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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玉漏莫催此夜星

宝应元年,元夕。长安西市。

这是唐军收复长安后的第五个新年。

五年前,唐军虽经武功败退,仍在广平王李俶与郭子仪将军的率领下并同回纥军数度血战安军,后于九月大破十万敌方,歼敌六万。时月二十八日,昔年沦陷于狼牙铁蹄之下、满目疮痍的长安故土,终于在血阳与烈火中彻底收复。

朝廷简单的整顿后,随之涌来的是无数背井离乡、苟延残喘的百姓,伛偻提携,拖家带口,重新回到面目全非的家园。

明德门重启的那日,朱雀披新霞,金顶走白马,墟烬发新芽,遍地骨生花。

通天朱门一线外,乌泱泱不见头的队伍并骡马齐喑,旋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哭声来。

几年后,这一度在战火中沦为废墟死城的长安,终也重新有了些旧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模样。

今日元夕,夜无宵禁。

旧日楼台新葺,昔年残道重平,坊市张灯,长街结彩,车马云游,人若江鲤。西市的铺子已入驻了大半商户,本土与胡商各自掺半,虽多是些小本生意,却已显一派平静欣欣向荣之态。

一盏琉璃花灯旁,围了不少叽叽喳喳的孩童。

他们之中,多是四五岁的年纪,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时候,围在一处,杀伤力堪比一千只鸭子,直让过路人忙不迭避让逃窜。

“哥哥哥哥,我要这个!”

“懂不懂先来后到啊?明明是我先来的!”

“不,我就要,我就要!”

“谁在这里点炮仗呀?真讨厌!”

被围在中间的青年一个头赛两个大,手中扎灯笼的动作飞快,一双眼睛既要在人群中密切关注提防着兔崽子们哄打起来,又要提防着他们手中炮仗别把灯纸点燃,嘴上还要不停不休地应着:“好的,就快了,马上。”

正焦头烂额着,衣袖又被人轻轻一拽,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哥哥,我想要小兔子的。”

穆玄英笑道:“可以啊,等一等,哥哥先把前面的做完,好吗?”

“好的哥哥。”小女孩乖巧点头,“小兔子要叼着桂花的那种噢。”

“有点难。”穆玄英挠挠头,“哥哥试试吧。”

他面上为难,手下却不停,细长竹条在他手中折叠穿梭,辅以细细的麻绳浸了水束紧关节处,不多时便扎出各种形状的竹骨。他娴熟取来一旁浴于热水上的浆糊与纸张,逐一糊上,飞鸟游鱼即有了骨肉与粗陋的皮囊。

小女孩还在道:“小兔子得在蟾宫里才行……”

穆玄英:“……等等,这个就……”

“蟾宫里又怎么能没有嫦娥呢?哥哥,记得还要有仙女。”

穆玄英手一抖,手下画笔险些把纸灯捅穿:“……”

眼见这姑娘简直把自己当成了许愿树,他深吸了口气,正想如何回应,忽听另一个少女声音道:“妹妹,不许胡闹。”

穆玄英闻言望去,不由有些发愣。

一群四五岁的孩子中,少女身形高挑,面庞却微显丰腴,看着应有十一二的年纪。

战乱流年,稚子是一群最不容易活下来的群体,不是在饥荒中被父母相易换作一碗羹汤,便是因辗转逃难感染疫病早早泥下销骨。而今长安城中的孩子多是故土重归后方才来到这个世上,虽未逢盛世之年,却也少知那山河飘零饿殍遍地的炼狱景状。

像这般年纪的孩子,少有全须全尾活下来的可能。

穆玄英深笃这世道残酷,便不由着目多看了几眼。

少女说话间便要来拉女童的手,就在这时,游巡的花灯车骨碌碌而过,朝两道人群哗啦啦撒下一把金灿灿的物什来。白马金羁,银辕香辙,一人高的马车之上,不见车厢华盖,一盏巨大盛放的芙蓉花灯中,云鬓花颜映得红艳,颦笑间如壁上古迹,长风连袂,飞天光华。见此处孩童聚集,循声好奇望来,花中神女扬袖翻手,又自指间落下一把甘霖。

“糖!是糖!”

孩子们惊叫出声,纷纷在道旁捡拾彩金,复又哄闹闹尾随花车而去。

这架势,也久候多时的花灯也顾不及了。穆玄英身边骤然一空,也总算是能喘上一口气来。

他方才伸了个懒腰,胸膛蓦地一紧,有什么东西笔直砸了过来。

彩纸包裹的小巧物件儿在他胸前弹落,刚刚好落在掌中,穆玄英拨开一瞧,是枚桂花糖。

许是适才掷糖时胡乱丢来的,穆玄英剥了糖衣,随手丢进口中,甜蜜并着花香滋味顷刻在唇齿间化开,令人说不出的心情大好。他哼着歌,继续手中未扎完的活计,却不想刚刚刷上一层浆糊,正要贴上素纸,又是一枚糖球落在了自己怀中。

穆玄英抬眼张望四下,此处不算西市最热闹繁华的所在,方才神女驭车又吸引了大半人而去,理应说不该有人错扔才是。

他狐疑地低下头去,不多时,又一枚糖球砸在了自己肩上。

穆玄英:“?”

这一条街虽不十分熙攘,到底也有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是其中哪一位来寻他的消遣。他这般想着,干脆也不做什么了,只直勾勾盯着往来人群,试图抓住些蛛丝马迹。不少过客被他盯得发毛,表情无不古怪非常,落在他眼中,更是显得各个都分外可疑。

正排查得眼睛发酸,肩膀忽被人一拍。原本的摊主去而复返,满脸歉疚道:“抱歉抱歉,我这肚子实不争气,方才去得久了些……多谢帮我看着摊子,瞧着这么冷清,应没出什么麻烦吧?”

