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蓦然炸开玻璃碎裂般的惊响。铅灰色的天空竟然龟裂，一片一片坠落。那裂痕追着我们蔓延。后方天空已经是一片漆黑。嵌在太阳中的神之眼岿然不动，于黑暗中朝我们投射如炬的目光。
“死鸟，祂想阻止我们。”我感受得到目光中的不甘和愤怒，即便对士道心怀恐惧惧，被践踏的神威仍让祂燃起怒火。
“没用的。当贪婪的人掉进堆满黄金的洞窟，宁可溺死在财富里，也不肯爬出去。”士道速度丝毫不减，翅膀撕裂空气，掀起风暴，“我给了祂不能拒绝也无法承受的爱。祂必死无疑。”
“真是……沉重的爱啊。”我低笑，再次感受到婚戒传来的强烈牵引力。抬头眺望，森林边缘浮现城镇荒凉的轮廓，似乎没有人烟。
穿越森林，通向城镇的路就在眼下。“就到这里，士道，剩下的路我自己走。”我指向地面。
巨龙俯冲而下，舒展双翼进行缓冲，贴近地表时近乎悬停。他侧身，我顺着他的翅膀滑落，稳稳踏上土地。确认我站稳，士道摆正身体，又朝城镇方向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头顶，那些裂痕已经追上我们。天空的碎片大小不一，如雨倾盆。摔落在地上碎成更多片，水一样化开，溶入泥土。下一秒，泥土蠕动，里面钻出各种各样的生物，包括人类，男女都有。赤身**，身体灰白没有血色，动作缓慢生硬，如提线木偶。
漆黑的天空，太阳被神怨充溢，投来的光亮异常孱弱。仿佛要抵抗这股寒意，这些造物蹒跚着寻找同类，然后……
龙尾倏然卷过，鳞片轻柔地覆盖眼睛。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我知道士道的好意，但晚了。在他做出反应前，我余光已经瞥见蛇一般纠缠的肢体。找到同类，□□，从强烈的生命活动中获取热量。
神明为自己的规则所困，走投无路之际，竟然以这种形式阻止我们。
但就算更作呕的情景在眼前发生，我也不会停下脚步。我拍拍尾巴上的鳞片。
“我决定了，真的要杀祂一万遍。你带你男人先走，不用等我。”士道咬牙切齿，缓慢松开尾巴。
映入眼中的画面果然不堪入目，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无名指。婚戒的形状令心情渐渐平静、踏实，也让我决定许下愿望。
“去吧，士道，为祂送去第三次死亡，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直到杀满一万次。”
士道答应。他已经怒不可遏，熔岩般的竖瞳里杀意迸射，腾空向太阳冲去。
坠落的天之碎片有许多，不是每一只生物都有机会取暖。落单者盯上我，或是一只狮子，匍巨鳄，还有不断在头顶盘旋，随时要俯冲而下的猛禽。当然，也有人类。不分男女，不分雌雄，都没有理智，循着本能扑来。
我举剑横在胸前，静静感受这份重量和锋利。
“死鸟，竖起耳朵，好好听我的愿望——”
像离弦之箭，循着戒指的指引冲出去，冲向所爱内心的炼狱。
小镇已经废弃，瘟疫与战乱的痕迹触目惊心。记不清斩碎了多少扑来的怪物，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经铺满尸体。长剑依旧锋利。身体不觉得累，呼吸平静均匀。爱人之爱。我利用规则交换这样的力量，直到将他带回原本的世界。
在残破的教堂前，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教堂内，墙上的烛台亮着微光，摇曳在破碎的彩色玻璃窗。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无论穿猎人还是军队服饰，每一张脸——无论年轻、中年还是老年——都呈现出小羊父亲的模样，遗容或在恸哭，或在挣扎，或绝望、愤怒、仇恨……仿佛是小羊内心对家人感情的具象化。
过道尽头，小羊，他背对着我，长袍沾满血污。身影沉重得像是背负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我一直在等你。”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又带着解脱的笑意，深深沙哑。
剑尖垂地，我向他伸出手，“我也一直在找你，要带你离开这里。你从未对不起我，我没有要责难你的理由。所以跟我回家吧，小羊。”
“家……”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又藏着献祭般的渴望。
“这些尸体，他们是来杀我赏金猎人。应该是我心魔作祟，每个人都长着我父亲的脸，仿佛永远杀不尽……唉，到头来，我还是放不下。”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恢复关系，谈赡养，谈补偿，这是社会责任，我愿意承担。但保护你是我的底线。我分得很清楚。”
他向前一步，敞开沾血的长袍，露出苍白的胸膛，“无论如何，我没能拒绝姻缘神，沉迷在自己的臆想中，困住你，伤害过你。于情于理，这件事不能草草收场。我愿意为你付出任何代价。我想被你毁灭。”
“你想……死在我手里？”
“嗯，这是我想要的最合情合理的惩罚。没关系，我不会真的死掉。我只是，想要因为自作自受而死在最爱的人手上。”
