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了沙滩，潮湿的沙粒从鞋底脱落。
脚下原本还松软的地面渐渐变得坚实了起来。起初是一些嵌着碎石的踏脚痕迹，再往前走，路面变成了平整的水泥铺道，边缘还有规整的排水沟槽。
这是人工硬化处理过的地面，而且维护得很好。即便长年被海风吹拂，海水浸润，也看不出多少风化和盐碱侵蚀的痕迹。
再走几步，水泥路忽然一转，眼前便是一片开阔的绿色草坪，丝毫没有荒岛应有的杂乱与野气。
庭院里点缀着成排盛开的花卉，颜色缤纷，从不知名的热带品种到熟悉的玫瑰、向日葵和郁金香，应有尽有，香气也随风轻轻卷起，令人心神一阵一阵地放松。
而四周的景致更是开阔明朗。海风轻快地吹拂着，带来淡淡的咸味与湿润的气息。高处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远处的浪花在礁石间翻涌，一如远古未变的风景；而庭园中央却铺设着整齐的石板小道，引着众人穿过花影，通往不远处的主宅。
成步堂眯起眼打量着那座建筑——与其说是古老庄重的宅邸，不如说是某种庄园式的别馆。红瓦白墙，带有典雅的欧式立柱与拱窗。它坐落在临海的高地上，背倚翠林，面朝波光粼粼的海面，像个从画里搬出来的度假场所。
“这地方还真是……”他下意识地喃喃。
“心旷神怡？”牙琉雾人偏头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道。
“很适合养老啊。”成步堂双手交叠在脑后，懒洋洋地回答。
也对，这就是牙琉雾人会出现的场所吧。
在这样的天气里，在海岛上漫步，确实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可惜成步堂身上这件毛线衫实在不太合时宜。他一边跟着走，一边暗想：下次一定换成拉链式的卫衣，春秋两季都能穿，实用又方便。
刚才热情的来迎接他们（当然，主要是迎接牙琉）的，就是这座宅邸的管家。年纪大概三十出头，举止利落，面容上带着一股老练的精明劲儿。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能把宅邸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
当然了，会看人下菜碟，本身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人际技巧。
他们被引至案发现场——豪宅的地下室。脚步一踏进去，周围的空气顿时阴凉了几分，阳光不再照在背上，那种让人微汗发燥的热气也一并褪去。
成步堂在心里重新评价了自己这件看起来“过季”的毛线衫：在这种阴冷的地下室里，还真是穿对了。
倒是牙琉雾人，成步堂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想。他还是老样子，讲究得一丝不苟——里面是熨得笔挺的衬衫，外面是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这么穿，在地下室里怕是早就被潮湿阴凉的空气裹了个透心凉了吧？他不会冷得微微发抖吧？
想到这里，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牙琉雾人侧过头来，斜睨他一眼，嘴角带笑：“成步堂君是不是正在心里编排我？”
“没有啊。”成步堂一摊手，一脸无辜，“我现在可是你的助手，还等着你给我发工资呢。哪有助手会取笑主人的？”
毫无疑问，“主人”这个词显然取悦了牙琉雾人。他轻哼了一声，没再反驳，只是嘴角的弧度悄悄扬得更高了些。
……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吧？
成步堂在心里暗戳戳地想。
“就是这里了。”
绕过七拐八绕的地下通道，豪宅的管家终于在一扇沉重的金属门前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老爷平日里用来炼金实验的工房。案发时，门是锁着的……不过老爷平常也喜欢一个人关门做实验，所以一开始大家也没在意。”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掩的惋惜，“可这次，他一连五天没露面。等察觉不对时，大家聚集到这里，决议把门打开……结果就，已经……”
成步堂听完，忍不住嘀咕：“又是密室杀人案啊……这都快成推理小说里用滥的经典桥段了吧。”
“咳。”牙琉雾人轻轻咳了一声，目光略带提醒地瞥他一眼，“成步堂君，请你尊重一点。这是案发现场，死者的家属和管家都还在场。说话还是注意点分寸吧。”
说着，牙琉雾人侧头问管家：“当时这扇门确实上了锁，没有疑问吗？而且……为什么要强行破门？说明钥匙只有一把？”
“是的，绝对是强行破开的。”管家点头确认，语气里透着一丝愤然，“我一个人先试着从外面踹门，踹了好几脚，但那是特制的精钢门——老爷说这是为了稳定工房内的元素结构，外壳必须坚固，法阵才能发挥最大效力，不让能量外泄。”
“踹不开之后，我立刻去叫了楼上的几位少爷和佣人，一起把工具箱搬来，用电锯硬生生把门切开的……花了起码十五分钟才进去。老爷当时就倒在里面，钥匙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那扇门，确实只有一把钥匙。”
“所以说，”成步堂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开口，“排除了‘伪装破门’的可能性咯？看来真的是个密室了。”