穆玄英闻言大叹,只觉得对方命分外好些,这一去偏就避开了最令人脑仁疼痛的忙活口,如今终于等到正主归来,赶忙将来人在凳上摁下:“可算能交差了,眼下没人,待会儿保不齐小祖宗们都要折返回来。还是先做着吧……”

摊主见他一脑袋官司:“做、做啥?”

“兔子灯。”穆玄英拿上佩剑就要往街口走,挥挥手道,“要叼桂花,住蟾宫,还要有嫦娥。慢慢做着吧!”

摊主:“……”

过前方小食一铺,分纵横两路,穆玄英足下未顿,一溜烟便转向右边,此处人流被分散许多,只有三三两两挑担的货郎在清点货物。

没走开几步,又是一枚糖球,稳稳落在他高束的发中。穆玄英无奈伸手拿下,这次换了颗芝麻味的。

他步履不停,在道路分叉口继续右转,这回道长而狭窄,人烟稀寥,深巷中行来几步,渐渐只闻酒香。

寂静之中,耳力便可发挥作用。捕捉到极小的破空声时,穆玄英已果决伸出右手,旋即两指稳稳夹住那枚向自己掷来的糖球。

他缓缓转过身,圆月下,屋顶上的身影这次没有躲藏。

“就猜到是你。”穆玄英哭笑不得,“做什么砸我?”

对方不答反问:“糖好吃吗?”

穆玄英轻手轻脚,猫儿似地三两步翻身上瓦房:“好吃。芝麻犹香,桂花甚甜。”他与来人站在一处,又道,“可你做什么砸我?”

“怕你争不过那群小崽子。”来人将他额发揉得凌乱,“若哭鼻子,就不好了。”

“……”穆玄英笑道,“雨哥,我今年二十四了,不是四岁。”

“有什么区别?”莫雨道,“就算八十四岁,依旧像个孩子。”

见他抽回手,穆玄英赶忙覆上,双唇张张合合,说出的所有话语又尽数被街上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吞没殆尽。

莫雨一个字也没听清,在这喧天热闹中凑近了道:“你说什么?”

穆玄英颇觉无奈,正准备拉着莫雨另寻个安静所在,却闻那炮仗止熄处忽传来几声惊呼:“着了!着了!”他一怔,定睛望去,似乎正是自己来时的那条小街。

不过原地观望了几眼,很快便有火舌映入眼帘,随之而来路人奔走疾呼与孩童不知所措的哭嚎。

“待会再说吧,看着应是出事了!”穆玄英下意识松手,却又被莫雨反手拉住,男子道:“一同去。”

两人身法已是当世难匹,眨眼间便越过重重墙瓦邻巷,来到了出事的大街。方才还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的大街此时此刻已燃起一角烈火,偶随风滚出来些许残骸,哔哔啵啵,还维系着飞禽走兽的模样。

穆玄英见状心头一紧,人群之中,目光飞速锁定已是灰头土脸的纸灯摊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对方反复打量:“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摊主手中还揪着个哭闹不止的小儿,两腮鼓起,显然气得不轻:“都是这乱放炮仗的小兔崽子!点着了,还要到处乱扔,火星子溅上了纸灯,一烧便是一串,哪里来得及扑灭?”

事已至此,那小崽显然明白自己闯下大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哇哇大哭。

穆玄英道:“事已至此,责怪孩子也是无用,先救火要紧!”

王都人口稠密,街坊相邻,为防火情,每逢转弯处便有水缸放置,穆玄英挽起衣袖的功夫,已有不少百姓手持瓢盆加入了灭火的行列。大唐律法甚苛,自贞观年间既定《疏律》,明规官员及至百姓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当论罪处。是而自火情开始,众人便不曾犹豫,纷纷奔走灭火。

这时,人群中又道:“不好,这边的火怎么越烧越旺?”

穆玄英却已反应过来问题所在。

这条街虽非西市主路,往来人流亦不算少,小摊与铺子不同,流动性总归更强一些,逢初一十五便将两道挤得格外稠密。这纸灯摊子虽不算大,却与左右两边的摊子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绵延开来,又点着了什么卖小食的铺子。

穆玄英当机立断跑到水缸处,翻身一跃,整个人跳入大半人高的水缸中。

时下正是料峭寒春,城外河水尚未解冻,穆玄英入水的瞬间,只觉周身皮肉如遭刀割,浑身的温度似在瞬间被寒凉透骨的水尽数带走。但他咬咬牙,仍是竭力将整个人连带衣物尽数浸湿,再爬出缸中。

氅衣吸饱了水,变得又沉又冰,穆玄英扯开盖过头顶,竭力掩住口鼻,便在一众惊叫声中朝烈火里冲去。

火舌在他周身吞吐,原本的寒凉又化作炽热摧枯拉朽而来,穆玄英避开各处起火的陈设货物,终于在火焰最旺处找到了那被殃及的池鱼——果真是一处卖小食的铺子。而火焰越烧越旺的原因也显而易见。穆玄英只扫了几眼,目光便落在了角落里几个木桶上,启开一盖,果不其然,是满满一桶熬炼的猪油。

烈火中,奶色的油脂早已如积雪被融得化开,如若不慎泼倒,今夜整一条街恐难幸存。

他不及多思,反手将氅衣兜盖在几个木桶上,提起两桶便要往外走。只是如此一来,周身露出的皮肉便再没了保护与遮挡,偶有火星哔啵跳跃,落在臂膀之上,直痛得他轻嘶出声。

就在这时,烈火之中走进另一个高挑身影。

湿润的氅衣兜头罩下,盖住他的伤口,旋即掩住他的口鼻。

莫雨的声音隔着氅衣响起:“交给我。”

这声音沉稳非常,熨得穆玄英心头一定,待得掀开氅衣一角,原本盖在木桶之上他的氅衣已渐渐蔓延开一片雪色。未几,连衣带桶,彻底被封冻成一块巨大的冰石。

“好厉害。”他不由拊掌赞道,“头一次觉得这功夫这般好用!”

