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儿子回话的老妇人脸色阴沉，表情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恼火，卡尔特星人标志性的蓬松尾巴上毛发炸成一团，像一圈扎在木棍上的钢针。
安迷修以为她下一秒就会愤怒地破口大骂，但老妇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拿出钱包，点了点晶币，依依不舍地掏了出来。光看脸色就能看出她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贫血症，但她还是省吃俭用攒下了这比委托费，并没有打算违约。
安迷修在内心叹了口气，从老妇人手心拿过一枚晶币，温和道：“这就够了。”
老妇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像在看着什么珍稀物种，随后立刻把剩下的钱收回钱包，回到棚屋里“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关门激起的风带来了污染物腻人的香味，安迷修摸了摸鼻尖打了个喷嚏，突然感到一股视线，他转过头，看到了老妇人的邻居在窗缝里露出来的一只黄色眼睛。
安迷修记得，这是个瘸腿的女性帕拉利人。看到安迷修发现了她，女人黄色的瞳孔猛地一缩，然后飞快闭紧窗户，躲回了黑暗之中。
流浪者的聚集地里昏暗，肮脏，又沉闷。这里凡是有力气的都外出做了苦工，留住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残，或自暴自弃的社会残渣，街上都是幽魂一样的人影在游荡。
安迷修在随菲利斯修行的时候，曾在骑士圣殿中读到过许多余烬时代学者们的著作。
他们积极乐观地预言，只要科技能满足人们的一切物质需求，那么转而追求内在需求生命必然会变得富有社会责任感、慷慨友善且宽容仁爱。
但结果却和他们的畅想大相径庭。最为伟大的发明，堪称能实现一切需求的“极乐世界”的诞生，带来的却是彻底回归野蛮的堕落。
乐观的学者们没能见到未来，生于此世的人们也无从体会这种落差。而圣殿骑士——曾被称为文明守护者的哨兵，则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奔向深渊。
骑士圣殿的历史记录结束在了余烬时代，自那之后，能够进入骑士圣殿的人越来越少，愿意接受誓言传承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千年过去，直至现在，安迷修已经是这宇宙之中，唯一接受了誓言传承的，最后的骑士。
鞋底踩过泥泞的路面，昏暗的光线中，青年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在低矮、简陋的棚屋中张望寻找，遗憾的是，流浪者的聚集地并不存在旅馆这样的地方，而安迷修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往往也只能得来租房的房主大大的白眼和唾骂。
安迷修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交界区域，到了昨晚睡过的废弃管道中，心想恐怕得在这地方呆上一阵子了。但他十分乐观，虽然这里充满了垃圾、辐射，和城建设备运转时震耳欲聋的噪音、以及极度闷热难闻的空气，但也算是个安全的住处——最重要的是免费。谢天谢地深林区并没有禁止流浪汉随地乱睡的法令。
既然打算久住，就不得不清理一下环境。常年餐风饮露的生活，使安迷修练就了非常强大的自适应性。很快，他就习惯了这里的气味，并清理出了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居住空间——对于经常挤在货运船狭窄船舱中的人来说，十平米的空间已经算是非常宽敞。
更令人惊喜的是，在清扫垃圾的时候，他竟然在废品堆里找到了一个剩有一半电量的外置广域信号接收器。
接收器的内部量子场已经失效，显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会被主人抛弃。安迷修研究了一会，发现量子场失效的原因只是因为一部分接触针退磁。这种小问题不难解决，安迷修又在垃圾场里翻找了一会，从别的废品上拆了些接触针替换，成功修好了接收器。
将广域信号接收器连接上他的量子通讯器，调试过后，通讯器成功接受到了星际财团的光网信号。
