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变大了,周围人也散得七七八八,看起来不会再有客人,驿使松了口气,打算关门回去避雨。
“你还好吗?”浪三归握住了何方易冰凉的手,他的脸色白得都有些发青了,看着就让人揪心。
何方易摇摇头,哑声道:“进去吧。”
浪三归不知他摇头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见他神思不宁,只能转头对驿使道:“劳烦,带我们去客房。”
驿使正把杂物搬到屋檐下避雨,闻言连忙跑过来,“这边,几位晚上想用些什么?”
“挑些清淡的送来吧,再备些热水。”
“好。”
驿使把四人带到房门外,开锁后递上钥匙。
浪三归想了想,忽然道:“方才同我们打架的那两位住哪间?”
曼合尔和阿利亚不约而同看过来。
驿使顿时犹豫。
浪三归道:“放心,没仇,不会砸你的店,再说了,客房都是他们分给我们的对不对?”
驿使一想也有道理,便指了指角落道:“那间。”
浪三归点点头,“行,你去忙吧。”
“等等。”何方易忽然叫住了驿使,随手递上碎银,吩咐道:“要两份辣锅,再备些上好的羊腿肉送来。”
驿使见钱眼开,立刻殷勤笑道:“晓得,包您满意。”
浪三归闻言低头笑了笑,悄悄用手指挠何方易的掌心。
客房里有一股陈旧的味道,看得出很久没留过客了,打扫得也匆忙,所以窗台桌腿之类的地方还留着层灰,阳光晒不到的墙壁因为受潮和无人打理,长了暗沉沉的霉斑。
唯一让人满意的,就是竹帘后有两张床,虽然这让房间看起来有些狭小。
被褥倒是新换过的,浪三归摸了摸,还算干爽,他放下刀和包袱,转眼见何方易站在窗边,默然望着雨幕发呆。
他抱着手臂,显得脊背有些弯,像是压了千钧的山,浪三归看向他轮廓深邃分明的侧脸,阴雨暗沉的天色下,有一种凉沁沁的,寒月一样的冷白。
肩上忽然一重,氅衣落下,暖意丝丝缕缕缠上来,何方易侧头,只来得及看见浪三归收回的指尖。
浪三归望着他,抿了抿唇,没说话。
何方易忽然有些好笑,这人眼睛里不满的情绪都快泛滥成灾了,也确实不必再开口。
不过即便闹别扭,也没忘了关心自己,何方易叹口气,身上冷意渐消,抽痛的太阳穴也平复下来,他抬起手,用拇指轻轻蹭着浪三归的脸颊,轻声道:“岑霜说的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没有记忆,不是没有感情,那个三庄主……我或许真如他们所言有旧事牵扯,但绝非风月事。”
“谁跟你说我吃醋,”浪三归睁大了眼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
“真没有?”
浪三归张了张口,败下阵,咬牙切齿道:“有……你若是失忆前跟那个什么三庄主卿卿我我死去活来,我先跟你一刀两断,再杀去藏剑讨个公道。要是哪天你移情别恋,始乱终弃,我也一股脑把你忘了去。”
“死去活来或许是真的……卿卿我我就算了吧。”何方易苦笑着喃喃,方才听到他们提起那人后,心里疯长的恨意和痛苦就没烧尽过,毒火焚心蚀骨,又因为不知因果而一遍遍如野草般死灰复燃。
浪三归冻着脸道:“岑霜说那个三庄主一直在找你,若是他以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把你害成这样,我……”
眉间的阴霾彻底散去,何方易不由凑得更近了些,近得对方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对他来说,浪三归像清冽干净的湖水,靠得越近,越容易沉沦,不过他甘之如饴,任由湖水沁入肺腑,把焚烧的灼痛一点点浇灭抚平。
“万一是我对不起他呢?”何方易低声道。
“你是不是笨?要是你对不起人家,藏剑那两个就不是客客气气找上门,而是杀上门,他们随便一招‘风来吴山’都能把房子掀了……唔……”
后颈不知何时被一只手扣住了,浪三归倏一下瞪大眼睛,未说完的话被迫咽了回去,等他反应过来,感受到眼皮被近在咫尺的长睫扫过,细小的痒意让他不得不又闭上了眼。
何方易的唇有些凉,他吻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在温柔试探,在缱绻辗转中恰到好处地想要进入,他已经足够周全,可怀里的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浪三归没有回应,僵着脖子就别过头,呼吸急而短促,身体在簌簌发抖,何方易忙松开他,见他脸色都变得有些青白,眼神也恍惚不安。
“怎么了?”何方易吓一跳:“毒发了?”
