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空中不断坠落,失重感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直到身体猛地被固定,眼前恢复光明。我下意识闭眼,适应突然的转变——
熟悉的高中教室,熟悉的座位,周围都是已经叫不出名字但无比亲切的面孔。我再次回到学生时代。可这一次,小羊也在这间教室,正睁大眼睛过来。课本从他手中滑落,啪地砸在地上。姓名、学号,班级。扫过扉页上的信息,我意识到他不是学弟,是同班同学。隔着两条过道,我们望向彼此,脸上写满愕然。这时,有人高声叫着老师来了,教室顷刻间安静。
唰。门被拉开,走进来的竟然是士道!
他穿正装,戴眼镜,似乎像是那么回事。而他身后,一个头发雪白的女孩低着头,瘦小身躯裹在校服里,站在讲台上像一只落单的雏鸟。士道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转学生,夜鸟。
下意识地,我转头看向小羊。刚好,他也在看我。我们相视一眼,心有灵犀。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姻缘神,那只白色鸫鸟!
姻缘神,现在化名转校生夜鸟。士道安排她坐在我前面。我不动声色,整个上午和小羊都在眼神交流。她也格外守规矩。等午休,我抓住她的手,小羊在前面开道。通往楼顶的门长期被锁,小羊已经准备一脚踹开。但还未走完最后一段台阶,就看见门大大敞开。已经有人先到。
“是士道。”我很肯定。
小羊点头,“嗯,只能是他。”
迅速交换意见,我用余光观察夜鸟。她始终没有挣扎,任由我摆布。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最好不要有。不要再惹我了。”说着,我看向小羊。他对我微笑。这个人就是我的刀,我的剑,会为我冲破任何阻碍,完成任何事情。似乎明白这一点,夜鸟把头埋得更低,同时小心翼翼偷看小羊,眼里写着恐惧。
不知道士道有没有完成一万次弑杀,但就算没有,也足够让这位神心惊胆战。祂,现在是夜鸟,她绝不敢触怒凶狠程度不输士道的小羊。而我,就是小羊的底线。
在楼顶边缘,我们果然发现士道。他背靠铁丝网,双手抱在胸前,眼睛半闭,沉浸在思绪里。
“士道先生,这个空间是你创造出来的吧,还有这副模样的姻缘神。”小羊第一个开口。
士道抬眼,朝我身后的转校生夜鸟使眼色。我顺势松开手,让她恢复自由。她对我点头致意,朝前走一步,面朝我们三人跪下去,额头触地,姿态极为谦卑。
“实在非常抱歉。因为神社香火稀薄,妾身无法获得足够愿力,几乎不能维持存在。情急之下,竟然……妾身,实在愧对姻缘神之名。”
“市区里的神社,怎么会香火稀薄呢?”我问。
“不是参拜者多少的问题。一个人如果丧失爱人的能力,无论来参拜多少次,妾身非但不能为他做点什么,还会受其伤害。”
“伤害?”
夜鸟卷起衣袖。雪白的手臂爬满像是蜘蛛网的伤痕,触目惊心。
“妾身是姻缘神,引导男女**,催生爱情,护佑婚姻是妾身的责任。从前,许愿的人总是很多,多得令妾身烦恼。可不知何时起,耳边越来越安静。人们变得冷漠。爱恋发心肮脏,变成一种交换,不再忠贞和纯洁。事到如今,人间的**已经泛滥。这股秽力不断积累,妾身无能为力了。妾身的好多姊妹也堕落成梦魇,令现状更加恶劣。”
她提到她的姊妹,显然姻缘神不止一位,但面临的情况一致地严峻。世间多有荒诞之处。越是拥抱时代的繁华,越是陷落在形单影只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流动浅薄,难以长久维持。这种事连神明无能为力,何况我们普通人呢。
我的工作就是与人打交道,特别是爱人。既见过相互交换资源,形同合作伙伴的爱人,也见过一时冲动,信任**远大于责任的爱人。我能理解姻缘神的感受,很多事只能看在眼里,眼睁睁看着它奔向最坏的结局,而自己无能为力。
可即便如此——
“夜鸟,你要不要来我的公司上班?”
我话音刚落。她,小羊和士道同时吸气。
“停,打住!别动不动就挖人,何况对方还不是人!”士道大声呵斥,满眼戒备,“光是她能窥探人心,煽动**这一点,就足够把她拒之门外。除非你想开一家成人夜总会。”
成人夜总会,这还得了。小羊会收拾我的。他沉默地扣住我肩膀,用力。他确实不赞同我招募夜鸟,只是不明说。他和士道经历相似,有过教训,格外警惕。
但我还是继续尝试,“夜鸟,在那么多人里,你唯独答应小羊,后来也成全我和士道的想法。是因为你在我们身上发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对吗?”