遗憾的是，虽然连上了光网，但明面上却搜不到任何关于卡喀亚目前情况的相关消息。这个结果印证了安迷修最初的猜想，所有来到卡喀亚的势力组织，都不希望“创世”的信息扩散。这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是谁把“创世”的消息传播出去的？这个传播消息的人，又抱着怎样的动机？
比起争夺“创世”本身，这件事同样重要。安迷修相信雷狮也一定这么想，哪怕是两人决裂的现在，他也从不怀疑这个男人非凡的智慧。但雷狮对此表现出的态度却十分轻描淡写，以安迷修对他的了解，这种情况只意味着雷狮有着更深层的筹谋。
想到这里，安迷修感到头疼，他轻轻叹了口气，关掉了通讯器。在轰隆吵杂的环境音里，放空思绪，靠在发热的管道壁上，任由自己陷入倦怠。
从来到卡喀亚，遇到雷狮，知晓创世存在，再到费拉区的苦工暴动，他无时无刻不维持着高度的紧张，直至此刻，持续绷紧的神经才第一次获得放松。安迷修感到了困意，他合上眼，很快在迷蒙的睡意中，陷入了短暂的梦境里。
梦中，他又看到了雷狮，是十九岁的雷狮，面容英俊，唇边挂着熟悉的笑意。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从没有变过。
两年过去，但安迷修的梦却永远停留在了两年前。在与雷狮决裂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梦到这个人，梦见他们依然是亲密无间的恋人，紧密结合的精神伴侣，宇宙中唯一触碰过彼此灵魂的人。
但即使是在最深的梦中，安迷修也无比清醒，眼前这个雷狮并不是真正的雷狮，只是一个自他无可救药的妄念中诞生的幻影——一个他希望中的雷狮。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晓。这可悲的幻想根本就是一个圣殿骑士的耻辱，所以每次从梦中醒来，安迷修都会生出深深的罪恶感。作为贯彻正义，对抗邪恶的圣殿骑士，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幻想着一个恶徒的爱。但他也根本无法控制梦中的雷狮出现，更无法控制在每一次入睡时，心底深处浮现的一丝期待。
如果是真正的雷狮，一定不会放过这种羞辱安迷修的好机会。但梦中的雷狮从不用那张漂亮的嘴说出任何讨厌的话，他只是会用那双深邃的紫色眼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安迷修，然后安迷修便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他不知道自己在羞愧什么，他只能仓皇地移开视线，连梦中也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安迷修短暂的梦。安迷修迅速睁开了眼，摸上了腰后的光子剑。
来人很快出现在了安迷修的视野里，天幕折射出的昏暗光线映照出了对方的模样，是一名身材矮瘦的黑发女性。
她吃惊地看着安迷修警惕的姿势和眼神，顿了半晌，才道：“不愧是哨兵，这么吵杂的环境也能听到我的脚步声。”
城建设备的轰隆响动仿若持续不断的闷雷，一般人确实不可能在这种环境里捕捉到人的脚步声。
“莱娜小姐？”安迷修也很吃惊。这个外表冷漠秀美的黑发女性，就是不久前在费拉区协助过安迷修的女性苦工。
他站起身看着莱娜，面露迟疑，“你是来找我的？”
莱娜点头，直言道：“我们盟主听说了你的事情，想见一见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打量了一圈四周，露出了无意冒犯的表情，“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住处。”
安迷修沉默了一会，问道：“请问贵盟主是？”
“鬼狐天冲。”莱娜用尊敬的语气回答，拉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的面具刺青，“我们是鬼天盟。”
安迷修跟着莱娜往东南方走去，约莫半个多星时，在靠近中心街的边缘，莱娜停在了一栋位处流浪者聚集地和中心街交界区的房子前。
房子是平层，门两边嵌着两节管状节能灯，蓝色的光线照亮了黑色的门板，门边则挂着一个哭着的霓虹灯小丑面具。房子不远处就是交界区的矮墙，因靠近中心街的原因，周围的环境也不错，地面是平整干净的沥青路。
莱娜推开那扇黑门，对安迷修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安迷修走进去，感受到一股凉风迎面而来。
