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儿的公共照明这么差?”士道面露谨慎,没有开太快。我也讶异无故熄灭的路灯,一边看导航,一边确认左右是否有行人。突然,他踩下刹车,轮胎在路上擦出刺耳声响。
“怎么了?”我手机差点飞出去。
“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他声音有点紧绷,“可能是乌鸦。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
他下车,关门时车身轻微摇晃。我探出头——前方空荡荡的,只有一片被车灯照亮的路面。斜前方,浓郁树影中透出神社的鸟居的轮廓,像一只大型生物。士道围着车走一圈,回来,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我看他眼里不平息的躁动,“要不要换我开,你先休息?”
“我方向盘还没抓热呢。”他重新发动车子。我再次窗外,蓦地想起神社里供奉的姻缘神——那只据说精通淫术的白鸫鸟。
“我们在神社接过吻。”话脱口而出。车内瞬间死寂。士道诧异地打量我,我捂住嘴,“没有,不是的……不知怎么就……”
士道缓慢摇头,又斜了我一眼,“怎么,被夺舍了?”
“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说出来了。”我朝脸上扇风,再把空调调低,抱怨神社为什么要供奉一位□□的姻缘神。
“哼。”他嗤笑,朝前看去。车稳稳起步,再次行驶,“你们是合法夫妻,想亲热就亲热。谁管得着。”
就是,对方可是□□神,祂应该乐见其成才对。我安慰自己,拍拍脸平静下来。
脱去白昼灿烂的外衣,夜幕下的向日葵田幽深无垠。
我让士道停车。打印出来的照片捏在手里,被风吹得在指间簌簌作响。小羊身影定格在画面一角,短发被风吹乱。我站在路边,看看照片,再望向花田。眼前的风景异常广阔,生机茂密得令人呼吸难受。望不到尽头的花田,虫鸣嘈杂像海潮扑过来。他曾在这里停留,也许还深入其中,在地上留有痕迹。
“别进去。”
还未迈出一步,就被士道呵住。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睥睨。我的小动作都被看在眼里。
“我……”
“不行。”没得商量,士道一把拽住我手腕,把我拉离路边,“这种地方晚上很危险。”
就在这时,一群乌鸦突然从花田深处惊起,黑压压掠过头顶。羽翼破空声太近,鸟喙鸟爪几乎擦破皮肤。士道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我,还徒手捏死其中一只。啪叽。声音听上去像是被挤爆的硅胶玩具。以为会被溅得满脸血沫,可眼前只有鸟毛在飞。士道狠狠甩手,把毛甩干净,也没有发现丁点儿血肉和骨头渣。
“Fuck!”他爆粗口,推搡我回到车内。窗户紧闭。鸦群进不来,盘旋几周后朝四处散去。我心有余悸,等它们彻底飞远,才发现自己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伤口裂开,绷带渗出血。
“有应急药箱吗?”士道把车内照明开到最大,一圈一圈解开绷带。
我忍着痛点头,转头看向后座,正准备指给他看——
后面坐着一个穿白色羽织的女人。长发披散,像泼翻的墨汁垂到座椅缝隙。而面容模糊,如同雾做的玻璃。
士道发觉我的僵直,正要转动眼珠瞥去。“别看!”我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扭头看前面。他下巴有一层细细的汗,汗水接触伤口,刺得我胸口紧缩,全身不禁颤抖一下。
“别回头。”我再次强调。
“后面有什么?”士道问。
“……不知道。”
我用余光瞄向车内后视镜,那女人还在。面容模糊的脸上,那依稀可辨的嘴唇似乎带着笑意。我战栗,鸡皮疙瘩爬满胳膊大腿。
这时,士道握住我手腕,固定,脑袋稍微一晃就恢复自由。他迅速朝后扭头,却怔住,“我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会!我心里大叫,那女人的身影分明还映在镜子里!
