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送我回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在玄关换鞋，总忍不住盯着鞋柜。小羊的拖鞋摆在最上一层，常穿的那双运动鞋，鞋带还保持着出门时系的松散结。我怔愣，眼窝开始发热。在警署我有过许多情绪，会担惊受怕，火冒三丈，唯独没有哭过。但现在，如果我任由眼泪落下，可能整晚都不会停止哭泣。这就仰起头，我原地站了好久。乌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就在一旁等待。等我平静下来，他声音放得很轻，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头，又点头，最后疲惫地坐下。乌叹了口气。“失礼了。”他进屋，钻进厨房，打开冰箱。“这是冰织准备的？”我走过去，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保鲜盒，“嗯，都分装好了，用微波炉加热就行。”
他点点头，试着挑选几样，这就加热，“不管怎样，先吃饭，不然你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附近有生鲜超市吗，能送货上门吗？”
我刚想反驳说自己不会哭，看他守在微波炉前，眉头紧皱的模样，我把话咽回去，找出名片递给他。他看一眼，记住号码，刚要拨出去，又作罢，“不行，会给你惹麻烦的。”
“怎么了？”
“本来想买点水果，吃点甜的能让心情好一些。但要是对面是个喜欢乱想，嘴碎的人，恐怕你会被说闲话。和这种人做邻居挺烦的。”
我噗嗤一笑。虽然乌平时说话刻薄，但人还是很好。“谢谢，乌。今天在警署有你陪着，真是帮大忙了。我好几次都想袭警呢。”
“你要是有火，不如冲我来。至少我身板比那两个警察硬得多，挨你两拳还是没问题的。”
“嗯，两拳。”我捶他后背。假把式，心里生不起气。
留他吃晚饭，一些菜用微波炉热好，一些用锅重新炒制，再用新鲜蔬菜做一碗沙拉。本来没有进食的心情，但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人，还是老朋友，我好受许多，食欲也回来了。聊天的声音，锅碗碰撞的声音在厨房里格外清晰。
乌问过小羊的座位，避开，坐在另一方。我跟着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桌布。小羊失踪这件事，虽然对我的冲击不那么大了，但始终是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
“乌。”我开口，声音干涩，“我想去现场看看。”
乌啧舌，“你该不会打算一个人闯进去吧？”
我没回答，但眼神出卖了我。乌用力拍桌子，“那片森林有熊。连搜救队都要组队行动。”
“可是我——”
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我。乌迅速瞥一眼屏幕，表情讶异，“……士道龙圣？”
犹豫两秒钟，他接起电话，还没开口，那头就传来士道急躁的声音，“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乌皱眉。立即看我一眼，“对，刚离开警署。”
电话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啧”。与此同时，门铃响了。
太巧了。我和乌对视一眼，瞬间明白门外的是谁。乌拦住我，自己走去开门。门刚开一条缝，士道冲进来，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狠狠摁在墙上。
“乌旅人，你他妈想干什么？”士道声音压得极低，又字字尖锐，“她是有夫之妇！”
乌愣住，即刻大笑，“狭隘的男人！我和她是高中同学，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赶紧拉住士道胳膊，“乌和我认识很多年了。”
士道缓慢松开手，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仍在跳动。他狠戾的目光扫过玄关——地上只有两双鞋，一男一女。他的眼神暗下来，“你老公呢？"
脑子浮现小羊出发当天的身影，我喉咙发紧，鼻子酸起来，立即把头别开，拼命把眼球朝上翻。
“多嘴！“乌冷着脸推开士道。士道用力呼出一口气，手按在我肩膀上，“抱歉。”
我摇摇头，想起之前他要我给出解释。我对他说：“留下吃个便饭，我有话和你讲。”
餐桌上，我简单说明小羊的失踪，警方的怀疑。士道表情从震惊到凝重，最后竟和乌达成共识。
“不排除他自己走进去的可能。”士道手指敲着桌面，“尤其是——”他看我的脸，"之前眼睛的伤，是他弄的吧？”
我下意识摸向眼角，“但那是意外。”
“具体怎么回事？”
我描述那晚的情景，小羊如何在惊醒时误伤了我。士道挑眉，“梦见父母死了，但重点是你也死了。”他往后一靠，嗤笑一声，，“这家伙压力爆表了吧。自愿入赘，和家里决裂，事事以你为先……这种男人的精神能健康就怪了。”
“妻奴。”乌插嘴。
“恋爱脑。”士道点头。
“重男。”两人异口同声。
我面红耳赤，差点捏断筷子，“你们——别太过分！”
两人相视一笑，竟莫名和解，开始轮番剖析小羊的心理。露骨的用词让我坐立难安，却又隐隐意识到他们说的大概没错。毕竟，我曾见识小羊不同寻常的模样。他变得像是一种兽类，但总体来说还是很温柔。
晚饭后，两人抢着洗碗。门铃突然响起。我以为是警察，却在监控屏幕里看见小羊父母阴沉的脸。伯父的身形和初见时无异。曾经的柔道银牌得主，身材魁梧。肩膀宽得像一堵墙。我顿时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又感到厌恶。警方一定通知了他们。
“乌，士道。"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躲起来。”
