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再度倾盆如注,冬季里却罕见,百里翃在破庙内凝视自屋檐牵连而下的银线,心底毫无来由地慌乱异常。谢栖迟瞧他来回踱步半晌,忍不住劝说:“别看了,再烤烤火吧。”
焦灼之感不见消退,百里翃有口无心答应了声,依旧立在门边张望。谢栖迟只好起身去把他拽过来,将手合在掌心里渥了渥,大皱其眉:“都冰这么厉害了……真是的,你身上的伤好了不久,这会儿气血不比往常活畅,生出冻疮怎么得了?以后可就拿不起刀枪啦。”
谢栖迟先把人硬按着坐好,白日路过荒村的田地里掘了几块芋头,煨在火堆边已久,捏了个看起来最焦脆的塞进对方手心:“再吃些东西,顺便暖暖吧。”
百里翃把芋头放在膝上,默默撕开焦糊的外皮,氤氲的热气从雪白块茎上散出。他勉强慢吞吞咬了两口又放下,听着瓦上持续不止的叮叮咚咚。
“山里下雪冷,没想到山外落雨更冷,他们……怎么还不到?”
谢栖迟握了他的手,温言宽慰:“下雨路途难行,应该会晚些。”
百里翃自言自语:“我这心口突突跳得厉害……希望没事吧。”
“那你也别着急,去了能有何用?我去瞧瞧不也好,毕竟……”
谢栖迟顿了顿,微笑道:“我弟弟也在,你看我都不太担心呢!你同僚身手不差,莫要信不过。”
百里翃低低道:“你越这么说,其实越是挂念……”
谢栖迟屏息片刻,缓缓答:“谁会不挂念呢?”
他忽自单调雨声里辨识出外头异样的响动,百里翃也听见当即把火堆踢散,拉着明教弟子一起绕到将近半塌的神龛后躲藏。
来人脚步在门外停住,有谁试探着喊句大哥,谢栖迟松了口气又拉了百里翃出来。
是薄因与谢穆清等三人,本是走的不同方向,却在归来破庙的路途中撞到一起,便约上一起赶路。
谢栖迟再度掏出火折子生起火:“我看你们给淋透了,快烤干,别染上风寒。”
那几个年轻人忙把湿衣解下,围在边上架起烘烤。百里翃一行与他们絮絮说话。收获并不太多,听到有狼牙军过路的消息,众人哪而敢在村内逗留,都早早抽身离去。
百里翃听完,又望向如铁夜色,语声里满是担忧:“小苏怎么还不到?”
苏则究竟年少,所以百里翃让他去的是距此最近的村落。村子并不大,来路也算平坦,怎还不见踪影?
天光微启,苏则仍没回来,百里翃深知恐有不测,然而晓得尚有狼牙窥伺在外,整个白日间不敢有所动作。等天一擦黑,他急切道:“趁雨还没停,我去走一趟。”
薄因长时不见苏则,心中亦是忐忑,咬唇半晌后说:“我去吧,白日已把那村子周边瞧了一遍,怎么摸进去还记得住。”
“你们忙了一天,晚间有没休息好,真撞上什么会吃亏的。我和谢栖迟倒是没累到,再说这会儿雨也大,放心,不容易被发现。”
百里翃不待他回话,顺手抄起前几天山地里逃命时拾来的大刀背在身后,大步一跨就出了庙门,谢栖迟随即紧紧跟上。
村里没有狼牙军游荡,寥寥几户人家的窗户里也是黑洞洞的。毕竟如今灯油不是谁家能随便消耗的,偶尔用上松枝照明也必是在有着急状况的光景之中。不过虽然村中死寂,却忽有声儿啼惊破了厚重如铁的夜幕。
老妪叹息着:“唉,孙儿别哭了,哭也没奶吃……”
年青些的妇人似乎把孩子抱起轻轻拍打:“乖乖儿,不要吵,鬼要被引过来啦……娘,中午的糊糊就没剩的了,明天可吃什么?”
老妪哀声:“米缸早就见底了,周围邻居都借遍……等等,我想到个法子!”
“娘,什么呀?”