拥抱她……
妖娆的声音突然在脑子里响起。好像被摁着头,脸埋进一团香粉里。我呼吸困难,几乎想吐。
安抚她……吻她……
这太诡异。我正要和士道确认。只见他盯着我,神情纠结,眼神一会儿亮得吓人,一会儿涣散。又很快,他如同醉酒,呼吸烫得像喷岩浆。眼看他嘴唇离得越来越近。我胆战心惊,意识这都是那女人干的好事,猛地抓起车载香水瓶,朝后座狠狠砸去——
砰!瓶子该是砸中实体。女人发出哎哟一声,身体歪扭,如被扎破的气球般迅速萎缩。羽织随之垮落,里面钻出一只白鸟。它竟然用鸟喙摁住按钮,打开车窗,从缝隙里飞了出去。风同时从外面涌进来。羽织轻飘飘晃动,落在座椅上。
我看得出神,恍惚间感觉面颊被触碰,一阵温热晕开。
“士道龙圣!”我如梦初醒,按住他肩膀,使劲摇晃,“你给我清醒点!”
他不断咳嗽,好像把什么吐出来了,终于恢复神志,又一脸茫然,“发生什么了?”
我不敢提刚才荒谬的亲吻,把羽织捡起来,硬着头皮说明女人的事,包括古怪的声音。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就打开导航,大力转动方向盘,油门一踩到底。
“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最近的镇上。”他说,“伤口,你自己包扎吧。我现在不能帮你。”
后半句话有些奇怪。但我来不及追问。伤口再次暴露,淋满双氧水。我龇牙咧嘴,忍不住迁怒,转移注意力,“那女人到底是东西,还有那些乌鸦?”
“你不是看见了一只白鸟吗。”士道咬牙,“要是我猜得没错,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姻缘神’。”
什么?我僵住了。
就在这时,士道突然踩下刹车,我差点没拿稳绷带。
“妈的!”他低声骂道,用力抓着头发,“我必须和你分开。”
“分开?”我朝窗外望去。外面一片昏暗,向日葵花田望不到尽头。
“死鸟,吵死了!我撕烂你的嘴!”士道咆哮起来,声音又格外嘶哑。他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一只脚跨出去,“你来开车,走得越远越好。别管我了。”
“你疯了,回来!”我回过神,一把拉住他。他身形一滞,立即把我甩开,从马路边缘跳进花田,朝深处跑去,一下子不见了。
“士道龙圣——”我慌得声音都走调了,急忙下车去追。
他变成一头狂奔的犀牛,看不见人影,但在身后留下一排被撞得东倒西歪的葵花。我顺着痕迹去找,却发现这是一条断头路。身前的花枝比人高,花盘比我两个头还大。仿佛被一群巨人包围,我喘着大气,心里又急又悚然,好想快点找到士道狠狠教训他。忽地,空气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我刚侧头望去,还没看仔细,就被猛地按倒在地上。
“士、士道!”通过发型轮廓,我认出是他。他体温高得吓人,声音更哑了。
“闭嘴——不是说你!”他咬牙切齿,“那只死鸟一直在我耳边逼逼叨叨!”
他忽然掐住自己的脖子,非常用力。整张脸瞬间爆红,额头血管凸起。我看得心惊肉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这样强迫自己冷静,再次朝花田深处跑去。
“你——站住!”我挣扎着爬起,拼命追上去,拨开比人还高的向日葵。花杆粗糙的触感硌得手掌生疼。伤口裂得更开,汗水渗进去阵阵刺痛。但顾不上这么多,他的背影时隐时现,我稍微松懈,就会跟丢。
“停下来!停——”
我渐渐没力气喊叫。某个瞬间,所有声音像被抽离,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彻底力竭,手撑住膝盖,勉强没有倒在地上。抬头时,银河倒扣下来,像一张巨大的网。我失去了士道的踪迹,他又留给我一条断头路。整片花田在耳边嘲笑般沙沙作响。
“小羊……”
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掏出手机,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信号,不禁心里骂起脏话。
打开手电筒,顺着被踩倒的花杆原路返回,意外又发现一条新的分岔。怀着侥幸和期待追过去,走了很久,拨开最后一排向日葵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马路边缘。
车还停在原地,车门大敞。坐进去,清洗伤口,消毒、包扎,喝半瓶水,趴在方向盘。整个人精疲力竭。没有信号,无法求救,但也不能就这样抛下士道走掉。不知如何是好。烦恼着,郁闷着,困意渐渐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人的爱情说到底,也就同动物的性本能是一回事。
人的精神是由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三种相互联系的系统构成的。在无意识这个层次的是人的“本我”。“本我”的基本内容是□□。“本我”需要的是自由自在的发展……
……人的□□经常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本我”为了获得快感,通过梦进入到意识层……
