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苍云驻地薛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蔓华将白日里在医馆与柳夕的谈话,以及自己的担忧,细细说与薛直听。薛直凝神听着,眉头也逐渐锁紧。
“……非他不嫁?”薛直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柳家姑娘的性子,倒是比看上去更执拗。”
“何止是执拗,”蔓华揉了揉额角,靠在椅背上,面露疲色,“简直是……一根筋通到底。我今日问她日后打算,她竟说可以去铁匠铺打下手。我的夫君啊,你听听,这是河朔柳家大小姐该想的路子吗?”
薛直闻言,也是哑然失笑,随即又化为一声轻叹:“痴儿。都是痴儿。”他走到蔓华身后,力道适中地替她按揉着太阳穴,“那叶炜,心气已折,若一直如此确是拖累。柳夕一片痴心,只怕最终伤己。”
“我又何尝不知,”蔓华闭上眼,感受着丈夫指尖传来的暖意和力量,“可感情之事,外人如何插手?我既应承了照拂他们,便只能尽力医治叶炜的伤,盼他能早日振作。只是这心结,比经脉之伤更难医治。”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都对这对小情侣的未来感到头疼。他们自己的感情是细水长流积淀而来,稳妥而坚实,实在难以理解这般不顾一切、近乎飞蛾扑火般的炽烈。
时间就在这般忧虑与日常的忙碌中悄然滑过。秋去冬来,雁门关内外披上了银装,寒风凛冽。就在蔓华和薛直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或许最终要以悲剧收场时,年关之际,事情竟意外地出现了一丝转机。
经过近一年的精心治疗,叶炜的身体恢复情况比预期要好。孙思邈提出的“驯服剑气、反哺经脉”的思路虽险,但在蔓华谨慎的尝试和叶炜身体本能的求生欲下,竟真的慢慢起了作用。那些盘踞在他经脉中的、原本肆意破坏的异种剑气,被一点点引导、驯化,虽然微弱,却开始如溪流般缓慢滋养着枯萎的经脉。
他已能脱离轮椅,凭借自己的力量下床行走,虽然脚步仍有些虚浮,但比起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这点起色,如同在漫长黑暗中窥见的一丝微光,让叶炜死寂的心湖泛起了波澜。他似乎看到了一丝重拾武功的希望。于是,在一个冬阳暖煦的下午,他按捺不住,向蔓华讨要了一把未开刃的练习用剑。
蔓华却觉得此举冒险,他经脉初愈,远未到能运功使力的地步。但看着他眼中那许久未见的、名为“渴望”的光芒,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取来了一把轻巧的木剑递给他。“切记,万万不可动用内力,只活动一下手脚便可。”
叶炜接过木剑,入手微沉,熟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院中空旷处,试图摆出记忆中熟悉的起手式。
柳夕闻讯从前堂出来,站在廊下,紧张地看着。蔓华也悄然立于她身侧,目光紧锁在叶炜身上。
叶炜试着挥动木剑,动作僵硬而生疏。一下,两下……他试图找回曾经如臂指使的感觉,但仅仅几个最简单的劈、刺动作后,他的手腕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臂酸软无力,那木剑仿佛有千钧之重,竟险些脱手。
“哐当——”木剑最终还是没能握住,掉落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叶炜脸上的那点喜色霎时僵住,如同被冰雪瞬间封冻。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依旧颤抖不止、连一把轻巧木剑都握不稳的右手,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不信,再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化作了院中的另一尊冰雕,久久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柳夕看得心口揪痛,下意识就想冲过去安慰他。
“别去。”蔓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让他自己待着。这时候的安慰,于他而言都可能是羞辱或更深的刺激。”
柳夕脚步顿住,回头看着蔓华,眼中满是无措。
蔓华看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近几日,你每日练习的时候,记得避着他点。”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受不得这般对比。若再受刺激,我怕……你们二人之间,就真的再无可能了。”
纵然理智上,蔓华并不十分看好这段感情,甚至觉得若就此了断,对柳夕而言未必是坏事。但情感上,她还是希望柳夕能和自己真正心仪的人走到一起。
柳夕明白了蔓华的用意,她是怕叶炜看到自己依旧能挥刀,而他却连剑都拿不稳,会彻底击垮他刚刚重建的一点点信心。她咬了咬下唇,强压下心中的酸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姐。”
自那日后,柳夕便改了习惯,将每日雷打不动的挥刀练习,从下午改到了清晨,在叶炜还未起身的时候。而叶炜,似乎并未完全放弃,他依旧会时不时拿起那把木剑,在院中尝试。只是动作更加缓慢,也更加沉默。
柳夕也不再轻易上前,只是默默地透过连接前后院的那扇小门关注着他。在他因手脚不协调而险些跌倒时,她会适时出现,不着痕迹地扶一把;在他练习后手臂酸痛时,她会默默递上拧好的热毛巾;她还特意向蔓华要了些活血化瘀、舒缓肌肉的跌打药膏,备在房中。
这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距离的关怀,持续到了年关。
腊月里,随着年关临近,边关的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战事暂歇,往来商旅减少,连到医馆求诊的病患和购药的商贩也稀落下来。广武城内开始弥漫起一种忙碌而又充斥着喜悦的年节气息。
这日,蔓华趁着医馆清闲,便拉着柳夕在前堂核算账目,商讨着需要采买的年货单子。炭火要备足,北地严寒;米面粮油、各类干鲜果品、给续缘和可能来拜年的军中子弟准备的红封、新衣料子……林林总总,写满了一张纸。
两人正低头商议着,门口忽然传来两道欢快的声音。
“阿娘!”