室内开着空调，比起朴实无华的外表，里面倒是十分宽敞，大厅里放着舒适的连坐沙发，二十英寸的光屏，和几个电子绿植，靠内竟然还有一个电梯间。电梯旁的一层地台上则是一个小舞台，舞台旁边立着简约的吧台，一阵舒缓的音乐从吧台左侧放置的古董唱片机里发出，空气里飘着不像是这个地区该有的清新味道。
“您好，安迷修先生。”一个白色头发，长着狐耳狐尾的卡尔特星混血男人从吧台后走出来，对着安迷修行了一个古老的骑士礼。
这就是鬼狐天冲。
安迷修回了一礼，眼里泄露出来一些惊讶。
“在这个野蛮的堕落之地竟然还有懂得这种古老礼节的人，真是一件稀奇事。您一定正这样想，对吗？”鬼狐天冲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在我听莱娜提到您的出现时，也是一样的惊讶，‘骑士’阁下。”
他礼貌而客气地示意了一旁的沙发，道：“请坐。要喝点什么吗？”
“水就可以，多谢。”
安迷修坐了下来，莱娜走到吧台后去倒水，轻微的响动里，音乐停了，是唱片机上的唱片播到了尽头。在鬼狐天冲换唱片的时候，他背对着安迷修，用感慨的语气说：“没想到曾经光辉的圣殿骑士，最后的传承者却过着和星际流浪者一般无二的日子，真是令人唏嘘。”
安迷修微微皱眉，心中升起了一些警惕：“阁下知道圣殿骑士？”
音乐重新响了起来，悠扬的小提琴曲中，鬼狐天冲转过身，脸上挂着微笑。他长得并不丑，可以说的上俊秀，肌肤白皙，有着卡尔特星人的黄色猫眼——卡尔特星人通常都不会太丑。作为混血，他显然也继承到了这部分的基因。
“之前只是猜想，直到见到您本人，我才确定。”
鬼狐天冲走到安迷修旁边坐下，接下莱娜端来的水放到安迷修面前，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笑道：“在余烬时代以前，宇宙中谁会没见过这个代表着圣殿骑士的标志呢？现在的人沉溺于不可理喻的精神幻觉里，不曾记得圣殿骑士的时代，而我——作为一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当然不可能不认识。”
安迷修心中的警惕消减了。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绣在衣领的红色倒三角标志，这确实是圣殿骑士的图腾，安迷修从不遮掩。然而，宇宙里不少人都听说过“最后的骑士”的名号，尤其是那些恶贯满盈的盗匪、暴徒，但知道“骑士”的名号真正意味着什么的，却已寥寥无几。
安迷修打量着鬼狐天冲，对方坦然迎接着他的视线。
“所以，费拉区的事情，其实是鬼天盟早有计划？”安迷修问。
鬼狐天冲干脆道：“是的，准确来说，这是我们与雷狮海盗团共同的计划。只是雷狮老大和传闻一样，不喜欢按常理出牌……”鬼狐天冲笑了笑，“听说您和雷狮老大是合作关系？”
这是显而易见的试探。毕竟是在卡喀亚生存的人，安迷修并不意外对方的问题。
但安迷修不打算直接回答他，反问道：“这很重要吗？”
鬼狐天冲又笑了笑，忽然转移话题：“您初来乍到，应该不曾听说过鬼天盟的事情。请见谅，我这就为您介绍。”
他对一旁的莱娜打了个手势，莱娜听命关掉唱片机，进入电梯离开了大厅。
寂静中，只剩下鬼狐天冲的声音清晰响起。
“余烬时代开始时，人类刚刚掌握星际跃迁和基因改造的技术，对科学的崇拜也抵达了顶峰。因为这是在哨兵和向导主导了世界三千年后，普通人第一次依靠科学的力量战胜了天赋异能。无论是对外部宇宙的发掘，还是对内在精神的研究，所有文明都有了空前的飞跃。在那充满了冒险、激情和探索精神的乐观时代，所有人都认为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那也是圣殿骑士最后的辉煌时代。”
这位历史学家滔滔不绝地讲着安迷修烂熟于心，现在人却漠不关心的历史，说到最后，忽而话锋一转，看着安迷修似笑非笑：“但显然，所有人都错了，未来并没有变得更好，但要我说，它也没有变得更糟。您以为呢？”
安迷修皱起眉。不等他回答，鬼狐天冲已经露出了然的表情，继续道：“作为圣殿骑士，您一定不这么认为。”
“……阁下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就是关键。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朋友，我与圣殿骑士一样，期望重塑一个公平的世界。但鬼天盟的理念和圣殿骑士的信念却存在重要的分歧。”