耳边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吱嘎,吱嘎。这让我想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细白粉末扑簌往下掉落。
我抬起头,刺眼的光线让我遮住眼睛,然后发现自己坐在教室里。后面的女生窃窃私语,穿熟悉的高中制服,手里捧一本弗洛伊德。我的课桌上,物理书摊开,笔记密密麻麻。翻到扉页,姓名、学号、班级。
“高二……”我喃喃自语,再左右环顾。樱花树颜色填满窗口,空隙里透出天空亮蓝的颜色。春季,上半学年。我辨别时间,只觉得不可置信。
“喂,班主任找你。”
有人叫我名字,声音很熟悉。我转过头,最先注意到的是抹了太多发胶,黑云般扣在头顶的头发。
“乌?”我有些恍惚。他看上去比起成年时青涩得多,也不收敛眉眼里的锐利,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挑衅的话。他倚在我的课桌边,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领带系得松松垮垮。我继续打量,总觉得这副模样与记忆有出入,似乎太过吊儿郎当。
“你发什么呆?”他伸手在我眼前晃动,“赶紧,要上课了。老头子看起来心情不好。”
老头子?我愣愣地。乌私下叫班主任秃子,倒是我心情不好时会嘟哝一句老头子。
不对劲。我起身,把手伸出窗外。风的流动,花瓣落在皮肤上的触感,操场上学生嘻哈大笑的声音,一切都那么真实。再看手心,没有伤口,掌心完完整整。无名指上没有戒指。
“我不是应该和士道在美山町吗?”喃喃自语,我掐大腿。痛。似乎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出现幻觉。
“你在干嘛。”乌咂舌。
“我好像穿越了!”我瞪他。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女生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乌的表情也变得古怪。他叹气,用力挠后脑勺——如果挠得动的话。
“听我说——”他刚开口,上课铃打响。他悻悻地扭头走开,坐下去时故意发出很大声音。桌椅呻吟着。邻座同学面露疑惑,小心翼翼偷看他。
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情绪化了。我也不理解,又不好意思四处乱走。自觉恢复做学生时的状态,规规矩矩坐好。
这节课上英语。毕业多年,但工作中经常用到外语,不怎么听讲也能跟上教学。我在笔记本上梳理信息,大学专业、创业经历、公司架构、工作近况,还有婚姻。已婚,丈夫是入赘的。
无意间,我发现乌在偷瞄。不凑巧,老师也发现了,立即点名让他回答问题。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看一眼黑板,张口就来,可结果完全正确。虽然乌的口语本就不错,可我还是听出差别。这个乌发音更干脆。仔细回忆,之前他和我说话,说的也不是大阪腔。
虽然职场不对地方口音做严格限制,但乌坚持在正式场合使用标准发音。我早就习惯不说大阪腔的乌,现在才反应过来。一个想法立即在脑中闪过。捱到下课,我就把乌拽起来冲向走廊。
“拿去看。”我把笔记本拍他胸口。他挑眉一愣,低头看起来,表情越来越凝重,最后又笑出声。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医务室?”
“装,继续装。”?
他不吭声,表情像噎住了。唉。我叹气,开门见山,“行了,我知道你是士道。”
他脸上很精彩,称得上变幻莫测。但顶不住被我不断戳穿,他最后大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头顶抹满发胶的黑发,“乌高中的时候,好土啊。”
噗!我没忍住,想和他握手,真是所见略同。他低头看着我的手,没有立即回应。虽然眼神还是笑着,里面又掺入一些说不清的情绪。他好像很苦恼,又有点愧疚。他冲我耸耸肩,似乎在表示婉拒。
一想到我在花田里追了好久,结果被误导,竟然回到马路上。心里百感交集。“我差点累死,能不能别跑那么快,有事不能一起商量吗?”我用力扇他胳膊,一下不解气,再来一下。
他苦笑着后退一步,欲言又止。莫名地,我竟然从他的动作神态中读出害羞的意味,而这对于乌和士道来说,都有一种人设崩坏的不般配。我立即停手,心里满满都是违和感。
正要和他讨论怎么回到正确的时空——
“学姐。”
一个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也很熟悉,简直令我魂牵梦绕。我僵硬地转身,看见小羊面带微笑,手里拿着一本笔记。阳光照进走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学姐,我来还笔记。”他对我点头致意,目光在我和“乌”之间游移,“我应该……没有打扰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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