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打开牢门，某种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
牢房内光线昏暗，艾伦颓然地坐在床铺上，原本利落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这行尸走肉的模样让艾蕾妮雅下意识皱起了眉，连她身旁的利威尔也重重的“啧”了一声。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从未想过，艾伦会变成这个样子。
听到脚步声，艾伦缓缓地地转过头，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碧绿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暗。
“兵长，艾蕾妮雅。”他空洞的目光扫过门口的阴影，最终落在两人身上。
“开门。”利威尔对着士兵言简意赅。
在利威尔开口的同时，艾蕾妮雅向守在旁边的士兵亮出了埃尔文签署的权限通行：“我们需要与艾伦·耶格尔进行私人谈话。”
士兵确认了证件，敬礼后迅速开门退了出去。铁门在身后合拢，将几人彻底隔绝在这个狭小而压抑的空间里。
利威尔踏入牢房，走到他身边。
艾伦身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汗液和霉味的气息让利威尔拧死了眉头，他盯着那双死寂的眼睛。
“啊，艾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跟地下街的烂货一样。
利威尔丝毫没有犹豫，上去对着艾伦就是一脚，侧踢狠狠踹在艾伦的腿窝。
艾伦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直接踹翻在地，但他只是闷哼一声，眼神没有聚焦到利威尔身上。
“把头抬起来。”利威尔再次冷冷开口。
艾蕾妮雅站在原地，并未阻拦。
她觉得艾伦这样简直就像是不听话的熊孩子，此刻他需要的不是温柔的劝慰，而是最暴力的冲击。她不介意利威尔再给他几脚，直到把这滩烂泥踹出点人形。
“清醒点了吗，艾伦？”艾蕾妮雅向前迈了半步，“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艾伦迟缓地用手臂撑起身体，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低哑：“清楚…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艾伦抬起头来，艾蕾妮雅终于看清了艾伦的眼睛，那双灰暗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掀不起丝毫波澜，充满了周遭一切的漠然。
艾蕾妮雅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
艾伦只是坐在那里，身体是活着的，眼神看上去却像已经“死”过无数次，不再是以前她记忆中那个热血少年了。
半响，艾蕾妮雅再次开口：“你变了，艾伦。”
艾伦似乎默认了，又陷回更深的沉寂。
他垂下头，长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人是会变的。”
“什么让你‘变’了？”艾蕾妮雅紧追不放，抛出诱饵，“吉克？他让你‘看’到了什么？”
对于目前的局势，她更倾向于艾伦通过某种途径掌握了某种关键的信息，她想让艾伦自己说出来。
艾伦依然保持着沉默，像一堵拒绝沟通的墙。
看着艾伦这副油盐不进、自甘颓废的模样，利威尔又“啧”了一声，周身的气压变得更低。
艾蕾妮雅覆上利威尔的小臂，指尖微微用力捏了捏。
“艾伦，我们能感觉到你有无法言说的理由。但为什么不再信任我们？”
艾伦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甚至带着自嘲的笑，“信任？…信任可救不了任何人。”
“所以你觉得你在救人？”利威尔察觉到艾伦话里的深意。
但艾伦没有回答。
艾蕾妮雅心里推测着艾伦的逻辑。所以他认为他在试图保护他们？他知晓了某个足以让他与所有同伴决裂的“核心信息”吗？是什么？
她打算先看看对他目前帕岛的态度，尝试性的抛出了一个试探，“岛链计划取得进展…外部世界并非铁板一块，我们还有斡旋空间。”
艾伦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浓重讽刺意味的气音。
“并非铁板……”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俯视着艾蕾妮雅，“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恨不得我们这些‘恶魔’去死。”
艾蕾妮雅也察觉到了艾伦话语里的信息来源问题，立刻给出一个假情报：“所有人？马莱收容所里的艾尔迪亚人…他们和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他们可不这样想。”
艾伦的声音有些拔高：“你在说笑吗，艾蕾妮雅？他们巴不得我们去死！”
“小鬼，注意你的态度。”利威尔的声音插了进来，警告意味十足。
艾蕾妮雅向利威尔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艾伦这份“确信”的异常根源，“艾伦，你从未踏足马莱，你如何如此确定地知道他们‘也巴不得我们去死’？”
艾伦避开了两人的目光，视线落向地面某处虚无。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观察到艾伦的回避，艾蕾妮雅立刻追问。
过了许久，艾伦像是耗尽了抵抗的力气，他的目光扫过一旁面色阴郁的利威尔，最终定格在艾蕾妮雅脸上。
然而，他的眼神再次变得飘忽，仿佛透过艾蕾妮雅望向某个遥远而痛苦的景象。