“魏家的人不是被大燕国当兵的抓走了吗?咱们再晚点趁黑赶紧去屋里搜一搜,迟了可就给一样心思的人占便宜了。”
“对对对!等下就……”
伏在墙根的百里翃在谢栖迟手心画了个劫字,后者会意把蒙面巾再拉高些,霍地撞进窗户里去,稳稳踏在地面。里头两名妇人骇得正要大叫,早被一左一右两柄利刀抵住脖子,百里翃压声:“快说!家里的钱放哪里了!”
老妪哆嗦着回:“两位……两位好汉,我家别说钱了,粮都没呢……”
“没钱没粮,那就死路一条!”
年轻妇人吓得直打颤,一边搂着哭声震天的婴儿,一边死死拽着谢栖迟手臂:“大侠饶命,我陪大侠睡觉也行,别杀我一家三口!”
谢栖迟啐了口:“干巴巴的,谁他妈想睡你这只柴鸡?!”
百里翃故意问:“你们没钱,那还有谁家光景过得去?刚才不还说了出去偷东西的!”
老妪吓得牙关不住碰得叩叩直响:“那是……是村北的魏家爷孙,才……被大燕皇帝的手下抓走了,我说去瞧厨房有没有余粮。”
谢栖迟低吼:“那群当兵的比土匪还狠,剩个屁东西给我们!”
“他们说魏大爷窝藏了个乱党,倒是……倒是抓了爷孙和一个小子就赶紧走了,应该还剩下不少东西。”
这已问得差不多,百里翃一掌劈晕老妪,谢栖迟亦如法炮制,二人当即奔往魏家。然而除了后院满地凌乱足迹和土墙深嵌着的箭头,这里并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百里翃不肯死心,兀自在周边翻找,摸索到屋后墙壁的乱草堆时突然轻轻叫了声:“这是……”
谢栖迟急道:“怎么?!”
“墙上刻有暗记,他是说……让我去东面陈家屯瞧一眼,那里之前来了几个做工的男人。”
他一说完谢栖迟当即觉出不对:“就算附近村里有家计还不错的富户,可听薄因说安禄山正召集人马防范长安方向的突袭,各处都在抓丁。他们这样大摇大摆来村里,而且还是靠近南天围场……”
谢栖迟语声嘎然而止,百里翃咬紧牙关,半晌回应:“苏则留的话里也有这层意思,不过此事暂且放一日,我得……将苏则先从他们手里救出来!”
谢栖迟不免一怔,百里翃低声:“我不想再见同袍死于眼前,他还……他还那么小……”
谢栖迟无言,过了一晌说:“薄因听村民说那是从洛阳牢城押送俘虏来的狼牙兵,人数就二十来个,只是咱们人太少……先回庙里吧,我看得问问穆清能有什么办法,而且附近还有屠狼会侠士出没,求他们襄助会多一分胜算。”
这次谢栖迟不再设法阻拦百里翃,狼牙军对俘虏何等凶残暴虐,他自是清楚。何况纵使苏则坚贞不屈,不肯吐露分毫机密,但敌方也能从别的方向迂回入手,得到想要的东西。如今天策和屠狼会几处密营被毁,再不能有更重的损失。
谢穆清连夜赶去求援,所幸临近的屠狼会密营虽设在叛军眼皮底下,居然还安然无恙。百里翃一行则迅速从搜集来的消息里确认狼牙军回返牢城的必经之道,与谢穆清约定汇合方位之后,随即提前奔赴该处。
百里翃这次听了谢栖迟劝告,安心守在远离交战所在。他情知自己力有不逮,上阵还要旁人分神照顾,只会成为累赘。
直至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听到急促的奔跑声。岳振一马当先,薄因紧随其后,而谢家兄弟同乘一马,百里翃没有忽略掉鞍后的谢栖迟肩上的血迹。
他立马惊惶起来:“谢栖迟?!”
谢穆清飞快答道:“皮肉伤罢了,那些狼牙兵不算精干,要不了他的命。”
谢栖迟从弟弟肩头露出半张脸,颜色虽有些发白,精神却还好,仍笑着宽慰:“真没事,快上马走吧。”
百里翃与一名浩气弟子同上战马,转首再问:“找到苏则了吗?”