夜鸟在良久沉默后,点头承认,“妾身被你们的‘爱’深深吸引了。忠贞的心意,诚实的**。洁净,充满力量。这份爱人之爱可以滋养姻缘神,愈疗被污染的地方。”
“听上去,我们像是某种杀毒软件。”小羊若有所思,无意间和我四目相对。他笑了笑,“就当你是在认可我们,祝福我们的婚姻好了。”说完,他声音陡然一沉,诘问夜鸟——
“如果你追求的是忠诚纯净的爱,为什么又要反复教唆,引诱我做出过激背德的决定?”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
“我也想知道,你一路上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了。只杀你一万次根本不够啊。”士道附和道。
夜鸟再次下跪道歉,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我看看她,再看看面色阴沉的二人组。将计就计吧。
“好不容易逮到一根、不,是三根救命稻草,情不自禁,头脑发热,想要一口气榨干我们,以为这样可以把从前亏空的力量全部补回来。而且……”
我蹲下去,手心覆盖她的手背。她很瘦,皮下基本就是骨头。这显得她皮肤上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这些深色痕迹仿佛是寄生生物,在不断汲取她的生命力。
“你一定痛了很久,已经无法再忍受了吧?”
她蓦然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流出来。
这模样和神明没有半点联系,姻缘神——现在是转校生夜鸟,她看上去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绝症患者。不能对男女之间加速崩溃的感情秩序置之不理,可越是干预,越是遍体鳞伤。
“你到我公司来吧。之前的助理已经转正,有其他工作要忙。你不需要做太复杂的事,替我跑腿,送资料就可以了。后面的内容,等你适应后我再看着安排。你了解爱情中的男女,有机会成为一名口碑很好的咨询师。”
“但是……”
“嗯,想知道自己的薪水待遇?”
“不,我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像人一样进食,我的力量是……”她闭上嘴,一边睁大眼睛看我。我欣慰地松一口气,她总算反应过来了。现在我可是顶着士道和小羊两方的压力,在试图拉拢并庇护她这个大罪人。
士道和小羊才不把她当作神明客气对待。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特别的身份,两个人才格外慎重,绝不轻易原谅。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原谅。但他们两个已经站定这个立场,我就做出让步,争取另一种结果吧。
“在我这里,你不用像在神社那样等着有情人自己上门,你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虽然我也不能保证来咨询的客户符合你的要求,可以稍微缓解你的痛苦。前方已经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想办法让自己上路的时候好受一些吧。你已经尽力了,不必对自己那么苛刻。你把这当作我的愿望,内容和对象都是你,收下吧。”
“呜呜……”夜鸟眼泪汪汪,像一条走丢很久又找到家的小狗,“老板!”
她扑过来,抱着我哇哇大哭。
被神明认作雇主。感觉又惊奇,又有些紧张,再加上身边两人怀疑观望的态度,我心里很微妙。
“妾身、妾身定要让老板成为天下最幸福的新娘!”
哦不,简直是微妙到糟糕。
夜鸟说出这句惊天动地的话,立即被士道呵斥,要求把我第一个送离这个世界。他额头上青筋跳动,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小羊看上去温和得多,嘴角还挂着笑意,但这样反而更可怕。
哆哆嗦嗦地,夜鸟伸手在我心口轻轻一推,我稍微后仰,就倒在一片花田里。
蓝天仿佛被清水冲洗过,又蓝又润。向日葵随风摇曳,金黄色花盘上,朝露滚动着。我站起来,朝远方眺望。黎明的薄雾如轻纱漫过花田。手掌心忽地传来刺痛。我看着熟悉的伤口,叹气。我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后来在花田中迷路很久,可能一刻钟,可能半小时。小羊的身影,随他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一起被我捕捉。他像小鹿一样从绿叶茂密处钻出来,金色的阳光和葵花衬得他分外明亮。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而在那个世界他的指间是空的。我对他微笑,说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他将我搂入怀里,越抱越紧。当他低头吻我,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种种,记忆仿佛浸泡在水中的石头,每一道花纹都格外清晰。就连不愉快的回忆也蒙上一层纱,因为遥远模糊而变得美好起来。我幸福得愿意在这里挥霍一生,死在这一刻也没有关系。
被他抱起来,手臂环绕腰腹,一双手掌托举臀部。整个人腾空,紧紧贴在他的身体。温柔地挺进来,像一枚缓慢发芽的种子。我和他在盛开的花田相拥。折断的花茎淌出乳汁般的浆液。返璞归真,我们汗水淋漓的身体在阳光下金子般发着光。
“没有一万次?”
