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利威尔频繁来王都汇报工作或者休假。只要他在，艾蕾妮雅晚上总会溜去他的房间。
起初对利威尔而言，跟艾蕾妮雅同床共枕是比任何一场壁外调查都更艰难的挑战。他习惯了绝对的独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这本身就像一种入侵。
但更深的障碍来自利威尔从未真正安眠的灵魂——他几乎从未“好好”睡过。
睡眠对他而言不是休憩，而是通往地狱的回廊，那些惨烈的景象总会在意识松懈的瞬间，将他拖回无法逃脱的过去。
梦中，那些逝去的面孔会静静地看着他，利威尔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愧疚和无力扼住了他。
于是他选择不睡，用清醒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
然而，艾蕾妮雅固执得像块石头，无论到多晚，她都会强撑着困意，无声地催促：你不睡，我就不睡。
利威尔拿她毫无办法，最终他总是会妥协，带着无奈率先躺下。
他会侧过身，用指腹轻轻梳理她的红发，或者有节奏地拍抚她的后背，艾蕾妮雅的呼吸总能很快就会变得悠长。
有时，利威尔会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她，沉睡的艾蕾妮雅显得格外恬静脆弱。极少数的时候，疲惫和这份奇异的安心感会战胜意志，他会短暂地沉入睡眠。
但噩梦从未真正放过他，就在这被黑暗和绝望吞噬的瞬间，感官会迅速捕捉到现实的存在——属于艾蕾妮雅的心跳。
然后，利威尔便不会再尝试入睡。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放松，但意识始终悬在浅层，警惕着梦魇的侵袭。
————————
艾蕾妮雅发现自己的爱人似乎有着严重的睡眠障碍。
在她担任利威尔副官期间，就注意到他的睡眠时间很少。深夜，她常看到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仍在处理文件。清晨训练前，也总能看到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
那时，艾蕾妮雅认为这主要是繁重的兵团文书工作导致的。她曾建议他休息，但利威尔总是简短地回应：“多想想你的体能考核吧。”
后来他们也曾一起执行任务，与众人一起在野外露宿。轮到她守夜时，她总能看到利威尔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沉沉睡去。他要么靠在一旁，沉默地擦拭着刀刃；要么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黑暗，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只有他能看见的东西。
艾蕾妮雅曾以为这是最高战力的警觉，她低声保证：“兵长，去休息吧，我会守好夜，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利威尔看她片刻，最终也只是淡淡地说：“少操心其他事，小鬼。”
直到两人成为爱人，晚上睡在一起，艾蕾妮雅才更近距离地观察到利威尔的睡眠情况。
她发现他总是比她晚睡，醒得却比她早得多。在黑暗中，她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后来，她开始注意到利威尔会在夜间突然惊醒，她常在睡意朦胧中感觉到他身体瞬间僵硬，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最终让艾蕾妮雅明白真相的是一个夜晚。
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身边利威尔发出的梦呓。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几个她不熟悉的名字，突然，一个名字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埃尔德……”
埃尔德！
这个名字让艾蕾妮雅瞬间清醒。埃尔德·琴——他是旧利威尔班牺牲的成员之一，与衮达一起，为保护艾伦而阵亡于巨木森林。
这一刻，艾蕾妮雅终于明白了利威尔长期睡眠障碍的真正原因——他背负着严重的心理创伤。
那些在他眼前牺牲的部下、逝去的战友，他们的身影从未离开。每当利威尔试图入睡，这些记忆就会化为噩梦，将他带回那些惨烈的战场，重温那些无法挽回的失去。
艾蕾妮雅开始在夜间留意利威尔的动静。在他呼吸不稳、身体紧绷的征兆出现时，她就会主动靠近拍抚他，试图在他被噩梦完全吞噬前，将他拉回现实。
————————
一个被坠落感撕裂的夜晚。
利威尔从窒息中挣脱，意识尚未完全清明，身体却先一步感知到了熟悉的抚慰——一只带着暖意的手，正轻柔地拍抚着他的背，他本能地循着那触感转过头。
下一秒，他的目光便撞进了一双清醒的眼眸里，艾蕾妮雅正侧卧着，静静地看着他。
“……抱歉，”利威尔几乎是脱口而出，“吵醒你了？”
艾蕾妮雅没有回应那句下意识的道歉。
她的手臂环过利威尔的肩膀，让他的额头轻轻抵在自己的颈窝处。
利威尔可以感受她颈动脉有力的搏动，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着噩梦中的寒意。她耐心地拍着他的脊，直到他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平缓。
在一片寂静中，艾蕾妮雅的声音响起。
“今天，中央街转角那家老面包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刚出炉的苹果派。”她的语气平常，仿佛在分享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空气里全是烤苹果的香味……比我们上次路过时闻到的还要诱人。”
利威尔抵在她颈窝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听。