这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却像是踩到了管家的尾巴。他脸色顿时涨红，连地下室里湿冷的空气都掩不住他额角的汗珠：“第一时间发现异常的是我，是我去叫人破门的，众目睽睽之下，整个过程都有在场人作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动手脚了？”
“请冷静。”牙琉雾人温声打断了他，轻轻举手示意，“我们只是例行确认事实，管家先生并非被怀疑的对象。”
他回过头来，镜片映出一道冷光，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对成步堂说：
“我刚才就提醒过你，说话要慎重。这里可不是你过去习惯的、拉起警戒线、由警察控制的案发现场。你总该顾及一下死者家属的情绪吧。”
“是是是，牙琉大律师。”
成步堂嘴上敷衍应着，心里却在盘算——
看起来，这可不是平常能随便踩踩黄线、四处乱翻证物的案子了。
这座孤岛是某位古老家族的私人领地，在这里行动，确实得格外小心……比如说，从现场“顺走”点什么的时候，就必须更加谨慎才行。
刚才简单试探了一下，果不其然，这位管家的警惕性极高，对外人充满防备。而这份防备，大概不是无的放矢。
这种隐居岛上、自成一统的大家族，想来确实是隐藏着很多的秘密。对外人充满防备也是正常的。
岛上发生了家主死亡的命案，被害人亲属和家仆不仅不叫警察过来勘察现场，反而第一时间把牙琉这个律师叫来了……
这些念头，成步堂统统压在心底，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懒洋洋地跟在牙琉雾人身后，看起来像个不太上心的随行助手。
“那么……请让我看一下案发现场。”牙琉开口道。
“您请。”
管家立刻收起方才的怒意，恢复了作为大户人家专业侍从的标准姿态，神情恭敬地为牙琉雾人推开了那扇通往地下炼金室的厚重钢门。
门轴咯吱一响，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幕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场景——
死者仰面躺在地板中央，神情安详得近乎睡着。他周身勾绘着一整圈庞大而繁复的炼金术阵，古老的符号与几何图案交缠纠缠，像是将他牢牢地封印在法阵之中。那些符号此刻仍微微泛着淡淡荧光，宛如夜空中静谧流转的星辰。
死者就像沉睡在一片人造的闪耀星海之中，既不恐怖，反而有种诡异的宁静与神秘之美。
成步堂微微皱起眉头。
眼前的景象确实震撼。密室中布满繁复的炼金符文，淡淡光芒从地面升起，将死者置于各种星座的符号之中，恍惚像是在宇宙中乘筏而行。梦幻、神秘，充满了某种近乎宗教般的仪式感——
但成步堂却丝毫没有被这种氛围所迷惑。
他甚至有些麻木了。
不知为何，他好像已经对“魔法世界”具备了某种免疫力。大概是见过太多更荒谬、更不现实的现场吧。如今再看到这种布置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又明显是“人为制造”的魔法阵，实在是提不起劲来啊。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才刚踏入这间炼金工房没多久，头就开始发晕，喉咙隐隐作痛，鼻腔与呼吸道里弥漫着一股熟悉却令人不适的金属气味。
“……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什么毒？”
成步堂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直言不讳地问道。
“那当然啦，”管家理所当然地回答，“这里可是充满了水银蒸气呀。”
“啊？！”
这一下，不止是成步堂，连一向从容不迫的牙琉雾人也忍不住惊了神。他猛地回头看向管家，当然，表情依旧维持着贵族般的克制与风度，只是语气冷得可怕，半分温存也没了：
“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开门之前提前说明？”
礼仪尚存，但成步堂知道，他这会儿心里一定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小剂量吸入是没关系的！”管家连忙陪笑，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他们又请出了门外。
即便离开了那间地下室，成步堂和牙琉雾人仍旧感觉头晕目眩，呼吸中充斥着血腥与金属气味，胸口沉闷，喉咙发干。
成步堂干脆将手里的毛线帽按在鼻子上，权当临时的空气过滤器，心里一边咒骂一边盘算：
这一趟出差的损害赔偿费，得好好从牙琉身上要一笔才行。刚到现场就被送进一个充满剧毒汞蒸气的不通风密室里，多吸几口怕不是得全员进医院去做血液透析。两位法律界的重要人士就这样殒命在勘察现场的过程中，说来要上霓虹司法史了……
——等等，这还是个孤岛吧？！
他猛地回神。
糟糕，万一真中毒了，这里连救护车都未必来得及赶到。
……这岛上有直升机吗？是小船划出去快还是开车快？开车是不是还得等塔桥定期降下来的时间段才行啊？！
成步堂脑子里一团乱麻，乱七八糟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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