浪三归挣开他后退半步,手掌撑了下桌面,胡乱摇摇头,“没有。”
何方易眼神微闪,思忖了片刻,尽量温和道:“不能接受吗?”
浪三归半低着头,只能看到他还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他的眼神虚而散乱,何方易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自己说话,“你到底……”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何方易要问出的话,驿使在外面道:“两位,热水来了。”
何方易沉默了片刻,绕过桌子去开门。
“一会儿客人是在房里用饭还是……”
“有劳。”何方易压根没听,他接过水壶,心不在焉“砰”一声关上了门。
驿使:“……”
何方易放下水,倒了一杯放到浪三归手边,低声道:“喝点水?”
浪三归站着没动。
看起来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何方易也不愿逼他,于是道:“我出去一会儿,你先休息吧。”
像是怕惊扰他,何方易连关门声都很轻。
他看不透浪三归是什么情况,若是不能接受,之前的相处也并无异常,只是没有这般亲密的举动。
真的是他太过着急了吗?何方易不禁怀疑自己。
他之前没经历过这种事,没对谁动过心,更没想过要占有一个人,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他的占有。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浪三归若没点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强迫,只是情到深时,有些行为也不是理智能完全掌控。
何方易难得困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束手无策,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再清澈的湖水,湖底深处也是光透不进的地方,除非他肯完全卸下心防。
他可以等,可以给浪三归的足够的时间,何方易静静地想,他只是不愿浪三归压抑自己。
雨下小了些,傍晚一过,天色沉得像浓墨,驿站已经点起了灯,正是用饭的时辰,不远处大堂的喧闹声在客房院子都能听得到。
何方易在廊下踟蹰了片刻,转身偷偷摸摸戳破一点窗户纸,他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这才做贼一般眯眼往小洞里看去。
桌前没人,床上倒是被褥隆起,似乎睡着了。
端饭送来的驿使拐过楼梯,就见人鬼鬼祟祟趴在自己房间窗户上偷窥,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上来,不由迷惑道:“客官,您这是……”
何方易连忙弹起腰,整理了下表情,指了指隔壁道:“晚些再来,先送他们的。”
“哦。”驿使莫名其妙点点头。
何方易转身,往角落房间走去。
岑霜二人没想到何方易会主动找上门来,开门后她在原地愣了半晌,有些回不过神。
“方便进去吗?我有话想问。”何方易平静开口。
“啊?”岑霜惊讶地眨眨眼。
何方易顿了顿,说:“不方便?”
方才还剑拔弩张,这会儿就和和气气,难怪岑霜不适应。她艰难反应了片刻,直到身后叶少鞍叫了她一声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开一步,“没,不是,请进。”
房间里亮堂堂的,不仅点着烛火,桌上还放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光芒柔和。空气里食物香还未散,桌上菜也冒着热气,二人应是还在用饭。
叶少鞍站在桌边,指了指椅子,“坐下说?”
何方易点点头,“抱歉,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刚吃完了。”岑霜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边倒茶一边道:“你想谈什么?”
“多谢,”何方易接了茶,沉吟片刻,说:“剑阁守备所发英雄帖,召集这么多人,目的是什么?”
岑霜手一顿,瞪着何方易道:“你来就为了问这个?”