“嫂子!我带小侄子来找你啦!”
话音未落,续缘小小的身影就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直接扑进蔓华怀里。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棉袍,脸蛋红扑扑的,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兴奋。紧接着,一个穿着苍云军常服、眉目俊朗、带着几分跳脱之气的青年也跟着走了进来,正是薛直的三弟薛燧峰。
这段时间,薛燧峰得了空闲便来医馆,或是拉着柳夕说话,或是带着续缘满世界疯玩,俨然成了这里的常客。续缘跟着这个小叔叔,可是彻底放飞了天性,活泼程度肉眼可见地上了一个档次,只是苦了常常被拉来充当“监护”的薛浸岳。
蔓华笑着接住儿子,抬头朝门外望去,果然,在不远处,薛浸岳那写满疲惫的高大身影正往这边走。
“玩疯了是吧?”蔓华轻轻点了点续缘的鼻尖,“瞧这一头汗。”她示意续缘,“自己去后院灶间找点心吃,刚蒸好的枣糕。”
续缘欢呼一声,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跑。
蔓华则准备等薛浸岳进来,好好跟他“商讨”一下,如何适度“管控”这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免得他们把天捅个窟窿。
而一旁的薛燧峰,在把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拍了拍后,并没有立刻凑到蔓华这边,反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柳夕,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个东西,递了过去。
“柳夕,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质机关云鹤①,做工算不上顶精致,但线条流畅,羽翼分明,打磨得十分光滑,可见制作之人的用心。
柳夕很显然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薛燧峰,脸上满是诧异:“哎?给我的?”
她完全没想到薛燧峰会突然送东西给她。自从叶炜情况稍微稳定后,她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照顾叶炜和帮忙打理医馆上,所以没在向上次来一样,跟着薛燧峰到处跑着玩。
“昂,”薛燧峰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少年人的坦率,“之前就看你……嗯,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没想到这次你来了,就天天闷在嫂子这医馆里,都不怎么跟我和续缘出去逛逛,我怕你总这么闷着,憋坏了。就找木匠师傅帮我设计了这个小玩意,给你解解闷。”
柳夕注意到,他说的是“找木匠师傅帮我设计了”,而不是直接找木匠做的。她心头猛地一跳,一个猜测浮现,让她有些不敢置信:“你、这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薛燧峰见她问起,立刻来了精神,带着点小得意,“做这个可费劲了!好几个连接点差点把我绕晕,还好有小续缘帮忙递东西,还有二哥……”他说着,朝刚进门的薛浸岳努努嘴,“二哥也被我拉来当苦力,帮忙打磨了好些零件呢!要不然,光靠我一个人,可做不出来这么复杂的机关小鹤。”他无视了薛浸岳投来的“我们那纯粹是被你硬拉去的苦力”的眼神,热情地拉着柳夕到一旁的桌边,“来来来,我告诉你怎么让它动起来哈,这里有个小机括,轻轻一拨,翅膀就能扇……”
薛浸岳看着自家弟弟那献宝似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蔓华身边。
蔓华好笑地看着那两人像两只小动物一样,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研究新奇玩具,薛燧峰兴致勃勃地讲解,柳夕则好奇地摆弄着那只机关云鹤,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神情,甚至还隐隐有些小兴奋。
不得不说,看着柳夕这般模样,蔓华感觉自己心口因那对小情侣而积攒的郁气,都随之散去了一些。柳夕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姑娘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叶炜身上,自身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压抑了。薛燧峰性格开朗,又带着续缘这个开心果,他们来找柳夕玩的时候,确实是难得能让她暂时抛开烦恼、真正开心一会儿的时间。因此,蔓华私下里也曾委婉地拜托过薛燧峰,若他得空,不妨多来医馆走动走动,陪柳夕说说话,散散心。她可不希望柳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因为忧思过重,生生憋出个病号来。
“做这个东西,很麻烦吧?真是辛苦你们了。”蔓华转向薛浸岳,温声道。这个小机关,她之前就听薛燧峰和续缘念叨过,那些复杂的图纸和难搞的连接点,让几个大男人和小家伙叫苦不迭,没少在她和薛直耳边磨叨。
薛浸岳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微微颔首:“还好,能做出来,感觉也还不错。”他目光扫过正兴致勃勃给柳夕演示的薛燧峰,眼中带着兄长的包容。