见莫雨一掌已抵在冰石边缘,纵无言语交流,穆玄英心已了然非常,赶忙伸出手,内力自掌中催发,合力将那硕大的冰石从烈火中飞快地整个推了出去。

长街人群中短暂爆发出一阵惊呼,继而是杂乱的脚步逼近,大量的水破开火墙,兜面泼了两人一身。

穆玄英噗地一笑,抹了把脸,赶忙用氅衣兜住莫雨,两人挤成一团,再次合力从火堆中跑了出去。

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三百步可见一望楼,此间异状早已引起注意。

两人冲出去时,恰撞上武侯与手下执皮袋与溅筒匆匆往来。见到他俩,一群人又团团围了上来。

武侯肃道:“是你二人纵火?”

这却是天大的误会了。

不待穆玄英开口,周边的路人已纷纷为其解释,连那纸灯摊主也揪着小兔崽子赶了来,将真正的罪魁祸首塞进官人手中。

武侯双眉倒竖,粗声道:“你可知按大唐律,纵火何罪?如何处置?”

小兔崽子方才哭得太凶,此刻只能不住打嗝。

“昔年某州库府失火,主守受死,坐连百人。”武侯道,“你这般,是连娘老子也不想要了?”

“我错了,我错了……”小兔崽子,“娘——娘啊——嗝!”

待得最后的火苗彻底被扑灭,武侯这才提着小兔崽子的后颈扔给一旁的手下:“带走扣下,等家里来认人。”

虽知做错事理当受罚,但见那小儿哭得凄惨可怜,穆玄英到底有些不大落忍,上前几步道:“大人,这世道艰难,一场战乱,已是生灵涂炭,总不好在这当口再要了个孩子性命……”

“此事府衙自有决断,既不至于重判,到底也不会轻纵。”武侯摆摆手,“说到底,子不教,当属父母之过。罚赔银两,挨几板子,总是逃不掉的。”

穆玄英松了口气,又听一旁的莫雨凉凉道:“若要打板子,下手可得重些,打得屁股开花,三月下不来床,才能长些记性。”

穆玄英扶额看了他一眼,武侯却笑了笑,转身领人浩浩荡荡而去。

官人一撤,大街之上人也散了泰半,本还积存的些许热气儿尽去,两个浑身湿透的人这才品出些彻骨的寒来。

“不成不成。”穆玄英不住搓手,“太冷了,先找个地方避避风,烤烤火吧。”

莫雨将他裹紧了些:“想去哪?”

穆玄英想了想:“安记食楼?”

“菜色一般,恐也只有南人吃得惯。”莫雨道,“对面胡肆倒还不错。贵人御馔,尽供胡食。既要去吃,自是要吃些好的。”

穆玄英用手肘顶了他一记:“是啊,吃的别致,跳舞的胡姬也甚是美貌。”

莫雨看着他,倏尔笑道:“小郎君,这话听起来酸酸的。”

两人笑闹间,忽闻身后一声轻咳。穆玄英收色回身,见一衣着典雅的中年妇人站在身后,冲两人盈盈一拜:“恩公。”

穆玄英一惊,赶忙来扶:“夫人这是何意?我们并未见过呀!”

妇人笑道:“贵人不知,妾身乃是这后街铺子的掌柜,与前面不过一墙之隔,若非方才两位不畏生死甘入火海相救,只怕我那铺子今次实难保全。”

穆玄英听明白了,见妇人又要相拜,便再次止住对方:“夫人不必如此,我与兄久在江湖走动,何等风波不曾见识,这点火情尚不算什么,力所能及罢了。”

妇人被止,便也不再坚持,只冲两人笑道:“说到底,两位郎君也是为民所行,实不该让二位就这般狼狈回去,春寒料峭,若冻病了,便不好了。若二位不嫌弃,不妨来小店坐坐,我为郎君们换些行头。”

穆玄英迟疑道:“这……我们这般模样,恐扰了夫人生意。”

“不妨事的。”妇人向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提灯为二人引路,“郎君,这便请吧。”

见盛情难却,两人只好跟着妇人脚步向后街铺子走去。

此处近临转角,不过十几步便穿过一条小道,来到了后方的长街。

五六间,上下双层的门面,在这条长街已算十分敞亮,系成锦簇花团的彩绸自飞檐落下,随风飘动,时而轻柔拂过牌匾上一行清隽字迹:惊鸿阁。

自明敞的大门望去,双层已被打通,自二层横栏处垂下一环莲花状琉璃灯,烛火摇曳,透过飞舞的红绡彩幔,照亮搁置在一楼正中央的硕大花楼机。

无数彩线穿梭而过,将原本陈旧的木料妆点得分外缤纷艳丽。

三人走进楼中,穆玄英不禁仰头反复端看着这古董般的玩意儿,颇为心有余悸:“原来夫人竟是做衣料生意的,好在方才火情及时止住了,若毁了这一室心血,那便再可惜不过了。”

妇人将两人引至屏风后,闻言笑道:“旁的倒也罢了,这花楼机已传有十代,便是当日安贼破城也不曾损毁,若偏毁在今日,可当真是个冤字了。”

