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迷修走在黑暗中。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远处人造天幕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深林区不存在模拟星空,结束了必要的日照,夜晚的天幕就只是休眠模式中的一块巨大屏幕。
失去了那点微弱的折射光,回程的路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安迷修不得不拿出通讯器,按亮光屏勉强充当光源。但节能屏的光线穿透力有限,至多照出半米不到的距离就被黑暗吞噬。所以,找路变得困难,回程花费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重新抵达他那寒酸的临时住处时,城建设备的嗡鸣声也小了不少。
夜深了,所有东西都陷入了一种懒洋洋的缓慢中。管道壁上的温度降了不少,空气里的闷热也缓解了下来。
这本该是非常适合休息的时候,但和鬼狐天冲的会面,让安迷修的心底萌生了许多不安,这种不安迅速演变成了焦虑与烦躁,最终生成了一个强烈而可怕的念头。
冷静下来,安迷修。他立刻在内心对自己说,靠在管道壁上,闭眼默默背诵骑士戒律。
愤怒、焦虑、不安与恐惧,所有令我们失去冷静的都是灵魂的毒。骑士必须永远理智。
无论局势多么复杂,事态如何险恶,唯有维持冷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骑士戒律早已警示,但即使修行多年,安迷修依然无法做到完全的理智。在过去最挫败的失败中,他甚至怀疑过,真的有人能成为戒律中描述的那种“骑士”吗?但很快,怀疑就变成了惭愧和羞耻。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就认为没人能做到,那可真是至高无上的傲慢了。
时至今日,安迷修已经过了怀疑的年龄。每当直觉的预感开始释放出躁动的信号,他便会默背骑士戒律,警告自己不要冲动。
是的,在刚才情绪最激烈的一瞬间,那个强烈而可怕的念头是:雷狮会怎么做?
就像十九岁的他和雷狮在银河中漫游旅行的那段时光,当出现让他感到不安,无法抉择的情况,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永远是雷狮。因为雷狮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而这个男人在少年时代就展现出了超凡的聪慧,他总能创造出安迷修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这些想法最终导致的结果,安迷修往往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总结。它们有时是对的,但却源自错误的本质。它们有时是错的,可酿成苦果的却是美好而正确的开端。
在少年安迷修的认知里,一朵花在肥沃的土壤里,得到丰沛的水源,拥有足够的日照,才能开花,结果,孕育出美丽的果实。这就是对的过程与对的结果。所有生命都是在这样的法则中生存——无形而无处不在的“神”的法则中。
可雷狮却总爱打破这种法则。他会毫不客气地将花置于狂风骤雨中,设置最为险恶的环境,让愤怒、憎恨成为生命成长的养分,而非宽容与爱。他会说神从来不是安迷修想的那样,施予生命恰当的环境,再让其开花结果,神是个任性而无情的顽劣孩童,一切生命的命运只是这位顽劣孩童一时兴起的观察试验。
而被骑士称之为灵魂之毒的,应该摒弃净化的部分,才是生命能够在这可笑的试验中生存下去的良药。
安迷修根本不能认可这样的想法,但许多事情就那样发生着,他自以为是正义却总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的宽容与爱,怜悯与同情从没能真正解救过谁;反而是雷狮总能用他那套安迷修不肯认可,不愿认可的理论,得到安迷修所能设想的最好的结果。
就如费拉区的苦工最终的选择,他们一定不是不知道雷狮绝非什么善良的人,但雷狮给了他们最迫切想要的。宽容与爱,乃至听起来美好的公正,在无法解决饥饿的肚子,贫穷的生活时,他们就会像雷狮说的那样,愤怒着、憎恨着,却是以其为养分,拼命努力地生活着。
这就是安迷修觉得可怕的地方。
无论心多么不愿意妥协,他依然在不知不觉中被雷狮改变。他的想法,那些电光石火中率先生出的念头,总是用轻而不容忽视的声音窃窃私语:雷狮才是对的,不是吗?否则为什么他总是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否则为什么没落的是圣殿骑士?为什么如此广袤的宇宙,多如繁星的生命与文明,最终却只剩下你一个人还坚持着往日的信念?最后的骑士,是神明赐予坚守者的高尚荣耀,还是神明对冥顽不灵者的讽刺嘲笑?
他无法驳斥雷狮,推翻雷狮那被现实认证无数次的完美理论。但他的心却不肯认输,执着地相信着促使他成为如今的“安迷修”的一切。
他不能去想雷狮会怎样做,那只会步入这个男人狡猾的陷阱。
骑士戒律终于让安迷修平静下来。
鬼狐天冲的野心昭然若揭,能在卡喀亚这种地方站稳脚跟,又有着和雷狮合作的魄力,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自己拒绝了鬼天盟的请求,必然会成为鬼天盟的眼中钉——不能成为盟友的就是敌人。安迷修和这类人没少打交道,但令安迷修不安和烦躁的是如果鬼天盟真如鬼狐天冲所说,是一个弱者的联盟,那这些人中又有多少人是被鬼狐天冲欺骗利用的工具?
