着是他,脸上笑开了花,竟连疼也不顾一般:“太好了,我就说找你呢!”
狄一兮大概猜到他是为何急忙赶来,于是耸了耸肩又瘪瘪嘴:“没事啦,我们又没动手,就是吵几句嘴了。”
然而他脸颊上没擦干净的茶渣以及湿漉漉的头发,说明实情并非如讲述那般轻松。
沈雁宾安静打量一阵,他到底明白狄一兮有息事宁人之意,于是轻声笑笑:“先去擦把脸吧。”
日头上来后,水缸子里结的薄冰早化开,这会儿洗脸倒没那么冻人。狄一兮闷不吭声拿干帕子在脸上蹭来蹭去,他心思全在别的事上头,不知来来回回一通面颊给擦得通红。沈雁宾只好抓住他的手腕,小声说:“别擦了,皮都快破了。”
狄一兮这才清醒,嘀咕着怪不得恍惚间脸上火辣辣的。沈雁宾接过干布,抬一手去解散他发髻:“倒把头发顺便抹了,别着凉。你肩头还有伤,我来吧。”
“哪有那么娇气……”
狄一兮哼哼,又斜睨了他:“往后我跟萧敬暄扯起皮来,你可千万别凑上这头热闹。倒不是说咱们功夫不到家,今天幸亏你没在,简直不晓得那姓何的多不要脸,一开口全是浑话。你说,怎么天底下就能生出这号没脸没皮的东西?”
沈雁宾一面擦拭,一面不住瞥他:“他说什么了?”
狄一兮悻悻半日,闷闷回答:“他说自己跟萧敬暄好了,所以是我半个爹,去他大爷的!”
沈雁宾愣愣:“这也没什么吧,反正他又不真是你爹。”
这次换狄一兮呆了呆,忍不住回扫沈雁宾一眼,发现他当真没有调侃之意。
“得,您才是证道高人,我顿悟了……”
狄一兮长叹一声,不由摇头:“他究竟是眼瘸了还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能跟这样一个靠不住的玩意儿看对眼?简直是鲜花插在……嗯,貌似这样讲也太离谱,可以前他明明还很……”
沈雁宾知他指谁,顺着问道:“他明明怎样?”
此刻散开的头发擦得干透,冷冰冰的感觉渐弱。狄一兮瞅瞅还在忙碌的沈雁宾,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忽冒出一句:“他以前挺……贤惠一人。”
沈雁宾噗嗤笑一声,亦不细问。狄一兮继续斜眼看他,愈发觉有意思,露齿一笑:“你才真贤惠,生得俊还贴心,不知好多少倍去了。”
“嘴上又没把门。”
他并非真在责怪,狄一兮唇角扬起:“说真的,有时你听一两句闲话那脾气就炸得像块爆炭,有时却明了世故得很,这是为什么?”
沈雁宾笑一笑,口气兀地重两分,紧锁的眉毛拧出几分明显的气恼:“师父教过我,世间上骂人的话除开确有其事的,其他的听听就罢了,没必要当回事。可拳头真是要砸着肉疼的,扯三天嘴皮子不如抡三拳头。”
狄一兮神色一怔,随即目光中生起一份了然:“我真没怎么的,又没伤筋动骨,不过就淋湿了脑袋。何况还在营里,他不至于真咬我两嘴。”
说着说着,他禁不住又笑嘻嘻:“再说都跟你讲过我是挨揍就跑的软蛋,哪能叫自己吃大亏?”
“还说嘴,你刚才气鼓鼓的样子,我全瞧见了。”
“嘿嘿,不过吃点小亏……”
狄一兮讪笑着,为了证实自己的勇敢,赶紧补充:“我今天当真没落下风,虽然我武功是比萧敬暄差那么一点点,论嘴功他可就差我太远了。我随便甩那么两句,就让他当场哑口无言。”
沈雁宾停住手,打量对方得意洋洋的面庞几眼,虽不太信,到底好奇心起:“你说他什么?”
“我骂他简直像个啰嗦烦人的老妈子。”
狄一兮眯着眼睛游目远方,意犹未尽地回味先前短暂又辉煌的胜利,沈雁宾则仰头看天,短短喟叹一声:“怪不得他揍你。”
狄一兮猝然回眸,赏他一个白眼,不屑地哼一嗓子:“我哪里说错了?!”
沈雁宾安静半晌,骤然轻轻松松地笑了:“这样也好。”
“你又笑什么?”
“你不再委屈自己,我很高兴。”
“那我下回干脆跟他打架,你别抱怨咯。”
沈雁宾神色认真:“只要你乐意,就别忘记叫上我帮忙。”
狄一兮一时怔忡,但听对方轻缓言语:“好些时候我帮不了你太多,可你若静下来愿意听听我的劝告去讲出心里话,心里能舒畅些,更不再一味隐忍,我……就觉得自己总算做的没错。好比当初我始终纠结在母亲的过往里一样,你则一把将我从那滩烂泥地里提了出来。”
狄一兮半晌不语,下巴颌搁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雁宾。对面那人给他这么牢牢看着,难免有些沉不住气,脸颊不知不觉飞起两抹红:“干嘛啊?看得人心里怪瘆的。”
“小沈。”
“呃,怎么又突然这么叫我?”
“你以前说想给喜欢的人当暖心的火炉,可生怕做不到,那不如当一截泥潭边的杂树枯藤,能在关键地方给人借力就好。”
沈雁宾不免讷讷,一时不解他语内深意,狄一兮笑笑,骤然屈起指头轻刮他的鼻梁:“可你现在不已经是一口小暖炉了?而且……”
他收敛散漫笑意,极其诚挚地望入对面漆黑的眼睛里:“你是大人了,更是一个十足稳重的男子汉。”
沈雁宾略略垂下眼眸,意图掩盖住什么似的,但嘴角一抹赧然又柔和的浅笑终归泄露出最真实的心情。
狄一兮端详他一会儿,发现对方甲胄齐整:“你才跟我一起回来,怎么马上又有急事出去?”
“不是急事,我是多揽了巡边的差事,午后就出发。”
“这样急……”
沈雁宾神情变得严肃,并且他不打算向狄一兮隐瞒:“端木校尉遇害时的情形,我总算查到了一些。”
狄一兮从他的语气里倏然觉察到一丝战斗与复仇的渴望,他平静等待着进一步的解释。
“端木校尉与另外十二名同袍一同被俘,攻破营地并俘虏他们的是狼牙军先锋官金焕。金焕劝降不成反被端木校尉一通笑骂,恼羞成怒之下命将那十二名同袍活饲战狼,端木校尉被强押一旁看完全程后再遭斩首杀害。”
沈雁宾平缓地讲述完从狼牙俘虏口中审问出的端木尚礼殉难经过,屏住呼吸片刻,再启唇后喉底声音紧绷:“他的遗愿,必定是金焕他日终被斩于陌刀之下,以其首级祭奠殉国同僚。我听说金焕如今常出于没两界山以东,应该……不,他迟早被我撞到。”
狄一兮默然一会儿,最后说:“那你去!”
沈雁宾抬眼,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赞赏与欣慰,正是自己期待的回应,青年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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