谢穆清冲被绑着横搁一匹马上的狼牙装束的男人努嘴:“到时候问问他。”
屠狼会一方人数更多,加之给狼牙打了个猝不及防,除了抓来的两个活口外,只逃走两三人。岳振知道这回出手后营地必定暴露,吩咐了其他人赶紧转去妥善之地,自己与谢栖迟同行。百里翃询问他得知这些人并没押送囚犯,不知苏则如今身在何地。
虽然着急,百里翃这厢不成,还有下一个目的地。
“薄因,陈家屯今晚就去!”
薄因忧虑地瞧他一眼:“大伙才干了一仗……”
“仅余眼下这个机会了,狼牙军未必能料到我们很快折转回南天围场附近,日后再想接近可比登天还难。”
众人打马飞快,已驰离交手之地二十里远,随后准备迂回折返南天围场。岳振见前方有山溪,以马鞭遥指:“这里歇一会儿再赶路。”
谢栖迟按着伤处被谢穆清扶持下马,百里翃不留痕迹将臂膀借他一搭,把人接在手头。到溪边清洗伤口时,百里翃端详那翻卷皮肉,不由喟叹一声,谢栖迟知他心思,低低道:“没有伤筋动骨,别怕,我还得长长久久跟你一辈子呢。”
百里翃神色不变,暗地里拿后脚跟在对方脚背用力碾了一回,谢栖迟倒吸一口凉气,当即闭嘴。那昏迷的狼牙军也被拖下马,薄因捞着凉水往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孔泼去,当即将人激醒,发出几道痛楚呻吟。
百里翃与谢栖迟闻声瞧去,那狼牙兵目中虽有痛苦之色,更多的却是怨恨之念。谢栖迟心道这人怎么有几分眼熟,狼牙兵倒先嘶哑着说话了:“我认得……就是……”
周遭诸人同时一惊,谢栖迟愕然之中,细细在脑海纷繁的记忆里搜索良久,蓦地竖眉叫道:“怎会是你?”
百里翃诧异不已:“你见过他?怎么可能……”
谢栖迟气息急促,“我和苏则曾在……关林镇外的山野里救过一个失足落坡的路人,我记起来了!就是这张脸,他竟是狼牙军的……!”
那狼牙军一脸咬牙切齿的愤恨神情,不知为何明明谢栖迟是救命恩人,却被他当成个深仇大敌般注视。
谢栖迟细细琢磨,悚然惊道:“那你也该记得苏则,你……你们把他怎么了?他人呢?”
狼牙兵目光闪躲一阵,低头道:“这不能怪我,我和那小哥其实没仇,但谁叫他是唐军的人……”
百里翃下颌线条绷得铁硬,一步上前霍然揪住他领口,将人猛地拖离地,厉喝道:“苏则人呢?快说,不然……”
狼牙兵森然看住他:“伙长见他有武功,拿绳索铁链未必拴得紧,打那么狠还死都不肯说出机密来,一发火就拿烙铁烫瞎了眼,顺道挑了脚筋……”
砰!
狼牙兵喷出一口大血,颓然仰倒,百里翃收回拳头只呆立原地。谢栖迟瞧状况不对,一搭手臂却发现他正浑身颤抖,如风中瑟瑟的枯叶。
“阿翃……”
百里翃并不答他,谢栖迟一抬头,却见谢穆清阴沉着脸把狼牙兵再度拖起。那家伙痛苦地呻吟一声,吐出两颗牙齿,却只拿眼睨了谢栖迟冷冷发笑。谢栖迟见如此挑衅模样,胸中一篷怒焰轰地彻底烧着。
他反手便掴了对方一耳光,气急不已:“他还是个孩子,又救过你,你简直……畜生不如!”
那狼牙兵却连避也不避,受了这掌掴后呵呵一笑:“连吃奶孩子都不放过,你们算什么东西?!自诩正义之师,却杀了我老婆孩子,我一家都是本分人,为什么要受这种飞来横祸!”
