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没回含凉殿,李俶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太液池的凉亭里趴在藤榻上喂鱼。
晚风袭来暗香浮动,一池莲花随着夜幕降临纷纷开始低头入睡,倒是李倓指尖还绕着几尾锦鲤、将剩下的鱼食抢去。长发并着广袖垂至水面,粼粼波纹映出一张俊逸闲适的脸,似乎白日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李俶轻轻走过去,俯身拾起他的手来、收到掌心:“倓儿,用过膳了么?”
“没有。”李倓头都不抬,神色与话语一样毫无波澜。
李俶缓缓在他身侧落座,仍执手以对:“那……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耐心地等了会儿,直到锦鲤也跟着无趣地钻到水下。李倓这才抬眼,对上他含笑温柔的眼眸,忽然伸手将他的脖子勾来,仰面吻上他的唇。
长歌门人擅长弦律,尤其内功深厚者,不乏有捉风捕影便可知人动向的。
早在李倓到延英殿时,秘书少监就发现了他,又因近卫的不作为推测出了身份。故而面圣的牢骚与门口的闲聊,皆是说给隔墙的建宁王听的。
鱼朝恩跋扈敛财、骄奢淫逸,这一党势力渐大,有且不仅有皇城的权力,还将神策军并入北衙禁军,设诏狱地牢、陷害敌党。
而陛下并未对奸佞视而不见,先前诏狱的证据已集以待用,击退吐蕃、稳住回纥为先,再设法整肃神策军,此番便是要动鱼朝恩了。
除了奉天,他们即将下放的关内也是神策军的地盘。此去艰难险阻未可知,在京中御前的建宁王虽曾有不臣之举,却仍是天道轩的盟友,必要时,朝堂、江湖、暗哨皆是助力。陛下已尽力庇护忠良,除了近身三尺的亲卫,连禁军也暴露给了权宦,以期其麻痹大意、连根拔起。若建宁王有意,无论在朝在野,都可助陛下铲除奸佞。
不管李倓听不听、听进去多少,苏少监的话语含着内力一股脑儿灌进了隔墙的耳朵里,临走时还扔了个幻影同他作揖。
我等甘愿赴死,盼盛世太平。
早在师父李守礼教传学问的时候,李倓便熟读经国、军阵之学,无论兵法战阵还是治国安民之道皆熟稔于心。苏大人的直谏虽不用身死御阶,却也的确惹人不快,偏偏李倓听得刺耳也将他的晓以利害读得透彻明白。
鱼朝恩的势力庞杂,杀几个回纥兵、小主事,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因其是先帝亲封的观军容使,背后是权势越来越大的神策军。而神策军,冒领战功、诬陷忠良,早在李林甫掌管凌雪阁、杨国忠统领神策的时候便已腐化。李倓看了江湖太多是非,也与神策军数度交手,将神策的斑斑劣迹看得清清楚楚。
两军对垒,神策军兵变杀了他的姐姐,那一支痛入骨髓的箭矢仍在心头,他如何能忘?
李俶也没有忘,天子在座运筹帷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平叛乱、遏藩镇,再一点点撬动捆在一起的势力,待有朝一日诛佞臣于阶下。
终于要动神策了,两位身为内官的长歌弟子向他谏言、以期建宁王做点什么,可皇帝淡淡警告他们莫要攀扯。
攀扯什么呢?他是他的长兄,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何能要他摘干净、独自逍遥快活?他是当他乱臣贼子不可信任,还是当他黄口小儿不可依仗?亦或是……
等他自己愿意。
李俶被他猝不及防的偷袭惊得愣神,下意识挥退宫人,就这么抱上他的腰在摇曳的宫灯树影中回吻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李倓心里有气,为了万千臣民,也为了受苦的一二,哪一个都不是该是争斗里可被抛却的牺牲品,与佞臣虚与委蛇也不是李倓的作风。
只是李唐江山已逾百年,幅员辽阔,势力错综,外有番邦虎视眈眈、内有藩镇割据倾轧,保中原安宁太平、百姓休养生息已是不易,暂不可面面俱到。
近来,无论是生事的宦官,还是鱼朝恩荫蔽下横征暴敛的酷吏,或是因联盟而自大嚣张的回纥,但凡凌雪阁能查到铁证的,大都悄悄处置了。天道轩亦在其中相助,还在各地监察着达官显贵。派出去的刘晏和第五琦,正尽己所能平衡赋税与物价。唐律完备而严谨,亦不可定未行之罪,监察处罚皆论其迹而不可论其心。
他看他一步三回头离开长安、又凭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回来,临阵倒戈、成全他的帝王业。
李俶收了他带来的南诏拓片,怎能不知他在其中的运化筹谋?
