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运晨一只脚踏进病房的第一刻被地上的碎玻璃渣硌到鞋底。他换下碍事拘谨的正装,只穿了身舒适的纯色T恤和运动短裤。
初秋的深夜,已经微凉。
病床被几个护士围得严实,他看不到曹恩齐此刻的样子。脑海里构造了n种未知状况……唯独这种,他不曾设想。
一个年轻的护士先回头看到了他,像是找到了救星。
“何先生吗?您可算来了,病人从前天开始一直不吃任何东西,问他什么也不说,刚才医生来查房只是和他简单沟通了几句病情,没过十几分钟就开始摔东西!不停嚷着,说要见你。挂的针也让他自己拔了……”
何运晨二话没说,利落地将地上挡住他去路的障碍全部扫开,上前一把捏住曹恩齐还在不停往外渗血的右手……深深眨了一下眼,先梳理好自己的情绪。
“我在,别怕。”
几个护士面面相觑,有些发愣。
何运晨这下也不避讳什么了,手掌轻轻抚在曹恩齐被汗浸透的发顶头皮上,还残存着些许温度。趁曹恩齐注意力没在自己手上时,疯狂给护士们使眼色。
曹恩齐情绪暂时稳定下来,何运晨迅速将他手里的危险用品一把拿下。
护士在病房外给他交代了一堆要注意的事,何运晨只听着不停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
“谢谢,我知道了,辛苦各位,今晚我陪他。”
病房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何运晨从外进来,随手虚掩上门,目光却一直盯着床上也同样盯着自己的曹恩齐。
那人干涩的声音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你的脸?”
“下楼,踩空了。”
“骗我……”
何运晨这下才放快速度瞬间移动到人身旁。动作很轻,他将曹恩齐刚包扎好的手放在被子里,半开着玩笑假装有些恼火。
“曹恩齐同学,为什么不吃饭?”
“……”
“医生给你说什么了?”
“……”
“还有,为什么乱摔东西?这是要赔的知不知道…”
“……”
“你的手,没事——”
“你胡说!为什么你要和他们一样,都在骗我?”长达几分钟的沉默让曹恩齐终于开口,激动的情绪有些懈怠,他累了。何运晨没敢直视他已经发红的眼角……
“医生说……我的手以后可能,都不能……”
“杀千刀的,庸医!”
曹恩齐轻启干裂的嘴唇,将目光放在他脸上因为打架挂的伤上。本就通红的眼角,终于滑落出几滴豆大的泪水,重重打在何运晨抚着自己的手背上……
“以后别和人打架了……为了我,不值得。”
后者正要躲闪,却被他问住,很快就明白,打架这事根本瞒不住他,随手将床角的薄外套给曹恩齐搭上,掩饰慌张,“咳!外套穿上,冷。”
这是是单人病房,虚掩的门被窗外突起的穿堂风吹得嘎吱作响,蓝白条窗帘一半被卷到室外,一半夹在窗台,和狂风纠缠不休。
声嘶力竭的蝉鸣和着倾盆大雨,奏出并不悦耳的旋律……
曹恩齐偷偷看了眼藏在被窝里的右手,缓缓出声:“学长,我…”
被唤的人大概猜到接下来的话题走向,将桌上的抽纸往两人跟前挪了挪,抬眼对上了残存在病人脸颊上的泪痕,“终于想说了吗?我很愿意倾听你的故事,曹恩齐同学。”
曹恩齐居然挤出来一个微笑。确切的说,是自嘲的笑……
“学长,你喜欢听风铃的声音吗?”
“风铃?是琴房那个吗?”
讲故事的人摇摇头,将自己右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我手上的旧伤,其实是那时候,自己故意弄的。”
“?!”何运晨脑子一片空白,等待那人继续说下去。
“小升初那年考试,我数学挂了零蛋……”那人又扯了个笑,随手将扎在左手的液体放到最慢,“我把试卷名字写成了‘曹大虎’……也是故意的,我爸知道后,我被胖揍一顿。”
“因为我和他赌气……三岁开始我见到钢琴就走不动路,恨不得天天趴在上面睡觉……从那以后,爸妈就给我报了兴趣班,中学也只想去专业的学校专修钢琴,但我爸并不同意,”
听者注意到,那人再次红起的眼眶,还有因为多日不进食导致他日渐消瘦的侧脸,试探问着,“然后……?”
“然后我就想了这个蠢办法,把自己的成绩拉低,要不转校去学我的钢琴,要不再来一年,和他耗。”
“没看出来你小时候这么虎呢,怪不得郎叔叔叫你大虎。”语毕,何运晨暂时松了口气,桌上纸杯里已经凉透的水被他一饮而尽。
正好,四目相对。观察到曹恩齐表情开始变化,滞留的温和微笑悄然消失。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了自己的性向,不敢告诉父母,但最后还是被我妈发现了……”
他顿了顿,眉头紧蹙,疑惑着继续讲道:“让我很意外,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骂我,只说了一句至今让我也不明白的话。”
“她说……大虎,你真像他。”
何运晨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谁?他不敢说破,只问:“他?他是谁?”