越是极端，越不合常理的感情，反而越受姻缘神欣赏。这个因小羊愿望而生的世界，他一度拥有最高权限，因此越发沉迷，堕落其中。直到平衡被我和士道打破。
不知道士道许下怎样的愿望。考虑到最坏结果，我许愿换来身经百战的力量。
和所爱之人刀刃相向、不，现在只是我单方面在使用武力——这在姻缘神眼里，是多么刺激又愉快的画面。祂笃定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我的愿望被响应了。
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很痛。我坚持着，始终没有举剑指向小羊，“我只想带你走。就算离开需要代价，该死的也不是我们中的谁！”
我指向破损的玻璃花窗。漆黑天际，太阳表面的眼睛分裂成无数颗。巨龙正在冲撞、撕裂、咆哮，不断寻找神明藏匿的本体。太阳正在一点点开裂。
我告诉小羊，人的意愿可以凌驾于神明。凭爱人之爱，我们可以弑神。
“士道先生。”小羊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就像乌君一样。我很感谢他的付出，真的。但是……”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传来破裂声音。裂缝自左胸口迅速扩散，里面迸发柔和却异常的光芒。
人形从完整到支离破碎。异变只在眨眼之间。
我缓缓跪倒在地上。
光芒褪去后，小羊，我的丈夫是由数个圆环嵌套成的怪物。圆环围绕一只硕大的蓝色眼球转动，上面同样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眼睛。三对覆盖着细密羽毛，又发出金属光泽的翅膀从眼球后方舒展，缓慢扇动。
他漂浮在半空。
每一只眼睛都在凝视我。
每一只眼睛都是小羊。无数个他的声音响起，空洞而扭曲。
“看█▊这▃▇▁▅是真正▄▆▂羊……深藏▆▄自我……你▃▄温柔▇▃假象……”
充满破碎的音节。他近乎自毁的坦诚令我失神。再看他后面，破旧，挂满蛛网的神像，我恍惚想起真正的天使并不美丽，形象其实令人不安，充满恐怖。
小羊以原始的姿态现身，对我说，在我眼里总是很好，很温柔的自己并不真实。
“我▇▅爱……你……▃▄自私……嫉妒█▆▂▄我▃▊▁▅恶意……不信任▃▇▅▊占▃▇欲……”
将所有阴暗的**坦露，组成新的躯壳。
这就是小羊渴求的惩罚。只要我愿意面对，愿意接受，给他期待中的击溃，他就能到解脱。
太过分了。会被这种愿望感动的，只有那个扭曲的姻缘神啊。
“小羊。”我站起来，冰冷的剑身映出我的脸。悲恸，愤怒，不得已下定的决心。缓缓抬起手，我终于对他兵刃以对。
——人可以是怪物。但怪物的爱还是爱。
在他合上眼眸的一刻，我冲出去。
与此同时，太阳的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龙吼与某种非人的尖啸。一股冲击波席卷而来。我正准备给小羊一个痛快的解脱。这股力量瞬间冲垮教堂外墙，我毫无防备。
小羊，他用三对翅膀包裹我，及时保护我。我们一起被狂风冲飞。他接连撞破墙壁，碾过好几栋建筑后才停止翻滚。
“小羊，你还好吗？”我忍住颠簸引发的眩晕和呕吐，摸索着检查他的情况。可他现在这副非人模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判断。
缓慢地，他重新展开翅膀。六翼被折断三翼，两翼羽毛有严重灼烧痕迹。他再不能飞起来。有的圆环也碎裂，上面的眼睛或睁开，或紧闭，里面流出清澈蓝色血液。在刚才翻滚的过程中沾满我的身体。
“你还是变去吧。”我想起自己只穿一件斗篷，里面□□。血液打湿布料，肌肤跟着感到凉意，我阵阵不自在。
圆环中央的眼睛，眼皮垂落。小羊半睁着，仿佛在思考。我用剑斩落他一根羽毛。
“好了。我对你的惩罚已经完成。你已经死了。现在就放弃这具身体，以人的姿态复活，老老实实跟我回去。”
他眼睛蓦然睁大，瞳孔深处发出混沌的音节。
“听不懂，变回人，给我说人话。”我用剑支撑身体，站起来朝太阳方向眺望——
太阳遍布裂痕，最大的一道在正中央，似鲜血又似岩浆的物质不断流淌。而士道，巨龙仍在进攻，时而俯冲而下，将裂痕撞击得更深。他说到做到，决定杀神一万次，就不会在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就停手。
我把这件事告诉小羊。
“但我也很想弑神，一起把第一万次抢过来吧。”
如海水般的蓝眼睛应声破裂。但并没有发生新的意外，他不过是答应我，恢复人类的姿态，同时□□，就这样从巨大的眼球中钻出来，蓝色水滴从他微笑的眼角滑落。
“虽然很狼狈，但我回来了。”
他对我展开双臂，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现在的模样，如释重负。他紧紧拥抱我。我很高兴彼此终于心意相通，但一想到自己其实也是赤身**，不禁苦笑。这样的重逢也太直白了。
“小羊……”刚想和他商量，问他能不能像士道一样变成会飞的生物，突然间天旋地转，一股力量将我们分开。视野被黑暗笼罩前一秒，除了小羊惊惶伸出的手，我还看见太阳彻底碎成两半，自天空熊熊燃烧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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