何方易:“嗯,是我冒昧,但事关重大,若无不便之处还请相告,至于我的身份,不瞒二位,两年前我曾因内伤记忆全失,如今也并未好转,那些是非恩怨,能否请二位等剑阁之事了结再议,我不会逃避。”
岑霜不由和叶少鞍对视一眼,她用目光道:你居然猜对了。
叶少鞍沉吟道:“二公子,我和师姐不知你为何会和明教中人扯上关系,所以有些话我得说明白,我等立场上与明教相对,当然,并非因为朝廷态度,而是十年前名剑大会时,明教法王强夺名剑碎星,还累得大庄主受伤,而碎星至今未归,二公子若是为明教来问,那我和师姐只能无可奉告。”
何方易起身,抱拳一礼,恳切道:“何某来此只为寻药,救人性命,其余绝不干涉二位。”
“哎,二公子不可。”叶少鞍真算起来还是后辈,不敢受何方易的礼,忙道:“二公子为人我和师姐信得过,要说目的其实我们也不算清楚,剑阁守备向各大门派均发了剑帖,藏剑本无意理会,但五庄主在西南附近,似乎得了风声,说剑州或许有碎星的消息,让我和师姐来探一探。剑帖上书后日剑阁守备将在剑门关召开英雄会,若二公子有意,可随我们一同前去。”
剑阁地形崎岖复杂,群山众多,阿利亚只知大光明殿在此,但范围还是太大,单凭他们四人确实困难。听藏剑二人所言,五庄主不会无缘无故得到碎星的消息,这般巧合,剑阁守备的目的或许真的是大光明殿。
何方易心电转念,思忖了片刻,应道:“那便有劳。”
“不过,”叶少鞍话锋一转,说:“二公子还得应我一个条件,见一面三庄主,还有琦菲小姐。”
听见琦菲这个名字时,何方易神色微动,他道:“可以,但不是现在,近日我不会踏足江南。”
叶少鞍拱手道:“自然不急于一时,当年之事亦是藏剑亏欠良多,三庄主也只是想知道您过的好不好。”
何方易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好与不好,都过去了。”
他神情淡漠,叶少鞍却在他来不及敛去的眼神里捕捉到几分苦涩。
遗忘的滋味想来也不会让他过得好,叶少鞍忽然意识到,这份后知后觉的关心有多苍白。
叶少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二公子,恕我僭越一句,如今这个形势,还是莫要和明教之人走得太近,霸刀上下亦在盼您回家。”
“都期盼吗?未必吧……”何方易低声喃喃,他不自觉低头看了眼掌心,他觉得手中轻飘飘的,好像弄丢了一件除记忆外很重要的东西,他轻声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或许自两年前,便注定回不去了。”
叶少鞍无言,对方没问,他也不好把以前的事说出来。
房间里沉寂下去。
过了一会儿,何方易打破沉默,温言道:“不论过去如何,今日还是得多谢二位,另外,冒昧问一句,你们……成婚了吗?”
“……”岑霜以为自己听岔了,杏眼微微睁大。
话锋转得有点让人措手不及,就像前辈高人比武时突然一崴脚摔了个平沙落雁。
叶少鞍也差点呛了口空气,白皙的俊脸上红晕越来越深,他揉了揉鼻尖,神色古怪道:“是议亲了。”
何方易了然,一本正经道:“是这样,我有个好兄弟,他有个心上人……”
岑霜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二公子有心上人了?”
“……”何方易强绷着脸,捏了捏拳,咬牙道:“是我一个朋友。”
叶少鞍:“……”
岑霜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嗯嗯,你说是就是,然后呢?”
何方易点点头,十分冷静道:“他们二人已经表明心意,我也……我朋友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只不过,他在某个时候,会抗拒,我朋友其实知道,他只是因为心里压了事,他并不开心,我……朋友,该怎么办?”
岑霜越听越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柳浮云是什么人,霸刀山庄新一代里的凤毛麟角,从小被定位继承人,风头比他两个兄弟高了不知几何,柳老庄主早年便破例将传家的吞吴刀都给了他。
身份贵重,家世显赫,长得不必说,年纪轻轻还文武双全,性情也没得挑,竟然还有他都搞不定的心上人,甚至只是因为对方不开心就乱了方寸阵脚。
岑霜忍笑忍得艰难,她煞有介事道:“对症才能下药,你这位朋友对他做了什么让他抗拒?”
何方易张了张口想回答,但在这二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他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于是他扫了眼桌面,自然地伸手拎起茶壶,用壶嘴碰了碰另一只酒壶的壶嘴。
叶少鞍:“……”
岑霜心领神会,捂着嘴点点头,憋笑憋得脖颈上都晕出红霞。
何方易认真道:“二位既然议了亲,感情和相处上肯定有经验,我便替朋友请教一二。”
叶少鞍头疼地捂住脸,跟岑霜请教,柳二爷胆子是真大啊。
岑霜兴奋道:“那是自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