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本被边关严密的防务所扼制,安史之乱时西部防务空虚,才有今日的局面。如今赤松德赞在位,吐蕃国力鼎盛,入一次长安尝到了甜,势必再会借机来犯。
李倓年幼便随和亲的姐姐入吐蕃近十年,太清楚这个窥伺陇右、河西、乃至整个大唐疆土的藩属国有多少野心,再入江湖便有意无意盯着。
于江湖看朝堂世事,少了诸多束缚,多了更多渠道可洞察先机。
剑圣养伤大愈,也还未恢复到以一敌百的地步,对李复的邀请只应了一二。李倓自太极宫一役武功有损,起初两年也避了王毛仲等势力的锋芒。直到此次三镇异常的信号乍响,重镇集会、粮草异动,直指吐蕃又在筹措军力、只等一个时机。
鬼山会与却月楼一样皆是意图夺取九天宝藏、扰乱朝局的势力。鬼山会不仅扰乱长江流域,还曾联合狼牙军活跃在河阳战场,战后果真又悄悄潜伏。现他们在中原截了粮运,偷往西部转,时为武林义士所扰。
却月楼则动静更小、活跃在暗处,专作离间造势的勾当。达扎路恭死后,即便凌雪阁也很难渗到吐蕃的核心。李倓扎于此处数载,果真先一步揪到了却月楼与吐蕃联络的实证,同时探到的,还有却月楼插在仆固怀恩麾下不少将士、名单不明。
原来,仆固怀恩才是吐蕃的机会。
情报从吐蕃王廷和仆固军中同时递出,以最快的速度传给林白轩、交到李俶的御桌上。
接著御旨便从京中一路进边关,召仆固进京。
而后裴相去过,郭帅去过,仆固听部下谗言始终不敢上朝明志。剖白的信函与宽宥的御令,在半途几经江湖厮杀,终没有多少到达。
鬼山会趁机发难,又在中原挑了几次是非、抢夺另一处九天秘宝。人马大都扼在关卡,李倓与却月楼多次交手后,将与李复一起前往中原腹地协助剑圣平乱。
不过九天行事难同路,加上异族扰乱、趁机分一杯羹,此番又在江湖上闹起不小的风浪。
武林纷争不断,吐蕃野心勃勃,如此拖到第二年三月遣使假意求和,终于在九月为仆固怀恩所引、联合回纥、吐谷浑等番邦,以数十万大军入寇——打的是皇帝驾崩的旗号。
战报纷至沓来时,李倓尚未回到京畿道。仆固怀恩在军中暴毙的消息先一步到达,他便推测是却月楼忍不住先动了手。而后大将代仆固领兵,大将又为别将所杀,一时间仆固军中大乱。却月楼瞒下主帅暴亡的消息,意图彻底搅乱重镇边关的军心。
吐蕃就此心安理得率军入寇邠州、直指奉天。
只要仆固暴亡的消息由军中切实传出,便能反引几个番邦互相猜忌。李复为鬼谋,点出了以敌制敌的办法,又说吐蕃口口声声圣上驾崩,难保京畿无恙,不妨先回京一探究竟,若京中有变也须抢占先机。
去吐蕃大营捞凭证和回京是相反的路,李倓于道口勒马向西,对李复的提醒无动于衷,神色淡然地表示根本不信李俶会什么信都没给他留就这么轻巧地死了。
禁军被千方百计可渗透一二,曾经的建宁铁卫却是绝对效忠他的部下。等那个曾在禁宫穿越重重阻碍替他买羊买酒的护卫被池清川放行前来见他,李倓已设法绑了仆固麾下的小吏、挖出了吐蕃大营的叛将。
天子亲征,帅六军屯兵于苑中。
是日天降暴雨,严防死守的大营外忽来了一队兵士,打着天子御下巡查官的名号,一时惹得营火聚集、前营戒备。
不久,有宫内官顶着瓢泼大雨小跑着带来皇帝的口谕,士兵将领眼睁睁看着皇帝不经盘查便放进危险,不禁人人自危。
模糊视线的雨幕里,吐蕃的将领在众目睽睽中被推下车。吐蕃的箭矢与信件,还有仆固怀恩暴毙而亡时的染血令牌被一股脑儿传进大帐。瑟瑟发抖的小吏跪在帐外,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大声报上。
仆固怀恩暴毙,消息不仅已在敌军传开,还动摇了与吐蕃联合的番邦。连绵营帐的灯火一处接一处亮,漫山遍野的光在暴雨里映出流淌的河。
部下先一步进去报过信,由天子再次确认过身份,一行人便给解了兵刃安置在营内候命。
李倓披着大氅侯在主帐外,将全脸都隐在帽下,等了许久令兵与内官进出,终于没了耐心。他便于李俶给他的诸多挂名职务里挑了个刚好能压人一头的,挂上令牌,在被传召的官员惊异的目光里与他一同踏进去。
大帐火盆再多,也被进出的风搅得冰一样冷。李俶忙于军务,草草披着一件厚裘,面容憔悴地似多日未合眼,拿着一叠信报强打精神,见有人来便点头准奏。
谁知来人直接上前,抬手敲了敲他的桌案:“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可记挂自己的安危?”