她抬抬手,便有女使前来看茶,又被她敦促换来姜汤与炭盆,颇忙活了一阵,才对二人道:“郎君先坐着,妾身少陪,这就去为二位挑选衣物。”

不多时,女使捧来大壶姜汤,穆玄英赶忙催促着莫雨同饮了一大盏,拥着几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这才觉得缓回来了些。

隔着一道屏风,外面低语与笑声不止,引得他不由好奇,捧着一杯姜汤在手,悄悄斜身朝外探出头去。

楼中两侧隔开几栏,纷设衣架,一层俱是各色衫裙氅衣,二层便摆满了各式布料。对角处皆以屏风密密隔开,许是给来客试衣换妆兼歇息之用。

他这一探头不打紧,店中本就多的来客目光几乎尽数投来,如同一盏盏耀眼灯烛,直晃了他的双眼。适才注意力被这硕大的花楼机吸引,穆玄英倒不曾在意,此刻被这一双双眼睛锁定,才发现这偌大店中,竟是没有一个男客。

姑娘们也没料到他出其不意地探出了头,惊讶片刻,又推搡着笑语开来。

穆玄英默默撤回头,又默默喝光了手中的姜汤,压惊。

莫雨倒老神在在,没有任何探问求知的**,饮过姜茶,便坐在原地调息,不多时,连贴身衣物竟也干了大半。

就在穆玄英独自一人饮了大半壶后,妇人终于托着一堆衣物走了回来。

只扫一眼,便知都是些不菲料子。

“妾身也不知郎君喜好,便随意拿了些时下京中流行的样式,不过郎君们玉树临风,想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对方既已如此抬举,总不好再推辞,众人只好移步更加亮堂的厅堂选衣。可一件件过来,却又让穆玄英不禁陷入种难以启齿的烦难中。

虽说他们江湖中人平素远去皇都,也不晓得时下流行的是个什么样式,但至少总该是件能穿出去见人的衣裳。但这些衣服……多数却似乎只能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不是胸口一敞到底,就是大袖长出二里地,还有宽得直灌风的绸裤,莫名其妙装饰在各种地方的皮革贝壳与羽毛……

穆玄英挠挠头:“你们城里人……每日都穿成这样出门吗?”

一旁的使女也有些憋不住笑,还是点点头道:“真的,小郎君,没骗你们。”

穆玄英:“……不然我还是把衣服烘烘干吧,也不是不能穿……”

纠结的当口,莫雨已悄默声换好了新衣,推开屏风走出的刹那,似乎整个厅堂都敞亮了许多。

不少女郎停下了选衣的动作,一时间只闻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身形本就颀长,肩宽而腿长,换了一身漆色劲装,更衬得唯一张冷淡面容冰玉质感。本让穆玄英分外嫌弃鸡零狗碎的革物横贯胸膛与腹部,将二处肌肉线条勾勒得贲张鲜明,呼吸间,隐随着起伏。

穆玄英喉头不自觉一滚,只觉有些头晕目眩。

“……你太狡猾了。”良久,他才有些磕巴道,“招呼也不打,就拿走了最正常的一件。”

莫雨道:“你若想要,也不是不能脱了给你。”说罢他竟当真伸出手,解开了颈下一道束缚。

眼见周围渐有惊叫蔓延,穆玄英几乎手脚并用上前,满面通红地制止了对方的动作:“别别别……”

妇人打量了一圈,笑道:“郎君今夜长街跑马一遭,只怕明儿这件衣服该在西市脱销了。”

莫雨虽未作什么表示,穆玄英却忍不住一看再看,心中默默认同。

很可惜莫雨择衣的成功并没有加快他的步伐,反倒让他一时间更难选择。

穆玄英挠挠头,只觉得很是难办。

“阿娘,不妨让郎君试试我新制的那件。”

自楼上走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穆玄英一愣,却正是那长街上引他侧目的两姐妹。

妇人忙解释道:“这是小女,也同妾身学了几年手艺。孩童玩笑,郎君莫要在意。”

“阿娘。”年纪稍大的少女走来,又道,“两位郎君想必是江湖中人,最是洒脱随性,气质非凡,怎能与京中纨绔相及?”

她先是向莫雨行一礼:“这位郎君,少言寡谈,是苍松冷翠之相,眉目却自有一派张扬,与这一身甚是相配。”而后又转向穆玄英,行礼道,“而这位郎君,更有春山劲竹之质,本就应适于山野天地,这些料子虽然名贵,若着上身,却反磨灭了这难得的灵性,倒不妨简单制法,适宜放量,当自成风流俊逸。”

这姑娘年纪虽小,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三两句间已显现出极高的涵养,犹是看人的目光,竟颇有几分剥皮入骨的味道来。

妇人叹了口气,道:“你既坚持,那便取来给郎君过目吧。”

少女展颜一笑,盈快地转身而去,石榴色的裙摆旋出记夕颜花瓣般的弧度。

不多时,又捧着件天青色长衫回来。

见到这件衣服,穆玄英倒有些明白老板娘为何这般踌躇之色,较之先前成衣,绫罗交色,织金佩银,当是光华以极,这件衣服至简至朴,平平无奇,便显颇为黯淡。

穆玄英却一眼便被这颜色吸引,简单比划了一下,便好奇道:“很少见这颜色,不知叫什么?”

少女笑道:“这叫‘霁青’,取雨霁天青之意。”

“确实有如天青之色。”穆玄英走去屏风后,换下身上已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十分小心地换上新衣。

到底不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成衣,简单而流畅的裁剪,走针也算细密,没有繁复的设计,他三两下便换好衣服,重新束发,走了出来。

长衫放量适度,契合臂长,亦可束起。乍见平平无奇,走动起来,袖间衣摆却隐隐可见凌波云纹,别有一番雅致味道。

穆玄英打心底喜欢这等朴素式样,却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如何?”