“不知道。”
看那人摇摇头继续,轻声叹气,语气变得沉重,几乎能听到卡在胸腔呼之欲出的呜咽,“就这样,很狗血。我被除了父母以外的所有人当成了异类,在学校没有小朋友愿意和我玩儿,老师也嫌弃我,甚至叫家长让我爸带我回去看病,也不让我和同性孩子接触……”
何运晨呆住了,这个禁忌话题还是被提起,房间安静时,正低头沉思,直到,
“但是我厉害啊!也特能打架!他们谁敢欺负我,我就打回去。”
耳朵里那个哽咽的声音被肆意放大,抬眼间,自己模糊视线里,看到的居然是曹恩齐边扯着大笑,边任由泪水倾斜的画面……
他感受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放肆折磨着,他心头那里并不怎么坚强的意志。
他也只敢,轻轻将那人受伤的躯体小心翼翼拖起来。满目心疼,道不清说不明…
原来,自己和曹恩齐比起来,幸运多了。
又看见那人启唇,用几乎失声的语调:“那年,我妈病了,没熬过一年,她就离开我和爸爸了。”
此刻,何运晨只想将他护在怀中,但迟迟未动,“……难受就别,”
曹恩齐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没事,接上,“那天是我十二岁生日,她在临走前送了我一只蓝色风铃……然后,我问了她一道选择题,”
两人默契着,一个等待回应,一个渴望期许。
这一次,曹恩齐将目光锁定在何运晨身上,似乎是在问他,“自己喜欢的,喜欢自己的,选哪个……”
何运晨看着他也出了神,藏不住的情愫带动瞳孔不断闪烁。
“她并没有给我答案,最后只说……宝贝,希望以后你可以找到那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
“……是啊,会,会的。”
伤口隐隐作痛,曹恩齐听见何运晨心不在焉的回答破涕而笑,但瞬间沉下情绪,望着窗外还在拍打玻璃的雨滴,轻轻闭上眼,冰冷的泪水再次降临……
“她走了,就在我生日当天。”
护士站的呼叫灯突然响起,吓得两人都灵醒了。
曹恩齐换了个姿势,从床上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将自己上半身靠在何运晨肩头。
“没过多久,我的钢琴被那些欺负我的人弄坏了,最后还被拉去废品回收站买掉……他们用换来的钱买了零食吃,在我面前炫耀,”
何运晨很自觉,将人往怀里靠了靠,肩头T恤的布料瞬间热了,湿了一大片……
“我一生气,又和他们打起来了,好惨呦……他们人多,我打不过,最后,”
那人听到这里,情绪起伏,只关心他的手,直接问道:“最后怎么样了?你的手?!”
“最后,他们把我的风铃弄碎了,还骂了几句我早就听习惯的话。”
狂风扬起回忆,母亲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耳边的风铃声和那句话逐渐回响……
“大虎宝贝,以后要是想我了,摇摇它,你听见风铃声了就是妈妈回来了……”
总是梦见母亲,但是他一直记得:不断梦见一个人,代表着她,正在忘记你。
曹恩齐察觉到何运晨小声啜泣的动静,想用自己右手艰难地回抓那人衣角,“墙上的白色墙皮掉了一半,毛坯砖和水泥挺硬的,原本以为我的手金刚不坏,谁知道打上去那么疼……里面有条我没看到已经锈化的钢筋,”
眼泪正好打在他右手的伤口上,随之而来的是曹恩齐的, “然后,就这样了……”
“事后去医院,我趴在我爸怀里哇哇大哭,听医生说了和今天他们说的一模一样的话……”
他在装没事,刻意假笑,但脸上表情和绝望的眼神骗不了何运晨,“……学长,你知道,我爸怎么安慰我的吗?”
“……”
“我爸说,曹恩齐,你天生就不是个做钢琴家的料。我记得,他当时哭了的…”
何运晨异常安静,颤抖的手几乎僵在空中,眉头紧皱,最后终于一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我就偏要和他,‘对着干’。我的手虽然落了疤,但恢复的还不错,能继续练琴。每次练琴,失误一次,就在旧伤疤上来一下,疼了!我也就记住了……”
“你为什么,不放过自己。”
电闪雷鸣,何运晨的声音不大,但重重打在他心头最脆弱的地方。
他起身,让自己同何运晨面对面,忍着手背巨痛,将脸上仅存的几滴眼泪一把抹掉,笃定着。
“即使我放过自己了,别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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