李俶一愣,接着万分惊异地抬头,几乎下意识站起身。
四目相接,凌厉的眼眸触到欣喜的视线,似乎都在确认对方是否安全康健。
新上任的军器监两坊署主簿不过是替负伤的监正来面圣、递个小奏条,没想到还能有抢道的,门口那么多的近卫看了居然不拦。可他没见过御史弹劾,也听过有血溅五步的勇者,却是第一次见到有敢当场拍圣上桌子发难的。
圣上还立刻挥了挥手,让他马上出去。
帐内抱剑护卫的叶未晓拔了链刃又赶紧收回去,眼疾手快拍肩将人拉走,内侍官见状也小跑着跟去换茶。
今夜这队人是李俶拨给李倓的,是如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建宁王的忠心部下,送来的人证也足以第一时间扭转传言、大振军心。
李俶见了令牌便欣然收下建宁王送来的大礼、不疑有他,万不想这里面居然能混进人,还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与他拍桌叫板。
这天下除了李倓,还有谁?
大帐内唯余他二人,李俶缓缓放下信报,伸手去触他被雨打得冰凉发白的脸:“倓儿……”
李倓取下兜帽,淌着水的乌黑长发立刻从斗篷里坠出来、洇湿了一圈地毯。他眼神直勾勾挂在皇帝身上,看他全须全尾似乎没哪里缺,看那双疲倦的眼睛还是这般温和透亮,既可明察秋毫又漂亮得像桃花花瓣上的晨露……
“倓儿……”李俶见他一动不动,忙过去替他揭湿透的氅,“有哪里受伤?”
听到询问的声音,李倓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某处紧绷的弦松下来,接着又不知哪里的筋骨开始疼。他解下用过的腰牌扔在桌上,瞄了眼圈了不知多少笔的布防图,这才出声:“吐蕃为了打进长安,什么谣都敢造……这里离前线这么近,皇兄想让他们得逞么?”
他从吐蕃大营的方向来,李俶不用问就知道带回重要的人证一路免不了截杀。他不由分说替他摘了外披,又用厚裘将人结结实实裹了,轻道:“倓儿,去后面营帐换身衣裳。”
裘衣带着体温让冰凉的躯壳刹那暖起来,李倓被温热环抱愈发懒下来,干脆找了靠近火盆的椅子坐下,不满地开口:“皇兄军务繁忙,我来的不是时候?”
时至深夜再无急报,军务奏函已处理得差不多,这才轮到点名的小官进来汇报。李俶叹了口气,随他赖着,只递过干布让他擦湿发:“你这样烤不干。”
李倓置若罔闻,裘衣将冷透的内衫熨得半温,便窝在椅中更不想动:“暴雨难行,好不容易来,皇兄却要赶人,我才不走。”
他胡乱抱怨一通乍一听很委屈,李俶愣了愣,望着他抱衣赌气的模样笑出声:“吐蕃传朕驾崩,倓弟不先回长安探探虚实,怎先去吐蕃大营?”
“需要探什么虚实?陛下那帮内官难道没上奏叫你提防我?还是皇兄怕我先去投了吐蕃?”李倓眼皮也不抬,手指点着鬓角,口气轻巧不像在说什么犯谋逆大罪的事,“从吐蕃挖出内鬼让他们自乱,正好解长安之围,并无选的必要。可惜仆固麾下自相残杀,捉不到什么大鱼了。”
“足够了,倓儿……足够了。过段时日,便会有人启程回纥大营,以间联军。”李俶捞起那一沓军报扬了扬,又放回去,“吐蕃新土司是个有才干的,这‘远交近攻’想必也懂得。游说回纥必须分量足够的人物,倓儿以为如何?”