“什么？”乌从厨房探出头。
“小羊的爸妈来了。”我疯狂摆手，“去储藏室，走廊左手边第二间，快！”
乌立刻闭嘴，一把抓起两人的鞋子，拽着士道就往储藏室冲。我立即把门锁好。不能让小羊父母以为我私生活混乱，到时候就不是小羊失踪的问题。我迅速扯乱头发，踢翻垃圾桶，打碎一只相框。哗啦！清脆的碎裂声在屋内炸开。对不起，小羊，到时候陪我去买新的。我咬咬牙，又鞋柜上的花瓶，“咚”地砸向墙壁，碎片四溅。
门铃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咚咚”的砸门声。小羊父亲怒吼着，“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捡起一块碎片，把裙子下摆划得稀烂，再猛地拉开门。
“磨蹭什么呢，现在才——”小羊母亲写满愤怒的脸一下子白了。我站在满地碎片里，头发乱得像鸡窝，衣裙破烂，活像个被抛弃的疯女人。
“伯父，伯母……”我有气无力，声音幽怨。小羊母亲张了张嘴，气势瞬间弱了一半。我靠着墙壁，滑倒在地上瘫坐，“小羊失踪了。警方说他可能……可能……"我哽咽着，捂住脸，肩膀抖得厉害，“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我好难过，脑子好乱。想死，想杀人。”
两个人没有出声，我透过指缝瞄去。小羊父亲的表情成了错愕，其中还有微妙的……恐惧？他搂住妻子，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怕被我传染失心疯。
“我们只是……想来问问情况。"小羊母亲的声音明显虚了。
我装作勉强的样子，撑住地板站起来。手心摁住一片碎片，血流出来。滴滴答答。玄关响起阴森森诡异的声音。我装作无动于衷，用这只手整理刘海，把脸弄得血糊糊的，“对不起，让你们费心了。一路开车过来，一定很辛苦吧。还是进来坐坐吧，我去泡茶。”继续用这只血淋淋的手拉开鞋柜，拿出两双拖鞋，“请。”
小羊母亲身体后仰，拽了拽丈夫的袖子，“我们就是来确认一下情况，既然警方已经在处理……”
“你们不进来和我聊聊吗？”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如果不是我，小羊不会和你们断绝关系。如果不是我，他现在一定好好的。怎么办，我没看好他。我是不是要以死谢罪？但是，法律里是怎么规定的，要怎么做才好呢？”垂下头，我左右环顾，扫视满地碎片。
“你冷静一点，把这里收拾干净，赶紧去休息。”小羊父亲干巴巴地说，“我们改天再来。”
说完，他几乎是拖着妻子快步离开。连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都那么狼狈。
前后不到五分钟，他们仓惶退却了。我走到外面，望见车尾灯渐渐消失，再也看不见，回去把储物室门打开，“你们出来吧。”
士道和乌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恐怖片主角。
“社长啊。”乌扶着墙，肩膀直抖，“您这演技……不去当演员真是日本影视圈的损失……”
“太狠了，社长。”乌咂舌，"您这演技，不去当演员真是影视圈的损失。但眼下你小心被当精神病抓走。对了，伤口深吗，怎么非要用这种方式吓退他们？”
“情况紧急，来不及想那么多。”我盯着手心。火辣辣的疼痛告诉我，情况似乎不那么好。不想气氛太僵硬，我笑起来，“你们都听见了吧，我刚才是不是很卖力？”
“岂止是卖力，简直就是疯子。”士道避开碎片，满屋游荡，“药箱呢？”
“我自己来吧。”我摇摇头，从电视机旁的柜子里拿出药箱，保持镇定，往伤口喷双氧水。
“啧，看着就痛。叫出来好了，我当什么都没听见”士道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我单手消毒。我忍着剧痛，动作不免笨拙。“行了，逞什么强。”他蹲下来，一把夺走药瓶，再瞪我一眼。
乌投来的视线里也有责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生意人呢，一点都不机灵。”说完，他开始清理碎片。
“不好意思，在你们面前出丑了。”我百感交集。
“行啦，这笔账先记着吧，以后再说。”士道用棉花球摁住伤口止血，“如果警察来了，我会作证你只是受了刺激。”
“我也是。”乌附和。我心里轻松许多，于是再次提出——
“我想去失踪现场。”
两人动作一顿，相互对视一眼。出乎意外，他们竟然妥协，没有劝阻我。但公司不能没人坐镇，必须有人主持会议。当然，两个人都更愿意跟着我，堤防我做出和小羊一样的行为。
“划拳决定谁陪我去？”我提议。
“太草率了。”士道一边缠绷带，对我冷哼，“你只想得出这种点子？”
我叹了口气，“总不能让你俩去球场一对一吧。”
“为什么不能？”两个人异口同声。
“不行！大晚上的，你们想干嘛？”我受不了这两颗足球脑袋，再看向电视机。家里有位专业主播的好处，就是不缺各种游戏卡带，“你们在这上面踢吧。我去拿手柄。"
两人无语，但还是老实坐下。手柄按键被摁得啪啪作响。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小人满场飞奔。最终士道以一球险胜，乌懊恼地抓头发，“你这一脚真是太没品了。”他不吐不快，重重叹一口气，盯着士道，“算了，愿赌服输。不管这样，看好她。这家伙耍小聪明的时候智商起码一百六往上！”
“啊，上大学那会充分领教过了。”士道咧开嘴调侃。而我已在两人投入比赛期间收拾好行装，拎起背包。
“不是吧，现在就走？”他看呆了。
“当然，越快越好。”
乌拍拍士道的肩，“加油。希望你不会为刚才那一球感到后悔。"
夜色中，我们驱车直奔那片吞噬了小羊的森林。后视镜里，乌的身影越来越小，而前方的黑暗越发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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