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终于在爆竹声声和漫天飞雪中,踏踏实实地到来了。
腊月三十这日,蔓华早早便将医馆的事务交割清楚,给做工伙计们放了年假,自己则带着续缘,准备回苍云驻地的薛府守岁。临行前,她特意去了后院。
柳夕正在灶间忙碌,锅里炖着香气四溢的羊肉,案板上放着揉好的面团,准备包饺子。她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灶火烘得红扑扑的,眉眼间带着一种忙碌而充实的暖意。
叶炜则坐在院中廊下,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膝上盖着毛毯,避开风口,正对着手中一块木头较劲。他左手固定木料,右手握着刻刀,动作依旧缓慢而笨拙,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专注,眉头紧蹙,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物事。他指尖贴着好几处小小的膏药,是之前练习时不慎划伤所致。脚边散落着一些雕刻失败的碎木屑,以及几个形状怪异、勉强能看出是想雕刻小动物轮廓的木疙瘩。
“今日年三十,医馆要闭馆几日。府里事情多,我需得回去照应。”蔓华对柳夕说道,又看向叶炜,“叶炜,复健之事,贵在坚持,但也需张弛有度,年节期间,不妨稍作休息,养足精神。”
叶炜闻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料,对着蔓华微微颔首,声音虽仍有些低沉,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有劳夫人费心,我省得。”
柳夕擦了擦手走过来,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叶炜,又看看蔓华:“姐姐,要不……我留下来照看医馆和阿炜吧?府里定然忙碌,我……”之前蔓华就提过年节一起去薛府过,但是叶炜刚有所好转,她放心不下。
“说什么傻话。”蔓华笑着打断她,拍了拍她的胳膊,“年节团圆,哪有让你们独自守在这冷清医馆的道理。薛直特意吩咐了,让你们二人一同过府守岁。府里虽比不得江南世家讲究,但也热闹。续缘可是念叨了好久,要和他的柳姨姨、叶叔叔一起放爆竹呢。”
柳夕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和犹豫,下意识地看向叶炜。她知他现在喜静,更不喜人多场合,尤其是如今这般境况。
叶炜沉默了片刻,在柳夕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蔓华见状,笑容更深了些:“那便说定了。晚些时候,让燧峰过来接你们。”她又叮嘱了柳夕几句关于年夜饭菜肴和注意事项,便带着蹦蹦跳跳的续缘离开了。
医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灶台上炖肉的“咕嘟”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爆竹声。
柳夕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叶炜,眉眼弯弯:“阿炜,我去和面,一会儿我们包饺子吃!北地的羊肉饺子,可香了!”
叶炜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嗯”了一声,重新拿起刻刀,目光落在那个依旧看不出具体形态的木料上,指尖微微用力。他得……再努力一点才行。
傍晚时分,薛燧峰果然骑着马来了,还带来了一辆铺了厚厚毛毡的马车,显然是考虑到叶炜的身体。他依旧是那副跳脱模样,一进门就嚷嚷着“冻死了”,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叶炜,见他气色虽仍苍白,但精神尚可,还能自己慢慢走上马车,暗自点了点头。
薛府今夜张灯结彩,比平日多了许多暖意和喧嚣。府中没有太多丫鬟仆役,多是跟着薛直多年的亲兵和他们的家眷,气氛融洽而随意。正堂里摆开了几张大方桌,上面已经摆满了各色菜肴,虽不精致,却胜在分量十足,透着北地的豪爽。中间一口大铜锅里,奶白色的羊肉汤正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薛直见到叶炜和柳夕,并未多言,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来了就好,不必拘礼”,便继续与几个副将说话。续缘则欢快的围着柳夕和叶炜打转,献宝似的介绍着各种吃食。
宴席开始,气氛热烈。众人推杯换盏,说着吉祥话,聊着边关趣事,偶尔有粗豪的军汉唱起行军的战歌,引得满堂喝彩。柳夕起初还有些拘束,但在薛燧峰和几个性格爽朗的军眷带动下,也渐渐放松下来,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
叶炜安静地坐在柳夕身边,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吃着东西,听着周遭的喧闹。这样的环境对他而言,确实有些过于嘈杂。但他没有流露出不耐或排斥,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时,目光会落在自己依旧无法完全控制、放在桌下微微颤抖的手上,眼神微微一暗。
薛燧峰是个闲不住的主,闹腾了一阵,忽然眼珠一转,端起酒杯走到叶炜面前:“叶老三!来,我敬你一杯!庆祝你……呃,庆祝咱们一起过年!”他本想说什么“身体好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说辞。
叶炜看着递到面前的酒杯,微微怔住,他记得现阶段蔓华严令他禁饮酒。
柳夕见状,下意识想替他挡下:“燧峰,阿炜他不能……”
“诶,柳夕妹子,这你就不知道了。”薛燧峰笑嘻嘻地打断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酒杯,里面是澄澈的茶水,“我早准备好了!以茶代酒,情意一样深!叶老三,同样都是家中老三,给个面子?”