莫雨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这评价颇高,说得他一时脸烫:“哪里是什么贵族子弟呢?不过是草莽粗人罢了。”

莫雨又是一声轻笑:“这颜色称你,确实比其他都要好。留着罢,又不是买不起。”

穆玄英这才彻底放心,心满意足,朝妇人与少女谢道:“这两件都很好,我与兄长便留下了,烦请夫人算下银钱。”

妇人忙道:“都说是为了答谢郎君的恩情,怎好再收郎君钱银?郎君既喜欢,穿走便是了,不必算账的。”

穆玄英:“这如何使得?”

“郎君莫推辞了。”少女倏走近一步,盈盈笑道,“适才第一眼在灯笼摊子瞧见,我便觉得这件衣服当是称您的。您若不要,这件衣服再寻不得第二个适合的人,岂非可惜?”

她如此一说,穆玄英倒好奇了:“为何觉得适合我?”

少女道:“郎君的谈吐样貌,与家父很是相像,这件衣服,便是我照着他昔年的尺码缝制的。”

“啊。”穆玄英道,“如此一来,我若穿走,岂非不好?”

少女却摇摇头:“爹爹离家从伍那年,与郎君应是一般年纪,而今,已过去整整七年了。这衣服,怕是早已穿不下了。”

妇人似是不想她多言:“丫头,别说了……”

穆玄英闻言一愣。七年前,正是天宝十四年,亦是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叛唐的那年。

是年,大唐精锐不及回京,高仙芝与封常清两位将军临时于两都募兵,征兆而来的多是素无经验的市井子弟,这批人中亦有不少后在二位将军率领下据守潼关,但随着二人被问罪斩首、老将哥舒翰被俘敌营,几乎尽数命丧潼关,尸骨难寻。

穆玄英不敢再想下去,只叹了口气,撑出几丝笑意:“那也是你一片心意,若他回来,总还是可以送出去的。”

“两位郎君不顾危难,深入险境,方才保得阿娘的铺子无虞。”少女又郑重行下一礼,“得郎君此举,我方才能在往后日日夜夜,再为爹爹缝制新衣。”

穆玄英阖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正对上莫雨望向自己的目光。

于是他点点头,扶起少女:“如此,我们就收下了。多谢。”

少女抬起头,眸中竟是隐隐可见泪意。那一瞬间,穆玄英觉得,似乎她小小的心中,自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晓那个答案的。

但她眨眨眼,又弯起笑目,整顿好神情,向母亲走去。

从楼中出来,夜色已浓,穆玄英念着方才所听之事,心情陡然降至极点,既没了品评食饮的**,也没了赏谈歌舞的兴致。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他负着双手,偶有小石子落在脚畔,又被他轻轻向前踢开一段距离,“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莫雨在一旁,偶帮他将踢歪了的石子再踢正回去,却始终没有开口打扰。

他一路走,一路踢,吟声转轻,似也隔着一道花窗,听见织布女儿一声悠长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只可惜故事里木兰替父从军,载誉归来,多数女儿,却再等不来爷兄征人。

正酸涩间,忽路过个摊口,中年人慢悠悠的声音欣欣然传来:“郎君,背书呢?”

穆玄英一愣,抽思回绪,眼前摊子摆了满地书籍,中年人坐在后方,好不悠哉地打着扇子。

这时令里,打着扇子??

中年人一捻胡须,复点点额头,笑道:“读书如行路,走万里,读万卷。郎君走累了双腿,也不妨停下脚步,让这儿也跟着走走。”

这老板说话有些意思,莫雨俯下身,打量起摊上的物件儿来:“瞧瞧。”

能吸引到莫雨,显然是有点东西。穆玄英赶忙跟着蹲下,目光扫过摆在最显眼的那一排,本以为会看见些再寻常不过的读物,却不料尽皆是些志怪故事,山河行记,乃至奇怪的图谱。

穆玄英随手拿起一本《博物志》,翻至八月槎篇:“‘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

他看向莫雨:“这说的是乘槎河?”

莫雨接过,继续后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尽夜。去十余月,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

穆玄英不禁笑道:“下次赶在七夕去拜会小月,说不准,便也见着牵牛织女了。”

莫雨道:“牵牛织女也才一年方见一次,你就别凑热闹了。”

穆玄英笑得说不出话来,方才一路的沉闷无形中被一扫而空。

今日千街百巷多的是寻常不可见的热闹,众人来来往往,少有在书摊旁驻足。两人便闹中取静,坐着不自觉看了半晌,简直这本也想收,那本也想要,间或交换品评两句,指出些游记中描写有误的地方。

既没什么旁的生意照顾,老板自然多与二人交谈,见穆玄英终于心满意足放下手中书册,又冲他勾了勾手指,颇有些神秘兮兮道:“郎君是好读书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时下京城最盛传的读本,二位要看不要?”

原本,对于京中少爷小姐的喜好,穆玄英已没了什么探知的兴趣,但既然与书本相关,又不可自抑地好奇心起,忙凑了上去:“看看,看看!”

“好嘞。”老板笑眯眯,将书摊掀开一角,下面一排被油布牢牢盖住的书册这才映入眼帘。

穆玄英扫眼望去,《天山雪》、《云间月》、《红豆生南国》、《云鹤唳青岩》……确实是一本都没听说过。

这些书册大多不见作者署名,轻薄小巧,题上字迹却几多清丽柔婉,很是有些缠绵味道。穆玄英随手翻来一本《云间月》,写的竟是天下三智之一、清虚子于睿与明教夜帝卡卢比的故事。

他大感惊讶,正要撇头去看莫雨,却不知对方看到了什么,突然啪一声合上了掌中的书。

穆玄英见他面色古怪难名,不由道:“怎么了?”