蔓华笑了笑,正准备和薛浸岳再聊聊年节采买和军中安排的事,一道略显低沉、带着明显疑虑和不悦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前堂这片刻的欢乐气氛。
“柳夕,你这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叶炜不知何时站在了通往后院的门口。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身形依旧清瘦,脸色在冬日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目光,正落在柳夕手中那只精巧的机关云鹤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与柳夕靠得极近、正低头耐心讲解的薛燧峰身上。叶炜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复杂,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柳夕闻声抬头,看到叶炜,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机关云鹤放下,并开口解释:“阿炜,其实我们……”
“哎?你这语气有点不对啊!”薛燧峰却突然打断了柳夕的话。他直起身,双手抱胸,歪着头看向叶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戏谑和挑衅的神情,“人家柳夕妹子还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再说了,我送个小玩意儿给朋友解闷,还得经过你批准不成?”
薛浸岳一看弟弟脸上那熟悉的、带着坏心眼的笑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这小子又要开始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了!他刚想上前一步,捂住薛燧峰那张惹祸的嘴,却被身边的蔓华轻轻拉住了衣袖。
同时,蔓华的另一只手,也悄然按住了下意识想要上前解释的柳夕。
薛浸岳不解地看向蔓华,却见蔓华眼睛发亮,对他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干得漂亮啊,小叔。’蔓华在心中暗道。她敏锐地察觉到,薛燧峰这看似莽撞无礼的举动,或许歪打正着,是一个打破僵局、激起叶炜沉寂已久斗志的绝佳机会!对于医者而言,只要有一线能救治患者的可能,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她看着叶炜这近一年来的消沉,看着柳夕的辛苦付出,内心深处,何尝不想有人能狠狠敲打叶炜一下?有些话,她作为医者、作为收留他们的主人家,不便直言,但由薛燧峰这个“局外人”、性格又跳脱的人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薛燧峰见蔓华和二哥都没有制止的意思,他甚至接收到了嫂子充满鼓励意味的眼神,顿时底气更足。他上下打量着叶炜,目光在他依旧显得有些虚浮无力的手上扫过,语气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轻慢:
“啧,我说叶三少,就你现在这情况……”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叶炜的心上,“连把木剑都拿不稳当,走路都怕摔着,别说还想……嗯,迎娶柳夕妹子过门吧?”
此言一出,薛浸岳一脸“天塌了”的表情,简直没眼看。而柳夕则是猛地攥紧了衣角,紧张地看向叶炜,生怕这话会彻底击垮他。
叶炜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薛燧峰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现实。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依旧会不自觉颤抖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院子里,寒风卷着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掠过。前堂之内,一片寂静,只有众人或紧张、或担忧、或期待的目光,交织在中间那两个对峙的年轻人身上。
薛燧峰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在结冰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击碎了所有看似平静的假象。
①参考小玩具云鹤报捷,25英雄河阳掉落
肥肥的一章,快夸我[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终于写到这段了!爽!心气都顺了[害羞]
另外这几章不出意外都是跟着俩小情侣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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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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