“艾蕾妮雅，你也有…对你来说…无比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利威尔兵长为了救你，不得不去做一些…非常不好的事，”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在艾蕾妮雅脸上，里面混杂着痛苦、绝望，甚至卑微的恳求，“你应该…会理解的吧？”
艾蕾妮雅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陷入艾伦预设的情感陷阱，她立刻拒绝了这个伪命题的核心。
“首先，我跟三笠不一样，我是不会爱上一个蠢得要死的笨蛋的。”
身旁传来利威尔发出一声带着古怪意味的轻哼。
艾蕾妮雅向他警告性地清了清嗓子，然后顺着艾伦暴露出的牺牲逻辑继续开口：“怎么救？伤透她的心，然后让她哭着跑出去吗？”
“你会理解的吧…告诉我…告诉我你会理解…”艾伦反复呢喃，眼神涣散。
艾蕾妮雅被这固执的愚蠢气得脑仁疼。
她顺着艾伦的假设框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无法替利威尔做出选择。但是如果是我被置于你所说的那种抉择面前，哪怕事情的结局最终无法改变…直到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我也要去争取那亿万分之一的、不同的可能。”
她绝不会像艾伦一样，沉默地将爱人隔绝在外。她会燃烧每一分意志来阻止那个“不得不”的悲剧发生。
听完艾蕾妮雅的话，利威尔微微侧头，视线落在她的侧影上，向下撇的嘴角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利威尔重新转向艾伦，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你要怎么选？”
艾伦低垂的头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双灰暗的眼睛深处有火星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绝望吞噬：“没有选择了，兵长…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利威尔沉沉的看了艾伦一会，没有再选择威胁。
“小鬼，再问你一次。像巨木之森那时一样，还信我们吗？”
艾伦低垂着视线，不知道是默认了他的答案，还是在想什么。
两人也默契的没有再逼问，给他思考的空间。
半响，艾伦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茫和挣扎，他的声音有些哽住，“三笠……阿尔敏……还有艾蕾妮雅，兵长……所有人……都死了！为了我！死得毫无价值！”
死了？不是都还活着吗？
艾蕾妮雅朝身边的利威尔看过去，他的眼神变得极度幽深，死死盯在艾伦身上。
什么样的死亡会被他如此绝望地定义？艾蕾妮雅没有答案，但她现在可以理解艾伦的逻辑了。
“艾伦，你愿意为我们付出代价，正如我们愿意为你而死，那为什么不能信任我们一次？”艾蕾妮雅立刻靠近他，“我们所有人都不值得你托付一丝信任了吗？”
艾伦眼中闪过挣扎。
见状，艾蕾妮雅再次上前一步，目光直直地望进艾伦低垂的眼帘，“你忘了吗？在玛利亚墙上，那份信念你已经动摇了吗？你答应过我的.....”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
艾伦终于妥协。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空洞：“…我看到了道路的尽头。”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灰暗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那里…没有帕拉迪岛，没有艾尔迪亚…只有…无数的尸体。”
艾蕾妮雅与利威尔交换了下眼神。
两人的策略非常直接：暴力压制，话术诱导，由艾蕾妮雅来主导谈话节奏，而利威尔以自己的方式来强化她的策略。
事实证明，策略是可行的。
两人开始沉默地听着，听着艾伦描述那通过始祖之力“看”到的、无论何种选择都导向帕拉迪岛彻底毁灭的“确定”未来。
艾蕾妮雅表情没有波澜，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始祖之力竟然能做到如此程度？
所以…这就是他绝望的根源？他选择了这条自我毁灭的道路。用言语刺伤三笠和阿尔敏，主动求死让同伴在地鸣的终局亲手终结他，以此将他们塑造成拯救世界的英雄？
震惊过后，艾蕾妮雅看着眼前这个被绝望压垮的少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认知上的鸿沟。
她实在无法理解，艾伦那颗被未来压垮的、过于“单纯”的头脑，是如何推导出这样一个…充满漏洞的悲壮剧本的。
“所以？”利威尔听完，冷冷接了一句，“你就打算顺着这烂透了的剧本走下去？”
脑子里但凡还剩下一丁点能用的东西，也不至于蠢到这副德行。
听着这经典的利威尔式发言，艾蕾妮雅迅速用手肘隐蔽地捅了捅利威尔的腰侧。
利威尔扫了她一眼，喉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响，朝着艾蕾妮雅的方向，用下巴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意思明确：知道了，交给你处理。
艾伦似乎被两人突如其来的评价以及互动噎住，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喂…”
艾蕾妮雅无视了他的不满，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
“艾伦，我们暂且抛开你计划本身执行层面的风险。假设，你的计划最终成功了。世界联军被地鸣重创，你被三笠或阿尔敏斩杀，他们成为‘英雄’，然后呢？世界对帕拉迪岛…就会因此放松警惕了吗？”
艾伦脸上浮现迷茫，嘴唇嗫嚅了一下，带着最后的反驳：“...时间...他们会争取到时间....”