他忽然想起了莱娜,那个神情冷漠,长相秀气的矮瘦女人。
一个新念头在他心里形成了。
第二天,早六点。安迷修精准的生物钟唤醒了他。
他重新回到流浪者聚集地,找了三条街,最终只有那个卡尔特星的老妇人愿意借给他一根水管,让他用水洗漱了一番。
还好他并非多汗的体质,否则不敢想象身上的味道该有多难闻。然后他想到了不久前雷狮凑过来搂住他肩膀的时候,感到羞耻的同时不禁生出了一些幸灾乐祸。也许他下一次该把自己弄的更加臭烘烘一点——像是在货运船充满汗臭和肮脏体味的船舱里呆上半个月那样,说不定就能直接避免雷狮那喜欢凑过来挑衅他的坏毛病。
带着点报复心理的小小揣测让安迷修的心情变得很好。他关闭水管,将从地下自来水管道里接出来的长长软胶管盘回原处,转头张望了一番,看到那名性格凶悍,却心地善良的老妇人正在远处的废品回收站里徘徊。
安迷修沉吟了一会,来到老妇人身边。老妇人睁着大大的黄色眼睛,在堆积如山的机械零件里费力地寻找着什么。
“有什么在下能帮忙的吗?”
老妇人吓了一跳,尾巴猛地竖起,回过头看到安迷修,眉毛皱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点惊讶和复杂,然后她转过头盯着地面一会,又转回来,咕哝道:“我可没钱给你。”
安迷修笑道:“我用了不少水。”
“那点水又不值钱,这儿的人缺什么都不缺水。”
“但对在下来说却是及时雨。”
“……好吧。”老妇人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耸耸肩道:“你想帮忙就帮吧,反正我不会给你一毛钱。”
安迷修又笑了笑,问:“您是在找什么?”
“缝补仪,我之前用那个坏了。”老妇人说着,烦躁地在肮脏的废品堆里翻找,“这些破机器一点都不经用,稍微久点就这儿那儿的问题,锤了也没反应,电视里不都是那么演的吗?为什么我用这法子就不管用?”
缝补仪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这些解放双手,提高效率的基础科技产物早就普及到了全宇宙,恐怕没几个人还记得缝补衣物的技法了——除非是与世隔绝的原始星球。
安迷修帮着老妇人找了一会,两人都是一无所获。老妇人气得跺了跺脚,气哄哄道:“那些脑袋聪明的家伙怎么不能研究些不会坏的机器?!”
安迷修忍俊不禁,被老妇人狠狠瞪了一眼,连忙道:“在下略微懂得一点修理,我也可以试试能不能帮您修好。”
这回老妇人脸上的惊讶很明显,她上下打量了安迷修好几遍,才用怀疑的口吻道:“那你试试。”说完,又立刻补充强调:“是你自己要修的。”
“当然,不会让您付钱的。”
安迷修进了老妇人的家,混合土块搭建的结构让房子就像孩子用积木拼起来的玩具,房顶是塑料布充当的半透光天顶,屋里弥漫着潮湿陈腐的气味,所有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油腻,即使东西摆放的很整洁,也浮现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肮脏。
那台缝补仪就放在靠窗的复合板桌子上,呈长方形,裹着铁灰色的塑衣,模样和古时代的订书机一样。安迷修走到桌前拿起缝补仪,按开侧面的控制板,但屏幕上的画面卡死在了启动界面。
“我都试过好多次了,打不开!”
老妇人嚷嚷着,“你到底能不能行?”
“或许是部分短路造成。”安迷修推测着,干脆利落地撬开了缝补仪的外壳,将电路板掏了出来。
老妇人目瞪口呆,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安迷修已经找到问题所在,轻松解决掉问题,安装好仪器,再次启动系统。
“您好,欢迎使用星际居家小精灵20009-缝补款。”
“竟然真的修好了……”
老妇人拿起安迷修递过来的缝补仪,看了又看,然后抬头眨了眨眼,脸上神色变换,半晌,别扭道:“快到早饭时间了……小伙子要不留下吃个饭?”
安迷修笑道:“不用,在下有些事情要做,得走了。”
“好吧。”
“不过在下倒是有些事情想问问您,您听说过鬼天盟吗?”
“鬼天盟?”老妇人皱起眉毛努力思考了一会,摇了摇头,“没听过。”
安迷修想了想,沾着桌上的水渍画出了莱娜手臂上的面具图案,“那您见过这个图案吗?”
老妇人仔细看了下,这次点了点头,迷惑道:“这不是莱娜那丫头胳膊上的图案嘛,你找她?”
老妇人居然认识莱娜。安迷修心道,本以为是鬼天盟的情报网作用,昨天才能那么快找到自己,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安迷修道:“在下是有些事想找莱娜小姐,您知道她一般在哪里活动吗?”
“就这里啊。”老妇人笑了起来,难得露出了温和的表情,“那丫头算是我们这片人看着长大的,就算后来在上层讨了好工作,也经常来我们这帮忙呢。你要找她的话,等到中午吧,一般午饭的点,她就会到广场那边给孩子们发吃的。”
安迷修听完老妇人的话,眼底露出些许忧虑。他没再问什么,点了点头,道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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