叶炜看着薛燧峰那带着促狭却又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身旁松一口气的柳夕,沉默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那只茶杯。他的手指依旧有些不稳,茶杯微微晃动,但他紧紧握住,然后抬起,与薛燧峰的酒杯轻轻一碰。
“多谢。”他低声道。
薛燧峰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叶炜也慢慢将杯中茶水饮尽。
这一个小小的互动,似乎打破了某种无形的隔阂。虽然叶炜依旧话少,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似乎融化了些许。
守岁至子时,府外爆竹声震天响起,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照亮了雁门关巍峨的轮廓。续缘兴奋地指着天空大叫,柳夕也仰头看着,眼中映着流光溢彩。
叶炜站在廊下,远远望着那片刻的璀璨,寒风拂过他消瘦的脸颊。一只微凉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他垂在身侧、依旧微颤的手。
是柳夕。
她没有看他,依旧仰望着天空,仿佛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但她的手握得很紧,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
叶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烫出了一个细微的缺口。
爆竹声渐歇,夜空重归寂静与黑暗。
年,过去了。
新的一年,在边关的风雪与希望中,悄然来临。
年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蔓华忙于府邸和巡诊,军中的义诊也在不间断的进行,薛直和薛浸岳军务繁忙,薛燧峰和续缘依旧是医馆的常客。
叶炜的复健仍在继续,日复一日,枯燥而艰辛。但他再也没有说过放弃的话。抓握,平举,行走……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重新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那颤抖,依旧存在,但幅度似乎小了一些,持续时间也短了一些。
而他练习雕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开始不再满足于雕刻那些不成形状的木疙瘩,他让柳夕帮他找来了更多关于花鸟鱼虫的图样,有时是简单的画册,有时甚至是续缘涂鸦的稚嫩笔触。他对照着图样,用那依旧笨拙的手,一刀一刀地刻画。
失败是常态。木料常常在他不经意的颤抖下崩裂,或者刻出完全偏离预期的线条。他有时会对着失败的作品沉默良久,然后默默拿起新的木料,重新开始。
柳夕从不打扰他,只是在他需要时,默默地帮他磨利刻刀,递上温水,或者在他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肌肉僵硬时,为他揉按肩膀。她发现,叶炜在雕刻时,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平静。那是一种暂时忘却了身体痛苦和精神煎熬的沉浸。
这一日,阳光难得晴好。叶炜坐在院中,对着手中一块质地稍细腻些的木料,已经雕刻了整整一个上午。他额上见了汗,眼神却亮得惊人。
柳夕端着一盘冻梨走过来,轻轻放在他身边的石凳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膝上的木料,动作微微一顿。
那木料的轮廓已经初步显现,不再是之前那些四不像的疙瘩,而是……一朵花。花瓣层层叠叠,虽然雕刻得还十分粗糙,线条生涩,许多细节尚未完成,但那形态,那欲绽未绽的姿态……
柳夕的心,猛地一跳。
那似乎……是一朵梨花。
她记得,很久以前,在她还只是河朔柳家大小姐,叶炜也还是藏剑山庄那个意气风发的三少爷时,他们曾在江南的梨树下偶遇。那时春光正好,梨花如雪,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了她怦然心动的心上。
他……是在刻那个吗?
柳夕不敢确定,也不敢问。她只是默默地将冻梨往他手边推了推,轻声道:“歇会儿吧,吃点果子。”
叶炜仿佛这才从专注中惊醒,他看了看手中的半成品,又看了看柳夕,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好。”
他放下刻刀,拿起一枚冻梨。冰凉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稍稍缓解了长时间的疲惫。
柳夕看着他安静吃梨的侧脸,看着他依旧清瘦却似乎隐隐透出些许韧劲的下颌线,再想到那朵初具雏形的梨花,心中百感交集。有酸涩,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春日破冰般,悄然滋生的希望。
他或许再也无法成为那个名动江湖的藏剑三少,但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艰难地,试图重新构建他的世界,一个……能有她的世界。
蔓华这日过来坐堂,为叶炜把过脉,又看了看他复健的进展和指尖新增的细碎伤痕,眼中满是赞赏。
“恢复得比预期要好。”她收起金针,语气轻快,“经脉还有些脆弱,但已有生机流转之象。手上的控制看起来也进步不少啊。”
叶炜安静地听着,没有流露出欣喜,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至于这雕刻……”蔓华目光扫过他那堆雕刻工具和散落的木料,甚是满意,“继续练着吧,于你心神有益。”
离开医馆时,蔓华对送她出来的柳夕低声道:“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吧。”
柳夕回头,望了一眼院中又拿起刻刀,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手中木料的叶炜,脸上洋溢着难得的欢快。
“嗯。”她轻轻应道,“他在努力……向我走来。”
虽然脚步很慢,很艰难,但他确实,在向着有她的方向,一步步地,挣扎着前行。
这就够了。
蔓华:啧,好好地怎么就喂上狗粮了[问号][问号][问号]
接下来向我们走来的是薛坚小朋友!啊终于要到我想写的部分了!开心[墨镜]
不出意外下一章就让小朋友登场[坏笑][坏笑][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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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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