谢栖迟心头一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狼牙兵断断续续道:“要不是娘告诉我,那伙闯进家里的强盗王八蛋里头有个带和你一模一样的火焰纹身,我恐怕还真拿你们当恩人。呵呵……恩人,放屁!”
谢栖迟怔怔半晌,谢穆清的脸却失去了血色:“那死了的孩子……就是你……”
狼牙兵嘶声叫道:“没错,是我儿子!”
他们终于都记起来了。
昏暗的地窖,哭泣的婴儿,女子颈项间喷涌出的鲜血红艳似花。年老的夫妇瑟缩于墙角,惊恐地等待即将降临的死亡……
“你是那户人家的儿子……”
百里翃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巧?”
他倏地再看向狼牙兵:“苏则在哪里?你们究竟把他怎样了?!”
那人冲他丢来冷森森的一个笑容,毫无征兆地一头撞向旁边一方岩石的棱角。
而就在之前伏击处,一匹惊吓中跑远的战马不知为何又游荡回来,颠动不止间一个挂在鞍侧的染血布袋松脱了系带,从马上坠落下来。
里面的东西似乎有些沉,袋子咕咕咚咚顺着狭窄山道边的斜坡往下滚,逐渐敞开的袋口里甩出一件东西。它滑动片刻,又被野草枯枝绊住,终于停顿了滑落的势头。
苏则的脸上原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焦糊的黑洞,肌肤是黯哑的死白,微微张开的嘴唇满是裂口,却已不再有半点血丝渗出。
虽然狼牙伙长想带回一个存活的俘虏给大营邀功,然而途中歇息时再试图套取机密却被苏则咬破舌尖喷了一头血,一怒之下将人活活殴死。随后便割取首级带走,尸身丢在荒野之中。
生命最后一刻,苏则究竟呼唤着什么,又想起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了。
百里翃纵无千里视物之目,却已从狼牙士兵死前的举动里隐约推断出苏则凶多吉少的事实。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迟了。
太迟了……
他脸色煞白,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的……”
关林镇的劫难,秘密营地遭袭,苏则以及更多人丧失性命,全是因他的一念之仁而起。
山涧中无风,百里翃佝偻如年迈者的身体,仿佛朽脆欲折的枯枝般颤抖不止。谢栖迟凝望半晌目光黯然,既为他心痛,同样为那些无辜丧生的人难过,其中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无一不曾鲜活存在。
如今……皆已阴阳两隔。
他忘记了身在人前,不知不觉伸出两臂,从背后缓缓搂紧百里翃,面颊贴住对方。口中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只是重复着一句:“不怪你,我要是没遇到那个家伙……就好了。”
然而已成定局的当下,一切言语都苍白无力。
薄因愣愣地在旁观望,他顾不上震惊,顾不上疑惑,因为尚有满怀的悲愤与痛心。他想起往日与苏则相处的一幕幕光景,或有嗔怒,或有戏谑,景象如烟云消散,只余下鲜血淋漓的死亡。
他擦擦湿润通红的双目,轻声说:“百里校尉,我们还找不找苏则的……”
薄因骤然哽咽难言,寻找的结果只会令悲伤倍增。
静观良久的岳振轻咳两声发话了:“附近留不得了,得快些趁天色还早离开才是。”
谢栖迟经他提醒,终于发现自己方才在众人面前举止唐突造次,两颊不由发红起来。他面上有些讪讪地放开百里翃,旋即又柔声劝言:“阿翃,我们快走吧。”
百里翃缄默许久,最后说了句:“马上赶去陈家屯。”
同僚的鲜血不能白流,一切的真相也许即将在今夜揭晓。