“这种香气，埃尔德他们……是没机会闻到的。”艾蕾妮雅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随即又扬起希望，“所以，你得替他们好好记住，这香气是怎么弥漫开来的，记住热乎乎的苹果馅融化在舌尖的滋味。这是属于‘现在’的味道，得由你替他们‘储存’起来。”
她感觉到利威尔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她继续说到：
“还有，王宫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铺，橱窗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亮晶晶的。我看了半天，也猜不出那些稀奇古怪的口味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微微侧过头，声音放得更轻，“你去尝尝，每一种新奇的、甜蜜的、或者奇怪的味道。因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又见到了他们，埃尔德、衮达……他们可能会问你的：‘兵长，那个柠檬薄荷糖到底是什么味儿？’‘盐渍糖是不是真的又咸又甜？’”
艾蕾妮雅感觉到利威尔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这直白的话语刺中了最深的痛处，但她没有停：
“他们没见过的新世界，没尝过的味道，没看过的风景……都需要你，认真地替他们去感受，去记住。然后等重逢的那一天——”
她更紧地拥抱着他，想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任何地方，你才能攒够故事，详细地讲给他们听：面包店飘出的新香气是什么味道；王都的花是怎么一夜间开满枝头的，甚至……如果我们真的到达了那片大海....”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憧憬，“你更得好好看清楚，大海的蓝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到底有多响……这样，你才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那些他们想象过的、憧憬过的，所有关于‘活着’的细微感受....”
艾蕾妮雅最后轻轻说道：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期待听到这些的。”
她没有试图抹去利威尔背负的黑暗和亡者的重量，她承认那份沉重，承认那些逝去的同伴永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但在这份背负的黑暗中，她想为他点亮一盏灯，这将赋予他继续前行的意义——他的存在，就是对逝去同伴的一种延续和告慰。这份意义，会指引他如何带着他们的份量继续走下去。
长久的沉默后，利威尔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窝处传来。
“……吵死了，小鬼。”
“……知道了。”
————————————————
从那之后，利威尔的睡眠似乎真的在慢慢好转。
当他再次在梦中见到那些故去的面孔时，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了往日的愧疚。
他开始犹豫地尝试向他们讲述墙内的点滴：也许是调查兵团某个鼓舞人心的新发现，也许是训练场上某个笨拙新兵闹出的笑话，甚至是在街角偶然见到的温润茶具。
渐渐地，他发现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不再是空洞的痛苦或无声的质问。他们似乎真的在听，甚至……一丝好奇。
利威尔的话语不再被梦魇掐断，他开始更自然地分享：抱怨某个新兵惹出的麻烦，今天喝到了一杯味道古怪的新茶，甚至吐槽韩吉又搞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实验。
那些曾经将他拖入深渊的噩梦，悄然变成了他内心深处一种意想不到的慰藉——仿佛推开一扇隐秘的门，让他得以短暂地、以另一种方式，再次见到那些无法再见的人。
他不再是梦境的囚徒，而是成了一个讲述者，将“活着”的每一个微小感受，那些他们未能经历的日常，笨拙却真诚地传递过去。
然后，几乎是必然地，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开始成为他分享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重要的部分。
“最近喝的茶叶……味道还行……嗯，是她挑的。”
“韩吉那混蛋又在实验室搞爆炸……啧，艾蕾妮雅居然没阻止，还跟着一起看数据……”
他甚至，在法兰和伊莎贝尔带着促狭笑意——仿佛在说：啊，终于等到你提她了——的注视下，轻声回答：
“…嗯，她来了。”
当利威尔再一次平静地醒来，他感受到艾蕾妮雅安然地存在于他的臂弯里，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过往的阴冷。
她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安抚剂，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收紧了手臂，他怀里抱着他的现在，他的慰藉，他灵魂深处驱散寒夜的…火焰。
艾蕾妮雅喜欢吃甜食，所以给利威尔“上课”说的大都是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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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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