艾蕾妮雅强势地打断了他可能的辩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在为他们争取时间。但是真相？历史？这些从来都只掌握在胜利者手中，一个失去了始祖巨人威慑、背负着‘恶魔后裔’原罪的帕拉迪岛…你凭什么认为它能掌握未来的话语权？那些在灾难中的幸存者们…他们会如何对待这样一个‘英雄’诞生的岛屿？这些…在你‘看’到的死后世界里，存在吗？”
艾蕾妮雅说完后，利威尔又发出一声短促气音来表示赞同。
但艾伦却猛地抬头，那双灰暗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混合着痛苦和愤怒的东西。
“我还有选择吗？！艾蕾妮雅！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选择？！”
他猛地向前扑来，似乎想攥住艾蕾妮雅的衣领。
利威尔用小臂格挡开艾伦的手，并反手拧住。
“再碰她一下，我保证你剩下的时间只有躺着想。”
他觉得艾伦的脑子可能是真的坏彻底了。
艾伦似乎又冷静了下来，眼中的疯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
他之前只聚焦在“伙伴存活”这一点上，从未深入思考过“存活之后”的漫长岁月和更复杂的现实困境。
艾蕾妮雅并未介意艾伦对她动手，而是尝试获取一些更有用的信息，“也就是说，你目前的这个计划是你未曾尝试过的？那当前的形势与你之前经历过的那些走向灭亡的‘历史’，有什么…不同吗？”
似乎是利威尔的暴力执法奏效了，片刻后，艾伦平静了下来，低沉地开口：“跟那些走向毁灭的‘历史’…很像。我也‘看’到过埃尔文团长存活的结局…他的计划…失败了。帕拉迪岛…最终将走向灭亡。”
“团长的计划具体是在哪一步失败的？我们可以进行更周密的改进！”
艾伦却像是突然失去了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兴趣，他移开目光，突兀的语气转移了话题：“这次的马莱之旅怎么样？”
艾蕾妮雅瞬间怔住，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冰冷的结论在她心中炸开。
“你是说…岛链计划的第一步就失败了？”
艾伦的沉默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我们要知道所有细节！”
艾伦靠在冰冷的铁栏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牢房的顶壁，仿佛在复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早已尘封的历史：
“全世界…矛头全都指向帕拉迪岛。仇恨没有缝隙。埃尔文团长…没有选择。只能依靠巨人之力作为强行谈判的筹码。但是…”艾伦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些嘲讽，“马莱早已预料到这一步。港口…布满了新型装甲部队。谈判还没开始就彻底失败了.......”
他语气平淡的描述着尸山血海。
几秒后，他忽然转过头，抛出一个看似没头没尾的问题：“兵长…不是应该料到了吗？能活着回来…很不容易吧？”
艾蕾妮雅怔住，她看向利威尔，料到？料到什么？
利威尔也拧着眉头，显然也没太理解艾伦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艾伦缓缓地补充道：“皮克·芬格尔…向马莱军部彻底暴露了你们的位置。是兵长提前截获了情报，阿兹玛比特夫人才把你们紧急送走的，不是吗？”
巨大的认知冲击让艾蕾妮雅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可跟这次马莱的情况不太一样。
利威尔的话比她更快一步。
“下次说话前，用你那快烂掉的脑子先确认下是不是梦话。”
艾蕾妮雅也下意识地开口反驳：
“艾伦…皮克并没有举报我们的位置。”
艾伦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晃了一下，他看着艾蕾妮雅，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
看着艾伦这前所未有的震惊表情，艾蕾妮雅心中瞬间了然，她看向利威尔，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个被未来压垮、一心只想执行他那悲壮剧本的笨蛋，满脑子塞满了那些用来刺激三笠和阿尔敏的绝情话语，彻底隔绝了外界信息的输入。他根本没有给那两个带着关键情报回来的人…任何开**流的机会。
将如此复杂、需要高度信息整合与判断力的战略任务，交给一个被绝望蒙蔽、思维陷入极端简化的个体…这本身就是一个灾难性的错误。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时，艾蕾妮雅拿出了她带进来的小纸袋，里面装着奶酪卷，她听柯尼说艾伦似乎也很爱吃。
利威尔看着艾蕾妮雅把纸袋放到了牢房里的床上，他又回头地瞥了一眼靠在铁栏上的艾伦。
“赶紧滚回床上......医疗班的人一会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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