活着的狼牙俘虏是个不大管事的小卒,一时间问不出太多东西,屠狼会一队人将他提走准备继续审问,百里翃则赶向新的目的地。
陈家屯不算太大,很快他们就摸清了那几个雇工的住处。原本到来的是五人,不知怎的前些日子无故失踪了两个,不过附近狼牙军四处抓丁,村民只当他们是外出时撞了霉头被捉去而已,并没有起疑。
深冬朔气侵入经行的每一间房舍,薄扉闩不牢实,不住在寒风中前后摇晃,吱呀吱呀地一声接一声。陶盆里未熄的木炭染着一点点残余腥红,风吹来,猛地金亮短暂绽开一瞬,旋即又黯淡下来。
里间三人并头蜷缩在一张破旧木板拼成的大榻上,后院几丛枯竹长久无人打理,枝叶簌簌地振颤有声,和着夜风低啸,若怨女啼,如孤鬼泣,尽是哀凉。
长夜孤寒,这些声响掩盖住另一份异样动静。有谁翻过土墙,蹑足横穿庭院。摸到那三个雇工卧房外又拈一支小木棍探入门板缝隙之间,悉悉索索挑拨一阵子,风顺道一拂,这门彻底开了。
刚试探着伸进一足,里间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早卷起一片雪亮寒光,他瞬时足尖一点迅速滑开,却截然停在一丈开外没有继续逃走。闪烁寒芒奔向心口的刹那间,他低低唤了句:“张朝,我是百里翃。”
寒光陡然消失,庭中竹叶被卷起老高,悠悠盘旋一阵,落于对峙二人之间的空地上。
“竟然是你,你还……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里不好说话,进屋吧。”
这张朝算是百里翃在河间营里的老熟人,他最近两年多跟随李啸横出入,不过两人以往交情还不错。张朝怕惊动邻里,将百里翃赶紧引入室中,另有一同追出的两人也回来,亦是熟面孔。这会儿一个关门,一个给陶盆里添柴,张朝一脸灿烂笑容:“百里兄弟,快过来暖暖手。”
夜岚嗖嗖刮在脸上,刀子割肉般又冷又疼,百里翃被冻成青白色的面庞在热力烘烤下逐渐添回几分血色。只是那沉郁容色进屋之后始终没有改变过,张朝担心地瞧了眼:“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百里翃沉默许久,将手在炉火上方烘烤:“……是蔡大哥死前告诉我的。”
张朝十分震惊:“什么?!”
百里翃斟酌着词句:“关林镇被狼牙军屠了,我和蔡大哥一家逃出来,要不是他舍命相护,只怕也……”
张朝的手抖了两下,他依然埋头拿细长柴禾拨弄火堆:“就剩你一个了?”
百里翃重重点了点头:“是……我实在无奈,原本不想牵连你们的。”
张朝强笑了笑:“说哪里话,咱们共事好些年不提,这会儿正是要命的时候,你不找我们还找谁去。”
百里翃登时满怀感激地瞧他一眼:“张大哥,多谢了。”
他满是伤感地轻叹:“这些天躲躲藏藏,才到了南天围场附近,生怕被狼牙军捉去,那就功亏一篑。还好今天傍晚在外面田地里转悠,远远看到面熟的人又不敢贸然相认,只得夜深了才进来。”
张朝终于抬首,拍拍百里翃肩头。他身上套着的褴褛衣衫又湿又脏,此时被热力蒸出一股股白汽,令近坐相对的二人视线朦胧起来。
张朝小心翼翼问:“不是说江将军正在关林镇附近的山里吗?你为何不去先投奔她,总能暂时栖身吧?”
“试过”,百里翃搓搓指头:“可官道封锁,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若非如此,何以累得蔡大哥一家殒命?再说似乎江将军那里也遇到围攻,我看周边的狼牙军短时内增加数倍,根本不敢自行入山。”
张朝若有所思:“的确就你一个人?”
百里翃再度点头,张朝也不多问了。但对方反倒霍地一把攥紧他腕子,口中急切道:“张大哥,你是个熟知洛阳周边地势的,我这里有机密消息得送达北邙山。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一定要助我赶回去!”