而今吐蕃暂退,李唐喘息之时也是肃清神策、诛杀鱼朝恩的好时机。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慎重如始,才能给他姐姐、给故去的臣民报仇雪恨。
李倓吻了他的唇也探了他的心,将意气与思绪全都付诸彼此交换的吐息,箍着他的脖子翻到竹榻,将鎏金香炉、官窑碗盏带至地下、绽成一地碎花。
盘子里的浆果吃食便跟着滚落,滚进竹榻纠缠的衣物里、被碾着榨出紫红色的汁水。沉香碎屑混着倾倒的酒液,沾满了纹金绣龙的腰带再投入水中,一池莲花半池春心,盛了天上皓月、流遍两岸灯火,绯鲤逐流萤。
他吻得那般凶狠与不留情面,是发泄也是诉情。李俶却始终不急不慢、温柔安然地回应,仿佛是坚不可摧的支柱,支着千疮百孔的江山与他偶尔彷徨的念想。
鬼怪之说即便是真的,也填不满回纥与国公的胃口,一个贪财、一个好权,李俶早早地下旨赐布帛绫罗、增百户以安抚,强按下今日之事。李倓有时很想问一问,当皇帝总是这样委屈会不会不甘心?后不后悔醒来、后不后悔遭遇这一切?在太平盛世尚能骑马打猎、游山玩水,坐上帝位却终日在皇城几里与权谋争斗为伍,会不会很累很寂寞?那日兄长在车里睡着,还时不时攥紧他的手指,是梦到了什么呢?
他知道他不后悔。不后悔减寿平定局面,亦不后悔承担天下,不后悔成全他的自由、他的爱恨,只等那盛世邀他同看。
那日太极宫,他已然放弃了全部,放弃皇位,甚至也可以不要性命。后他解散空城殿、交还九天兵鉴,本以为会就此淡于江湖,与兄长不复相见。可李俶倾其所有给了他宽容信任和关爱,他仿佛从没有失去过,至少没有失去过这个唯一的手足血亲。
皇兄本该让他做些什么,他能做到那么多。比如代替禁军护卫皇城,比如解决作祟的却月楼,比如利用他给的那些身份与要职成为他的退路。
亦或者,他愿意成为李俶心中认定的退路。
李俶望着他从激烈到平静、最后乖顺地蜷进他怀里,缱绻半晌,才喘着气与他额头相对:“倓儿……”
李倓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他眼底沉着的情绪微微流淌,这才松开怀抱翻身起来,整了整衣衫又束了发,留给他一个颀长不失落拓的背影:“皇兄,我要走了。”
李俶微微抬眉,了然而笑:“此去,可有把握?”
“皇兄洪福齐天。”李倓缓缓转身,凤眸微敛,“我便能无往不利。”
李俶朝他颔首,一反常态有些顾虑之色,迟疑片刻仍是说道:“此次商会的波澜不简单,倓儿小心为上……不可叫为兄等太久。”
他等他全须全尾地回来,回来看不可一世的权宦如何身死魂销。
商会之乱果然没那么简单。自古以物易物、货币买卖皆诚信公平为上,如有暴利亦可使人心智蒙蔽。不知何故,江湖开放互市的城镇陆续出现了能低价买入高价售出的奇货,引得贪财的人纷纷趋之若鹜。
起初商会并不在意,告诫会内有诈。谁知时间一久,真金白银皆走明路挣得,终于传开扩大。商贾、富农纷纷下场,衙门张贴告示警告也挡不住热潮。
不止奇货,又有各路物资竞相成为炒热目标,买者不仅有互市商人,甚至有囤货待涨的平民,公平互市成了抢夺财富之地。到最后扩至各大商会、城镇,物价推高,利欲熏心的官员与衙门也终于趟了浑水。
李倓从长安出来便一脚踏进了这浑水。
过了春天,不知何故高价热手的奇货骤然堆积、顷刻间无人采买,物价一落千丈,入者贱卖而血本无归。经手货物之人藏在一众商贾之间难以快速查出,便趁此以迅雷之势崛起,大商会受到动摇,新商会林立而出,吸来的财富转为钱粮布帛、亭台楼阁,将以往的井然有序打得七零八落,最后竟影响了赋税。
此事牵连者众,一干官员并各市监丞竟不少泥潭深陷,不乏有汇报自己对此毫无记忆的。趁入手之人钱货两空之际,又有谣言四起,说吐蕃回纥联手再犯,怂恿民众抢买物资、大屯钱粮。