“没有,他数过,只杀满了四百八十二次。差不多破坏一只眼睛,姻缘神就死了一次。她把自己分裂成许多个,以为靠数量可以躲过一劫。”
释放后,我躺在小羊身上,听他说我还不知道的事。
姻缘神不堪痛苦,在第四百八十三次被杀之前主动自杀,这便是我目睹的太阳一分为二的一幕。同时,她向士道坦白一切。士道并没有原谅,更谈不上同情,只是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于是我和小羊又回到学生时代。
夜鸟要不要经历剩下的九千五百二十八次死亡,取决于我的态度。而我最后选择放她一马。
“虽然知道她那样说是出于感激。许诺幸福。这是她作为姻缘神对一个凡人最高级的祝福。可太这实在让人吃不消。毕竟法律上只允许一夫一妻。”
“小羊害怕我开后宫?”
“我的好太太,请你千万别这么做。我无法保证那时候自己能保持清醒。”
“放心吧,我答应你,你到死那一天都是幸福的。”
“嗯。谢谢。”
他再次亲吻我。感激化作**,身体再次重叠,缠绵地燃烧起来。
我们实在太胆大,太肆意,几乎要忘记这里不是愿望的世界。好不容易忍住不再触碰彼此,收拾头发衣服,令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我走了后,你们对夜鸟做了什么吗?”一边寻找公路的方向,我一边问小羊。
他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只是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光是这样就把她吓得半死。我想她已经充分忏悔。”
“你们这对组合好可怕。”我想象这一幕,鸡皮疙瘩爬上胳膊,“但夜鸟已经是我的员工。虽然有些卑鄙,但我确实考虑利用她提高客服质量,顺便筛掉不好的客户。”
“没关系,只要是你的要求,她会去做的。毕竟促成婚姻也是她的本职工作。你引导她走上了一条好路。希望一切不会太晚。”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一下,听上去,你原谅她啦?”
“怎么会,我会时刻提防她的。士道先生说了,她欠下的九千五百二十八条命,我也可以视情况找她索要。”
小羊笑不露齿,还把眼睛弯成一条缝,真吓人。但很快,他恢复以往的温和平淡,伸手拨开面前一排向日葵。公路和电线杆的形状在植物缝隙中依稀可辨。我似乎还看到一辆车。而车旁边的人影,尤其是那颗金粉色挑染的脑袋,那不就是士道嘛。
在我惊喜呼喊前,小羊淡淡开口——
“士道先生真的和乌君很像,都是可靠的人。我不讨厌。反正,法律也规定了,只能一夫一妻。”
什么嘛,说的我好像真的会开后宫似的。我拍小羊后背,嘟哝他想太多啦。他似是腼腆地笑,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牵住我的手。
回来后,士道一直在修车。他摆弄沾满机油的扳手,说发动机出了故障。
另一边,夜鸟一动不动,手里举一块“求搭车,会占卜”的牌子。这显然是士道安排的。我打量夜鸟又小又瘦的个头,还穿着学生制服,她好像被非法雇佣的童工。希望路过的司机不会怀疑。
“你手机也没信号吗?”我问士道。
“没有,真见鬼。”他瞄向夜鸟。夜鸟忙不迭地摇头,这和她没有关系。
就在我们讨论要不要徒步前往最近的村落,士道手机震动起来。他愣了好几秒钟都没接听。
“士道先生?”小羊伸手在他眼前挥动。
“不,没什么。”士道回神,小声嘟哝着,好像说的是脑子里突然有乌鸦在飞。他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一看到眼来电显示就翻白眼,将手机朝我抛过来,“自己回。”
这明明是你手机。我不解,但看着是乌的来电,心里一下子了然。不过我也想解释工作交给别人。
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递给小羊。他苦笑着接过。
电话那头传来乌焦急的声音:“喂!士道,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有消息没,还有她——”
“乌君。”
小羊一开口,仿佛像晨风拂过花田,全世界都变得安静。
“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现在我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乌很久没有回应。我和士道努力忍住,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笑出声。小羊没有顾忌,大大方方勾起嘴角。
“乌君,你能帮忙叫一辆拖车吗?”
小羊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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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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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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