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新城守了七日,晋阳的援兵始终没有来。
自带的粮草快要吃光了。一番计算后,李大恩不得不下令将每日两餐的分量又缩了三分之一。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因为半饥不饱,李大恩说话的中气也不像从前那么足了,“娘子可有什么良计?”
或许是吸取了上次在雁门的教训,这一回突厥人出奇地有耐心,将新城团团围住后便不再动作。甚至都未曾骚扰叫阵,只等着他们自溃。
新城孤悬塞外,无从得到后方并州的补给。粮草每吃一口就少一口,此时真如坐吃山空。
然而比饥饿更难忍的是严寒。
大雪前日就停了,但融雪时甚至比此前落雪时更冷。突厥人饲育牛羊,能以牲畜或野物的毛皮御寒。然而中原人只能裹上一层层麻衣,手足脸耳无不冻得青紫生疮,连李瑛的手上也有几处破溃。
房内的炭火奄奄一息,热意很快在窗缝漏进的冷气中消散了。
阵阵阴风使李瑛肩上的旧伤痛得更厉害了。去岁在苇泽关时心情大致是畅快的,旧伤也几乎未曾痛过。近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值内忧外患之时,绵密痛楚反而提醒着她这副身躯也力不从心。
她忍住抠挠手上冻疮的**,“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要么战,要么逃,要么…降。”
“我辈自当为陛下尽忠。况且突厥人见利忘义、违信背约,未见得肯践诺,又怎能不战而降?”
李大恩很快说道,其余参将面面相觑,随后也讪讪附和。
然而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未出口的话。
倘若今日是李大恩一人在,降了突厥也无可厚非。不仅能保住麾下将士性命,说不准突厥人直接就地将他安排在新城,他还能从一介武将变为一城之主。
但李瑛也在此处,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她手中曾握有重兵,是帮助当今圣上入关的一大功臣。同时她也是皇帝亲女,宗室的举动代表着一国威仪。倘若李瑛带兵降了突厥,不仅她一人要遗臭万年,还不啻于向国朝上下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所以他们不能降。
但战和逃其实是一回事。整个新城被围得水泄不通,纵然想逃,也得先打出个缺口再说。
李瑛用简单几笔勾勒出新城地势,在西侧城门处画了个圈。
“兵法讲围师必阙,看来突厥人也懂得这道理。近几日巡防看得出,只有这一处的兵力稍薄弱些。”
一个年纪稍长胡须灰白的参军上前道:“既留了这条出路,想必他们还有后招。城西数里外就是吕梁山,地势复杂易设伏兵。倘若全力从西城门突围,恐出城后遭其围歼啊。”
这话也十分中肯,议论了半晌却又回到原点:该战,可是如何战呢?
李瑛阖了阖眼,捱过肩臂漫上的一阵疼痛,而后沉声道:“突厥有两万余人马,虽人多势众,但为了包围新城排布得颇为均匀。每个城门处的守军并不算多,若尽我军全力,未尝不可一较高下。”
她又在纸上勾出南城门,“因此若我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如围点打援,佯攻西门处的突厥兵。待他们以为我军中计后纷纷来援时,再从其他城门突破,寻隙避走退守雁门。”
众人一时沉默,亦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然而…谁来佯攻,谁来避走呢?
李大恩当先抱拳道:“我愿为殿下掩护,当先于城西突围。”
她与李大恩是这支军中职衔最高的两名将官,于情于理都该各领一路人马。然而李瑛的身份贵重,不宜身涉险地,如此安排似乎也是应当的。
李瑛却没有当即敲定,反而慢悠悠看过每个人的神情,方开口道:“虽说军令如山,但令出不可无凭,断没有谁替谁涉险的道理。况且城西外是否有伏兵也未可知,最终哪条路走得通还说不准。不如就叫天意来决定吧。”
其余人不明就里,呆呆看着李瑛撕了两条草纸各写了一个字。她又将纸条各自团起,微微一笑道:
“我与李将军来掣签吧。”
李大恩脱口而出:“殿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李瑛并不因这反驳动怒,十分平静道,“由天意决定甚为公允,或是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李大恩平素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反驳,只好颓然道:“听殿下安排。”
李瑛于是将那两个纸团弹到他手边,漫不经心道,“将军先请。”
李大恩深吸口气,但并未犹疑,拣起一个打开了。纸团里写着——
“南。”
他深深皱眉不语,李瑛却浑不在意,起身活动手腕,“如此甚好。明日晨起把最后的口粮吃完,我们就出击。”
随后将各参将掌管的调度安排清楚,才散了回各自营中去。
“你怎么还不走,”李瑛看着愁眉不展的李大恩调侃道,“莫不是想在我这里蹭饭?实在不巧,我这里也没有余粮。”
他却没有笑,只是一双眼睛紧盯着她,忽然问道:“另一张字条里也是‘南’,对吗?”