“旁人兴许不行,郭令公……定能成事。”李倓答。
李俶听到了想听的,满意地点着圣旨上早就写下的名字,冲他颔首:“吐蕃也散布郭卿去世的谣传,不妨借机让联军见一见他、以正视听。现吐蕃自乱阵脚在先,此行定能事半功倍。”
厚裘仍是暖的,还隐隐透着兄长熟悉的香气,李倓听他一番考问和暗夸又有些焦躁:“这么大的雨连下了几日,恐怕后日都不能成行。皇兄不如歇两天,那些军器监的芝麻小事何必亲自过问。”
李俶点了点头却不接此话,只听着擂鼓般的雨声,喟叹出声:“天降大雨,吐蕃全军不善于此种气候作战,现在应当难熬得很。”
自从吐蕃断了大唐与西域的商路、边镇生乱,长安成了临近边关的门户。不少大臣上奏请求迁回东都,皆被圣上驳回,一时传得纷纷扬扬,连在江湖的李倓也很快耳闻。
天子亲征乃国之大事,若此行不能击败吐蕃,必将动摇皇权威信。故而李俶的大营直面奉天之围,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现在吐蕃难熬,便随时会有动作,唐营必严阵以待。
李倓自然明白兄长此番定会倍加勤勉,可人是活的,总不能叫不知何时会来、来多少的军报折腾得龙体抱恙。裘衣泡了水穿不了第二次,他眼见他衣着单薄来回看军报地图,就更为恼火起来:“皇兄,你看我风尘仆仆来,不摆个接风宴,也该与我对饮小酌。议事大帐这么冷,却令我在此吃风受饿,你就是这么对弟弟的?”
无论是接风摆宴还是对饮小酌,免不了洗漱歇息。李俶心下了然,见他磨着牙剜他眼刀、全然忘了自己刚拒绝过换衣休息的提议,只得长长叹着气立到他跟前:“倓儿,你说我对你不好?”
“不然呢?”李倓看他笑得哀愁,隐隐感到不对劲。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李俶盯着他,笑得愈发黯淡。
“什么时候?怎么说?”李倓看他迫近一步,下意识想撤,面上摆出了毫不在意的神态,却不敢接他的目光。
李俶伸手抬起他的下颌,非要那双神韵动人的凤眸看着自己:“太极宫、嘉寿殿,那时候倓儿你身负重伤、意识不清,对我说‘姐,皇兄也待我很好’。”
李倓几乎听到自己后槽牙咬碎的声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你——”
“怎么,倓儿说的不是我?还是……有别的待你好的皇兄?”李俶明知故问,眼尾一弯终于笑容满面。
李倓气结语塞,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那日他孤注一掷后重伤昏倒,根本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只依稀记得有花瓣飘到了脸上,他张眼便见到了去世很久的姐姐,在那一大片蓝色花田中同他说话……
我要我的亲人不再受苦,天下骨肉至亲不必分离。
想起姐姐和那时闪过心头的愿望,李倓心底忽然柔软起来,路途的疲累与争斗的疼都隐去,连看李俶的眼神都褪了刹那筑起的戒备。
他是他最后的、唯一的骨肉至亲。
“倓儿……”李俶自他垂下的肩、落下的睫读懂了一切,捧起他的脸俯身往他光洁的额头落了个吻。
吻轻柔得像风里的花,绽在眉头、落到心上。李倓张了张口,嗓子有些哑:“哥哥……”
“你若选先回长安,那么哥哥……便能早些见到你了。”李俶冲他眨眼,道出了答案。
雨声再响也在此刻远去,李倓在他的注视中抬眸,启唇轻语:“皇兄,你该休息了。”
他甚少如此坦率地表露关心,目光单纯得像从前百孙苑的小皇子。李俶很想不管不顾拥他入怀,再伸手却只拍了拍他的肩,遗憾地冲他坦白:“早前有吐蕃大军异动的情报来,今夜恐怕睡不成了。倓儿,你这样容易着凉,不如先去……”
磅礴雨声里忽然多了嘈杂,随着一阵通报,传令兵跪到了帐外:
“报陛下——吐蕃开始拔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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