李倓收到李复的传信本就十分怀疑,这种事找周墨就行,与他没什么大瓜葛。他作壁上观,看刘晏他们忙,再等官府捉几个要犯,顺藤摸瓜直接找到却月楼便是,何必费劲。
阳天君的海上通路和西域商会的货运恰巧在此时横遭抢劫,白鹭楼的手段尚且轻松化解,这种谣言本可以不以为意,忽然没了调运的物资,救市便生生晚了些时日。
从星火到燎原,前后长线一年,等第二年操纵者收线,犯事的官员已彼此相护、意图瞒下此事。尽管各大门派与组织接连出动人员相帮,也难短时平息,更别提在万千经手者里直接揪出幕后者。
不知有意还是碰巧,谣言起的时候吐蕃刚巧犯灵武,一时间几乎坐实了本就压不住的假消息。
局面更乱,刘晏在要职,救市的政策却推不下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着那几处钱粮命脉,还挑起了数起武林争端。却月楼操控官员、反唐势力多点共起事,贼人似乎在隔空向叫嚣,看看李俶御下的王朝能撑到什么时候。
再拖些时日,幕后之人就快借着乱局销声匿迹。李倓自然等不下去,敌对势力藏在乱世与乱市,水越浑越不可查,必须尽快安定。
入局的官员再大,大不过皇权,刘晏办不到的,总有个坐皇位的可以办到。商会调动的钱粮再多,不抵军费之一二。御座的天子拿捏官员十分熟稔,官道的米面粮油可没有理由地任意调动,再借点钱来就再好不过。
而进犯的吐蕃实力早不如前,要快速平定,“御驾”是个最好不过的名头。
李倓差人快马入长安不久,江南的杨逸飞收到了借用监察之名的李倓并户部尚书刘晏的信函、托天道轩直接拿下港口的官吏。而从邻州退守的将领,接到了御驾。
建宁王的信函盖着御印,守将跪拜的皇上似乎武功不弱。
满载官储盐粮的货船停靠重要埠头、一字排开,民间因流言引发的慌乱便熄了大半。接着部分官粮官盐下放镇市,因混乱而关闭的商会通路被一道道旨意强行打开。御令调度严查官吏,暗中出动的凌雪阁与天道轩联手协查,如同一张网精密地罩住了每一个异点。
阳天君的实力果真深厚,商路一通,并武林人士相助,不到三个月就将动乱的市场荡得风平浪静。接着户部尚书的政策推行,很快赋税便安定如初。
而吐蕃,听到御驾的情报闻风丧胆,撑了不足一个月就从灵州撤兵。
撵走吐蕃,李倓伪装的“御驾”欣然撤走,皇兄替他这个“监察”摆平乱市也收了尾。
比起宫闱倾轧下血腥残酷的暗斗生死局,这些小动作对李俶来说全然不够玩的,遑论撼动江山?
只是大商会财物受损,乱局牵扯进不少人,窥伺的江湖黑暗趁机发难,各大门派又有了急需处理的烦交锁事。凌雪阁人手不足,捣乱的外族并着查出的官员、却月楼的残党,还没押解进京就被劫了不少。
天子的御桌上不仅摆满了奏报,还有长歌门弹劾“监察”滥用职权的信函,户部尚书的汇报,和凌雪阁的情报公文。圣上单单抽出一封不起眼的来看,与他相似的字迹恢复了本来的口吻,寥寥数语只道平安。
这日入冬,边案摆着新酒,一壶双杯在玉盘,似会有人来共饮佳酿。李俶望着那处出神片刻,不及落笔再写,机枢府传来急报。
为免生事,建宁王等先一步撤走已有月余,一行人至江南东西两道交界地,于一处山林遭遇截杀,来人身手混杂数个势力,有且不仅有却月楼,还似乎有祆教和月泉宗。地势险要、林木众多,动手者皆武功高强、行动快捷,伪装成随从的百相斋弟子跟丢了,至今还未有下落。
李俶的笔尖悬在纸面,抬起落下,始终未能成字。
很快,林白轩被传召进宫。曾为凌雪阁阁主的天子端坐紫宸殿,简单问了些话,便令精密坊与担任护卫的吴钩台部众同时出发。
叶未晓立在边上,几次欲言又止。等林白轩领命出去了,才迟疑着开口:
“但是陛下,这样一来,您身边只剩我们一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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