莫雨曲拳轻咳一声:“没什么。”

说来于睿与卡卢比,这两人的故事已不是什么江湖秘辛,便是穆玄英也少不得听过一耳朵,虽唏嘘不易,却到底没什么真切感受。但而今见这字句娓娓道来,其间个中滋味,别离经年苦楚,似乎凝成了把细小刷子,在心尖上反复刷过。

“这些书好奇怪啊……”穆玄英嘟囔道,“原来京城里的百姓,都更爱看江湖人的故事吗?”

“超出自己认知的故事最引人。”莫雨将手中书远远地扔了出去,“若都是些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柴米油盐,又有什么滋味?”

这话说来倒有些道理,穆玄英继续翻着,手忽碰到本颇厚重的书,打开一看,竟是本彻头彻尾的画本。

开头的画面,是两个穿着出尘飘逸的仙人在比剑。一人器宇轩昂,眉眼中尽现桀骜;另一人如云似雪,唯眉间一点夺目朱砂痕。

两人于山巅峭壁数度往来拆招,即便隔着薄薄一层画纸,似也能在耳畔听闻剑鸣之声。画者笔力纯熟,不囿于过度工整,潦潦中以静勾动,更显绘形绘色。

穆玄英津津有味地看了大半天,已全然当成了什么武功秘籍,兴之所至,差点没当场比划开来。直至画中二人停罢行礼,这才长舒一口气,痛痛快快地放下了书。

“好书,好画,好痛快!”他目光炯炯,直奔标题而去,“……《剑气情缘》?这么好的剑谱,做什么叫这个名字?”

莫雨在一旁看得直摇头,画中二人眉眼中的情意多得快要漾出来,偏在穆玄英眼中,纯纯的风情抛给瞎子看。

穆玄英又翻看片刻,许是看见了华山的标识,这才恍然:“啊,所以说的是纯阳弟子修道练剑的故事。”

莫雨叹了口气,直觉没救了。

“不过太虚与紫霞两修的弟子关系有这般融洽吗?”穆玄英疑惑道,“盟中的剑气弟子,倒是三五不时便要打起来。我一向以为,他们关系没有那么好的。”

莫雨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傻瓜,你若知晓这画本上的主角是谁,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

穆玄英讶然:“你知道?”

“这是而今的刀宗宗主谢云流与纯阳掌教李忘生……”莫雨道,“曾经天下人公认最不合的剑气二修,便是这二人了。”

穆玄英:“……”

见穆玄英呆住,莫雨微微扬起唇角:“不过到底是世人愚见,事实如何,恩怨几多,谁又真的知晓呢?便是你我,不也常有市井传言,说我二人道不同势如水火么?”

再看这手中书的封面,穆玄英心中登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又放了回去。

啪嗒一声,另一本书又被他不慎扫了下去。

两人一并躬身去拾,手指同时落在封面之上,只见那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夺目非常。

“《双星记》……?”

老板笑道:“哦呀,这是现今长安城中卖得最火热的一本了,除了我这儿,怕是再没有别处可寻。”

“这么有趣吗?”穆玄英半信半疑,翻开一半,双目缓缓瞪大,又啪地一声飞速合上。

坏了,他道。因果不虚,报应不爽。笑话完别人,也让他撞上了。

他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只听一旁的莫雨径直抛了锭银子,冲老板道:“我全要了。”

西市,胡肆邀星楼顶,满月之下。

屋檐之上,几乎已不见瓦片,而是被本本或摊开或合上的书册铺满,酒香混着书墨味道,倒颇似诗酒就长安的旧日盛年。

“其实这书啊,写得倒也不错。”

穆玄英斜斜倚在莫雨身上,许是有些饮多了,少有这般骨里轻软散漫的姿态,若被谢渊瞧见了,少不得要被数落坐没坐相。

他确实喝了不少,与莫雨斗酒,几乎没有赢的可能。此刻眼睛犯花,只能将书籍拿得极尽方才能看清字迹。

“至山崖,为迫急,死生之际,但见小童夺步而上,手执宝卷,与众人见。‘空冥诀在此,尔等来取!’话毕,纵身而跃,竟无犹疑。莫雨大惊,欲捉未及,彻骨痛余呕血怒号,在场众人闻之,两股无不战战。”

莫雨推了他一下:“好了,别念了。”

穆玄英本念得极慢,话锋又陡然一转:“阴风兴,穷途幼兽陡生三头六臂,獠牙青面,当是吞人无数,大开杀戒……哈哈哈哈……未几,风停,崖上唯余碎肉断骨,少年浴血,漠漠然不知后路何依。”

穆玄英笑得眼泪快要打湿莫雨前襟:“原来我跳崖后的故事……竟然这般精彩……哈哈哈哈啊!”

莫雨掏了记他的腰窝:“快把这书扔了。”

穆玄英贴着他的胸膛打了个滚,捧上他的脸继续笑道:“快,再变一个给我看看!我要瞧瞧另外两颗头,是不是也有这么俊俏的脸。”

莫雨面无表情地任他搓了半晌,冷不丁在他腰上一掐,穆玄英不及叫出声,下唇已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莫雨着实咬了许久才松开口,舔了舔唇,满意了。

穆玄英酒气上头,被这一亲半天也没回过神来,眨眨眼,又眨了眨眼,脸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起来。

他随手又拿起那本书挡住脸,嘟囔道:“偷袭别人算什么好汉……罢了罢了,不让我读,那便你来吧!”