张朝怔住,百里翃仿佛没有发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关林镇出事前,江将军截获叛军军报,得知他们年底暗袭天策府的策略。现在她那头恐怕情况不妙,屠狼会里头良莠不齐,思来想去或许只能让你们先跑这一趟。”
张朝兀地立起倒退一步,百里翃不解地望着他。男人缄默一晌,末了平静道:“好了,这没什么,你休息一下,早上再说。”
另一个长脸汉子走上前,笑道:“到了自己人这里,先放一百个心。我给你烧碗姜汤,喝进肚里散散寒气,别给冻坏了。”
生姜切几片丢在砂锅里,加一碗水煮开,张朝特地掰了两小块红糖进去。热汤里一丝辛辣,亦有一份融合饴糖甜滋滋味道的芳香,百里翃喝个精光,整个身子连毛孔都舒泰了,搁回空碗道声谢便裹衣上榻,其余三人也依样卧回。
谁料半个时辰不到,早发出鼾声的张朝两眼突兀睁开一条缝。他借炭火余光凝视百里翃背影,小声唤了句百里兄弟。
无人回应,他大起胆子用力推了推对方肩头,依然未醒。榻上三人静默一阵,接连坐起。
他们仍旧无声,最终又是张朝先开了口:“怎么办?”
一人道:“既然都走到这步,他是留不得的。”
另一人沉沉一叹:“前些时候两位不赞成的同僚,都被咱们亲手……张大哥,我实在狠不下这心了。”
张朝冷声:“可已经做过,狠不下也得狠!”
那人欲言又止:“至少……至少不该我们亲自……”
张朝不语,开头那个小声道:“快想好呀,蒙汗药分量不够,一会儿就醒的。”
张朝咬牙,重重一拍大腿:“没错!早些让狼牙军了结战事,我们的家人就能早一日脱困,别让他有机会添乱。我不想再杀同袍了,不如把人交出去吧,他们不是还在查屠狼会动静,百里翃想必知道不少。如此一来,我们自家手头筹码就多一份,可以多救几位亲眷。”
一人接话:“说实在,我开头也想着不负忠义,这如今这样子,哪年哪月才是头。我死不要紧,我爹娘怎么能跟着一起……”
张朝哼道:“别在那儿叹气,李将军的吩咐别忘了。趁这会儿把他堵嘴绑了,天亮前想法子送去南天围场那头。”
三人纷纷下榻,有去外面拿绳子的,有去望风的。张朝到底是做亏心事,神思不免恍惚,一道森寒掠过颈侧时,他险险没有躲开。
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兵刃吞吐的寒光,连杀意也隐藏在风息里难以分辨,张朝喝道:“什么人?”
他已听到下属嘶哑的痛呼,当即操起木棍,对着风动源头砸去。
空的。
凛冽刀风突兀出现背后,张朝躺地一滚,房中地面的泥土被砍中,飞起无数碎末。不止一个人,张朝骇然惊觉,他如今但求脱身,思及百里翃尚昏睡床榻,便想掠他为质。
他一跃而起,拧身扑向床榻,然而手刚刚触及那安静不动的躯体,惊人一幕发生了。
张朝一声惨叫,灼热锐痛贯穿了右肩,旋即百里翃清晰的语声响起:“叛徒。”
他发话时同出一脚,狠狠踹中张朝下腹,把他踢得滚下床榻。随后有同伴扑来把这人按倒,扭转手臂绑紧,百里翃冷冷道:“把他们都带走,还有话要问清楚。”
张朝大穴被封锁,与另外两个遭擒的叛徒蒙眼堵口地被趁夜押出陈家屯,行前百里翃不忘指挥将屋里属于他们的私物一道携走。也不知过了多久,遮掩的布条底下透出微弱光亮,杂乱的脚步声一道停下。
有人一把扯下张朝的遮眼布,他眯眼老半天,只能辨认出身在一片陌生山林。百里翃对面端详他,眼底早没有昨夜初见的欣喜快慰,取而代之的是鄙夷与仇恨。
张朝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头不由自主垂落,百里翃平平问:“你们是受李啸横利诱?”
张朝垂目不语,百里翃侯了片刻,怒吼道:“狼牙军许了你们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张朝没开口,百里翃的手颤了颤:“你们为了讨好他们,拿同僚的头颅做礼,是不是!?”
张朝终于看他一眼,目光竟有难言的悲伤:“百里兄弟,我们能赢吗?”
百里翃默然,张朝摇头:“也许吧,可我等不了了。”
他木然道:“守卫大唐……谁来守卫我一家老小,围困了一年……他们就只该给皇帝老儿当活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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