李瑛沉默片刻,而后轻轻一笑。
“你家里不是还有位二姑娘?一身武艺莫要荒废了,回去教给小丫头多好。”
李大恩双目圆睁,乱蓬蓬的胡子有些抖,半晌才挤出一句:“娘子的身份贵重,怎能…”
她却立刻打断道:“兵法里只教过调虎离山,可从没教过人以身饲虎,没有叫一个人平白为另一个人牺牲的道理。况且若非要说的话…”
她忽然明媚一笑,“这可是我自家的江山,为之肝脑涂地也不算冤屈,你何必拦着我呢?”
他半晌无言,而后抱拳郑重一揖,“臣谨遵殿下令。”
——
翌日寅时,新城。
李瑛将佩剑擦拭干净,收剑入鞘。
“出发吧。”
她翻身上马,平静对李大恩说道,就像在雁门时邀请他一起去城墙上走一走。
他喉咙中仿佛梗了什么,戳得他肺腑难安。却只能迅速上马,两人各领着麾下将士相背而行。李瑛这一路的人马稍多些,毕竟要让突厥人以为他们欲从西侧全力突围,人手若太少,戏演得也不真。
她立马于西城门前,回身看向跟着她的士卒。他们在北地凛冽的风中勉力攥住枪盾,用茫然的眼神望着他们的主将。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寒冷,每个人的身形都略微蜷缩着,从方才最后咽下的干粮中汲取微不足道的稀薄热量。
有些参将从关中一直跟随她直至今日,但更多人与她从未相识过。
他们是列阵中的一个个黑点,是需要粮草喂养喘着热气的活物,是持枪披甲或引弦射箭的战具。
然而他们会因病痛哭嚎,也会在看到她手上冻疮时羞怯地拦下她,神秘兮兮地讲出自己家治疗冻疮的不传之秘。
他们有自己的名姓,有父母妻女,有战后归乡想完成的心愿。乱世人命如草芥,可李瑛不能释怀。
此战他们孤悬塞外,没有补给,没有退路,亦不会有援兵。倘若所料不错,他们只能赌吕梁山间或许存在的一线生机。
她拔剑出鞘,扬声喝道:
“今日一战不求开疆拓土。新城苦寒,非埋骨之地。我只要你们活着,为自己的性命而战,为了你们牵挂的人——
回家!”
千余人同时落盾于地,竟发出沉闷的一声轰响,而后是异口同声的:
“谨诺!”
李瑛拨转马头,右手高举利剑,“出击!”
突厥人扎营于城外二里处。当他们的前队最初攻入营垒时,突厥人尚未集结出迎敌阵型。甚至有人刚刚醒来还没系好袍褂,匆忙间甚至找不到马刀。
最初的半刻钟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突厥人亦很快调整过来,活着的人迅速翻上空着的马匹拉开距离。
胡笳吹响了,远处有马蹄声滚滚而来。
真正的硬仗开始了。
起初冲锋时,李瑛以长枪破开人障。对于未着战甲的人而言,这就像用小刀划豆腐一般轻易。纵然敌军仓皇骑马尽力跑远,她亦可用弓箭取其性命。
然而随着其他几处城门的守军纷纷赶到,推进变得愈发艰难。当长枪枪尖卡在一人的重甲缝隙时,她果断丢开枪杆,矮身躲开那突厥兵剧痛之下的反击,抽剑格挡借力将其戳到马下。
那人很快消失在无数重踏的马蹄间。
飞溅的鲜血糊住她眼睫。最初还是温热的。她用左手迅速抹了把脸,冰冻的手指竟觉得慰藉。然而很快那些血迹就板结在指缝间,刀剑相架时被震落成锈红的粉屑。
战场仿佛一座巨大的绞盘,有条不紊且一视同仁地将兵卒和战马绞磨得血肉横飞。
迎面冲来一个叫嚷着的骑手,李瑛微眯双眼判断着他的行迹。正要将其盾牌挑飞时,斜剌里陡然冲出一记冷枪。
她心中一惊,左手立时抽出马侧绑着的障刀,迅速挥出格挡。
白刃相接的刹那,她并未如预想中接住这一击。重力沿着手臂震荡肩胛,撕扯着旧伤肌骨相磨,剧痛之中险些脱力松开那柄刀。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迎面而来的突厥兵已至近前抬枪|刺来。李瑛只来得及咬牙扯动缰绳,毫厘间避开枪尖,马臀却被刺伤了。
马儿吃痛高高跃起前蹄,她攥紧缰绳扼住马颈才没有被掀下去。
然而就在这一跃之间,她看见重重人马外那个男人冰冷漠然的面孔。
是颉利可汗。
见她看来,他露出一个满是讥嘲意味的笑。
而后仿佛雁门一战的镜像,他于抬手间张弓放弦。羽箭离弦而出,裹挟风雷直逼李瑛而来。
电光石火间,她眼中只有那闪着寒芒的箭镞。若放开马颈,她会跌入乱军中被踏成烂泥。若不放手,顷刻间她便会被那只箭洞穿身躯。
缰绳在冰冻的掌心勒出血痕。她想,马儿是骑兵最后的同袍,她不能放手。
下章就重逢(双手合十
注:
1.掣签:即抽签抓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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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朔风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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