鬼狐天冲微笑着比起一根手指，看着惊讶的安迷修，眼底浮现出了一闪而逝的轻蔑。“因为圣殿骑士总想着世界是可以变好的，只要有人在坚守一些美好的原则，譬如锄强扶弱，铲奸除恶。而我认为现在的样子就是宇宙本来的样子，您仔细想想，哪怕是在圣殿骑士最辉煌的时代，歌功颂德的历史中也仍然会留下混乱与堕落，阶级和分歧。您看，那时发生过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并没有不同。”
安迷修有些听不下去，张嘴想要反驳，但鬼狐天冲打断了他，继续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别急，先听我讲完。您能否认自古以来，所有时代都存在着弱肉强食的根本逻辑吗？”
安迷修无法否认。
于是鬼狐天冲露出了胜利的表情：“是啊，所以过去和现在都一样。哨兵和向导的时代，普通人是弱者；依靠科技，曾经的弱者变成了掌控宇宙的强者；接着是极乐世界出现，金钱成为了唯一的标准——衡量强者与弱者的标准。骑士阁下，您得承认，弱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而所有变成强者的弱者，在掌握权力的一刻，就不再是弱者。身为圣殿骑士、身为一名哨兵，您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名毫无疑问的强者，您怎么能真正理解弱者的处境呢？”
安迷修抿紧了唇，这次鬼狐天冲停下了话头，但安迷修却没有再反驳他。
鬼狐天冲眼底的轻蔑更深，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露出温和的表情道：“我并非指责您的立场，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您，我们鬼天盟——一个由弱者组成，真正理解弱者处境的组织，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争取到一处可以正常生存的空间。为此，我们不得不进行一些现实的妥协。这就是我选择和雷狮海盗团合作的原因，而我也清楚与虎谋皮的风险。”
听到这里，安迷修终于明白了鬼狐天冲请他前来的，试探他和雷狮是否真正合作的原因。
鬼狐天冲果然道：“但您的出现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您是一名和雷狮截然不同的强者，我们鬼天盟希望能得到和您合作的机会——您能来到这里，想必也是冲着那样能改变宇宙的东西吧？”
安迷修沉默片刻，用严肃的语气道：“阁下知道加入这场争夺将意味着什么吗？”
鬼狐天冲微笑道：“当然，安迷修先生。即便所有人都会嘲笑我们这个由星际难民，苦工和流浪者组成的联盟，我也相信高尚如您这样的骑士，一定不会嘲笑我们。毕竟就算是宇宙中最贫穷的人，也可以拥有梦想，不是吗？”
这次，安迷修沉默了更久。鬼狐天冲很耐心地等着，他胜券在握，自信自己的话一定能够说服安迷修，甚至在等候中得意于自己无懈可击的逻辑。
长久的寂静后，安迷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鬼狐天冲吃惊地抬头看向棕发青年，在与那双青碧色的双眼对视刹那，忽然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被洞穿的颤栗。
安迷修道：“所有人都可以拥有梦想，我赞同阁下的话。但很遗憾，正如阁下方才所言——弱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所有变成强者的弱者，在掌握权力的一刻，就不再是弱者。”他环顾四周舒适整洁的环境，目光最后落回鬼狐天冲苍白的脸上，“那么现在成为鬼天盟主，拥有和雷狮海盗团合作的实力，想要争夺那样东西的阁下，还能真正理解弱者的处境吗？”
安迷修离开了。
鬼狐天冲仍然坐在沙发上，脸色越来越青白，然后猛地将桌上的水杯挥打在地，咬牙切齿道：“安迷修……”
他的胸膛急剧起伏，许久才从盛怒的情绪中平复下来。
引以为傲的话术被对方用自己的逻辑击溃，对鬼狐天冲来说是奇耻大辱，而这种奇耻大辱竟然一个月里出现了两次，之前的雷狮就算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安迷修居然也能看穿他的野心。
太大意了。他在心中暗忖，安迷修绝非传言中诋毁的那样，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这家伙的洞察力丝毫不逊于雷狮，绝不是可以轻易利用的对象。
看样子，计划必须调整了。
鬼狐天冲冷冷地望着窗外。昏暗的街道上，安迷修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