莫雨随手从身侧挑了本陈旧非常的书,装线松散,内页泛黄,不过捏在指间,封面便飞快落下了几道指痕。

作者仍是不详,只上书三个大字《烂柯人》。

穆玄英道:“我听过这个故事。说的是有晋人入山伐木,观人下棋,不知不觉一局弈罢,再拾斧子,柯已尽烂。归到家中,百年光阴已去。这便也是烂柯山的来源。”

莫雨颔首,翻了翻,却道:“但,这说的并非是述异记所载的故事。而是讲了一条巴蛇,一个少年的故事。”

年轻人,很难不对些妖精鬼怪的故事萌生兴趣,佳节良宵,更宜佐酒。穆玄英直起身来:“说说。”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某郡中,有一声名远扬的捉妖人,意外身死,留下的稚子却为一条巴蛇所获。漫长的生命使它于进食外有了别的兴致,便在心中充满恶意道:若他耐不住饥寒哭嚎出声,我便把他拆吃入腹,将他的血洒满山林。

但一日过去了,婴儿始终没有哭泣。它如是又想:我吓他一吓,定会哭了。届时,就有了吃他的理由。

可它睁开眼瞳,在婴儿颊边嘶嘶吐信,对方却伸来肉乎乎的手,摸了摸它即将长出龙角的小小突起,咧嘴笑了。

巴蛇:“……”

彼时天地灵气盈盛,修行者甚,妖物亦不能免俗。念及来日,它便也践诺,化作一团狂风,将婴儿送还给了山民。

那是一个倾盆大雨夜,它把婴儿放在榕树下,许是感知到别离,婴儿竟在这时哭闹起来,惹得它心中厌烦无比,只好盘绕在树上,一边遮挡风雨,一边绕着尾巴,逗得婴儿嬉笑连连。有樵夫经过见状,骇了一跳,定睛再看,却不见那黑色巨蟒,只有一浑身湿透的少年人怀抱襁褓,一双眼瞳漆黑而漠漠。

一大一小,就此留在山野村中,一同长大。

穆玄英笑道:“年少结缘,倒与我们有些相像。”

莫雨评道:“这巴蛇一生穷极无聊,会有此举,倒也不意外了。”

巴蛇之岁无从考起,人间日月,不过瞬息。可有了弱小人类相伴,这山中岁月,竟也变得漫长起来。蛇类喜阴喜静,多数时候,它都难觅踪迹,却独独惟有一人,总能在各个地方找到它的身影。

不过是打发光阴罢了。可它就如此静静地看着,看着婴儿学语,会说的第一句,是声无师自通的“哥哥”;看着对方跌跌撞撞,从襁褓变成少年身形。

人类一生何其短暂,于他而言,从生到死,或都不及巴蛇头上生出的那一寸毫厘光阴,竟也就这样,无声无息,成为它七寸处长出的那片最是坚硬的鳞。

本以为,作为人的一生或就如此过去,可在一次蛇蜕期,却教巴蛇遇见了位道人。蛇类天性便是如此,而它作为天生嗜杀之物,逢此时癫狂难抑,渴求血肉,已是常态。那人道行颇高,又逢他最是孱弱时,一番鏖战下将它击得溃败,好几日无法化出人类身形,便只好隐在山野中,静静等待创伤疗愈。

可等它再次回到小村中时,物是人非,唯余满目疮痍。

原来,少了它的震慑,偌大个人类村落,被妖物瓜分蚕食,竟是这样快的事情。

它不甘心,便循一丝气息,找到了那道人门下,终确定了少年被安然带走,却遥在山上修行。

少年虽是捉妖人之子,却是个白日撞鬼的命格,若非道人出手,只恐异变生时,活不下朝夕。但即便如此,离开之日,他依旧惦念着不知所踪的兄弟。

巴蛇在山下盘桓三月,终得道人掷下来信,少年字字殷切,只道学艺不成,无法辞去,十年后,自当负艺相寻。往后余生,定可护得兄长无虞。

它嗤笑,自己这般修为的大妖,天上地下,大凡精怪只有俯首臣称的份,何曾需要区区一个凡人庇护,简直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可它本负气而来,誓要闹他个地覆天翻,杀就个尸山血海。看完信笺,却只觉在这人类身躯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苏醒。最终,在道人剑尖所向,无声拂袖而去。

穆玄英只觉心头被什么线牵引着,道:“后来呢?十年后,见到彼此了么?”

莫雨便不再停歇,继续往下翻。

几年后,客星犯主,人间生战,千妖百鬼诸魔现,天下就此大乱。

未及十载,少年提前负剑下山,凭一身本领与特殊体质,捉缉邪祟无数。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次马失前蹄,险些丢了性命,危急关头得一英俊男子出手相助,方化险为夷。

少年恍恍,只觉那眉眼中隐有故人痕迹,细细问来,所答分毫不差,竟就是那令他牵肠挂肚了这些年的兄弟。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少年喜不自胜,二人相认,重逢欢喜,便再诺结伴同行。

这一路,巴蛇见少年剑斩山精,符退厉鬼,雷霆手段,亦有悲悯之心。想到自己,偶也不自觉生出些自嘲之心。

它想:我究竟在嘲自己浪费修行光阴?还是在嘲这朝露短暂,终究殊途。

答案无从知晓。

他们相伴一载,便又到了蛇蜕之期。

这次它做了回聪明蛇,寻了处不会被搅扰之所,这才放肆做了自己。这次,他克制住了自己血脉之中喷薄欲出的屠戮**,却不料天劫紧随而至,又险些将他劈了个骨肉分离。

它瘫在山野之中,任凭雨哗哗而落,浸入满身的伤口里。

其实百年也无非这样来去,却不知为何,这一次,只觉得雨水寒凉得像冰。

漏夜之中,有微弱的光刺破黑暗,在它失焦的眼前晃过。恍惚间,它忘记了隐去身形。

少年身披蓑衣,提灯呆立在暴雨中。

完了。巴蛇想。就这样结束吧。

少年没有拔剑,没有转身,而是在一片微若萤火的光芒中,用力抱住了它。

也是,这么聪明的人类,怎么会想不到自己的身份,更何况早在那样久的岁月里,早在他咿咿呀呀摸向自己那尚未长出的角时,他们就曾这样最真切地见过彼此。

人类的身体可真温暖啊,竟让一条活了那样久、那样冷情冷性的蛇,都产生了无边的眷恋与向往。

或许,寻到这样的温暖,才是它来这人间一遭的最大意义。

莫雨念及此处,停了下来,而后将书合上,不再继续。

穆玄英眨巴着眼,很是疑惑不解:“怎么不继续下去?终究是寿岁有别,总该有解决之道才是。”

莫雨沉吟片刻,道:“你就当是他们如此过完一生,缘尽于此罢了。”

“我不信。”穆玄英道,“分明后面还有内容,你快说与我听!”

莫雨只好道:“后来,两人相伴修行,少年多积功德,但求死后能博个城隍之职,继续护佑苍生万民。巴蛇却欲早日化龙,以自己精气血肉,助少年肉身成神。”

“这……”穆玄英迟疑道,“以少年对巴蛇的爱重,只怕此举……是断不能为的。”

“左右最后谁都没能如愿。”莫雨淡淡道,“巴蛇为妖设计,险些被人族射杀,终是少年挡下这一箭,就此身陨。巴蛇大悲大愤,触山而落,从此天涯海角,不见踪迹。”

穆玄英:“……”

他眨着眼,眸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情绪,困惑、惊讶又或不甘,最后只剩下眉头紧拧,溢出一声闷闷的叹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可我觉得,很好。”莫雨将书放在一边,“世事本就没有全美,多是分钗破镜、彩云易散,阴亏之月,才作寻常。”

“但,正因现实如此,人们才需要一个美梦,一个圆满故事,不是吗?”穆玄英道,“若活着已然满腹苦楚,何不能在故事里求一个完满?”

见他实在低落,莫雨索性摸摸他垂下的头,道:“你若当真不喜欢,我来日重添一个结局就是。”

穆玄英猛地抬起头,目光亮晶晶盯着他:“真的?”

穆玄英伸出小指,笑道:“那可说好了,改完后,我要做第一个看的人。”

“还说自己不是四岁。”莫雨失笑,却还是伸出小指,与他勾上。拇指相对,穆玄英猝不及防探额轻轻撞上莫雨眉心,浅浅笑道:“只要是你写的,无论什么故事,我都欣然藏之。”

亲昵间,啪嗒一声响,有本更小更薄的绯红册子从穆玄英手中的《双星》掉落下来。

穆玄英拾起,似乎是同一人的字迹,许是正文写不下的故事,又这般加塞了一小篇。

“《郎骑竹马来》……”他含混道,“这是李白的诗啊。”

“也是怪哉,这书所写大抵与事实相符,若非颇晓内情之人,恐怕也无从书就,只是每每到情节转折处却总出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真令人汗颜……会是谁写的呢?”

莫雨道:“闲人写闲书,怪人说怪事,谁知道呢。”

穆玄英看了半天,捺不住开口:“那本里,大多说的都是咱们小时候到分开时的旧事,这册就有些意思了……写的是战乱结束后,咱们隐居山野的故事。”

莫雨道:“哦?说来听听。”

“莳花添春,鸣蝉闹夏,东篱采菊,闲钓江雪。”

“我们会有一处小院,两间茅舍,三四良田种疏瓜五六,养七八尾鱼,及至九九,余生十全完满……”

他看着那些字,不自觉逐一抚摸,仿佛指腹下流淌而过的不是毫无生命的墨迹,而是真实可以触碰到的、属于他和莫雨、属于无数人勾勒过盼望着的……那个并不遥远的未来。

“真好……”穆玄英笑道,“我喜欢那样的未来。”

莫雨揽住他,轻声道:“会实现的。”

“是啊。”穆玄英道,“无论是太平人间,或者悠然终老,都会实现的。”

他半倚靠在莫雨肩上,眼见无数繁星在眼前铺开,迢迢遥遥,映照城阙千坊,逐随永安清明长渠,奔向更遥远的千里万里无边山河。

是年十月,新皇继位,任仆固怀恩为朔方节度使、河北副元帅,联回纥大军,进兵洛阳。此后唐军战事连连告捷,歼敌数万,彻底攻下洛阳城,迫得史朝义向东奔逃。

江湖各势力亦于此时,与朔方军数度挟击叛军。

昭觉寺外,朝晖覆宝刹,两支形制各异的队伍自两道相遇,为首将领披甲执锐,打马间刀剑相碰,照亮彼此盔下一双或淡漠或明亮的眼睛。

相顾含笑,交臂而散。

大殿之上,庄严宝相,一双慈悲目,送不畏死生的英豪纵马向喧嚣红尘去。

此一生却,百年穷尽。

太极龙吟,江海萍影,荣华哀歌,皆作后世墨笔,千书一史,合卷归屉。

故国梦矣。

注:

1、“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出自李白·《少年行》

2、“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出自李白·《长干行》

3、“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出自《木兰辞》

4、烂柯人,原出自《述异记》中的故事,这里更多取自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的诗句:“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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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玉漏莫催此夜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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