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血迹未干，一步一印，深深浅浅，从怀念最深的地方，直至缘分归处。不近不远的这段路，却是情渺渺这辈子走过最长，最痛苦的路。
疏楼西风近在眼前，空寂寂没有半点人声，穆仙凤和默言歆留在不解岩未归，整座庭院只有西风吹拂飞花漫舞，迎接着外出返家的主人。
青袍道者抱着紫衣儒者，如幽魂鬼魅般安静飘入疏楼西风。刚通过正门匾额，情渺渺从头到脚装容尽改，竟是变回玄鸣涛的本来模样，穿着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鹤袍玄衣，披散着白发，神情颓丧。
霎那间，满园月华有灵同时感应，洋洋洒洒瓢泼起一场花雨，宛若寒雪淋身，迷离了眼前视线。
“咻咻，我们回来了……”
低喃细语，生怕惊醒梦中人，又怕惊扰这满园清幽。
每往前挪动一步，都像要耗尽全部气力，玄鸣涛跌跌撞撞地来到西风亭，动作迟缓地坐于亭外阶前。
低头瞧了瞧怀中挚友，眉间愠怒未消，紧闭的双目却再也无法睁开瞪自己一眼。玄鸣涛轻手抚了抚龙宿的眉头，冰冷僵硬无法揉开半分。
“你狠不下心，我就帮你狠心……恨我吧，你一定要恨我！只有带着恨意离开，重见之时你才不会留手，才能使出全力杀死我。”
冰冷的话语，一如怀中冰冷的人，只有体内那颗跳动的人心才知道，滚烫的泪水是如何将一名自抑所有感情的人吞噬淹没。
“我从来……不曾……这样……拥抱过你……”
哽咽的声音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凝视着挚友沉寂的面容，难以压制的剜心之痛，摧得玄鸣涛肝胆俱碎，不由呕出一大片心头血。
不能动心，会连累师兄……可心不由己，如何能止？只有断了命，才能歇了心，才能让过往一切真正成空。
玄鸣涛，没这个资格。
手中稍稍用劲，揽着挚友往怀中更抱紧几分，玄鸣涛侧脸轻轻贴着龙宿冰冷的额头，双手相执，也只有在此时，在这空无一人的疏楼西风，才敢稍纵情怀。
“咻咻……让我最后一次……再这样……唤你一声……”
低声乞求，亡者不可闻，生者自断肠。
“像我这样满身天命的人，本就不该招惹你……今日过后……我们就彻底陌路了……”
犹记千年前初闻天命时，还不舍得回归戏外人的身份，哪知今时，却由自己动手斩断所有缘分，主动跳离苦境这场生来死去的大戏。
可叹人心啊，终有难舍之情，即使选择顺应天命，也无法全然冷心绝情。
“我的龙宿……永远都是最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等你恢复完整的儒门功体，彻底抛掉嗜血者的身份……天下间就再无人能污蔑诟病你半句……”
贴在耳边的柔语低喃，像梦中呓语，死去的挚友听不见，活着的伤心人说给自己听罢了。
哽咽变为恸哭，恸哭转为嚎啕，强压不住的悲伤如决堤之江，将玄鸣涛完全吞没。无声无息，尽管痛不欲生，依然不敢发出声音，担心惊动附近邻居，又恐被弃天帝感应到。
颤抖的身躯牢牢拥着寒冰般的尸体，仿佛要用自己全身的热血温暖怀中挚友，与挚友一同埋葬于一场盛大的花雨中。
捻指一召，玄鸣涛身上燃起三昧天火，疾速蹿升的火苗焚烧着龙宿早已僵冷的身体。环抱的手分毫未松，连同玄鸣涛一起承受天火焚身带来的无边痛楚。
或许身上的痛苦，能稍稍减轻心头的苦涩……天火越旺，玄鸣涛揽得越紧，哪怕最后到头来还是陌路两端，此时此刻，仍旧贪恋最后一点情谊。
三昧天火烧尽世间邪物，何况是已死的嗜血之躯，眼睁睁看着挚友化为点点灰烬……
怀抱空了，眼泪干了，喑哑的嗓子像被刀子剌过一样，满喉血腥不停翻涌。身上衣袍烧得斑驳破损，处处血痕，怎奈圣魔元胎之身愈合速度极快，不会损伤本原分毫。
无论受怎样的折磨，终究再换不回一句‘涛涛’……
玄鸣涛沉沉苦笑，术法念动，七星迴影阵展开，自未烧完的天火中汇集龙宿元神，将之妥善封入锁元盒中。
西风一起，花雨更扬，吹起满身满地的骨灰随风而散。玄鸣涛心一急，竟用神之岚将龙宿所有的骨灰，连同散落的月华花瓣一起，卷入一只早就备好的雪白瓷罐中。
扬袖一挥，西风亭旁原本的衣冠冢应声碎开，埋在土中的小木匣里，保存着一些玄鸣涛千年前的旧物，可惜刚一曝光，那两套衣服就迅速氧化腐烂，转眼沦为随风而散的尘沙。
玄鸣涛并未因此伤春悲秋，连相交千年的挚友都能亲手杀死，这人间，哪还会有什么永垂不朽呢，最终都要化为一抔黄土。
他化出一分道元护住这只瓷罐，小心翼翼地把支离破碎的龙环逐片放入罐中，压着罐底龙宿的骨灰，也算一种陪伴。
封上瓷罐，一手一捧土，重新堆起坟冢。
这次，不再是衣冠冢，而是切切实实的——疏楼龙宿之墓。
只身立于白玉碑前，注视着碑上千年不褪的诗文，玄鸣涛戚戚闭目。
愿逐月华流照君，此时相望不相闻……正如当下情状，月华犹存，君不复在。
缓抬手，掌中凝气，自上而下抹去那首龙宿泣泪书写的悼念诗。
光洁如新的碑面亮可鉴人，后来者却无意在上面刻字。就留这一座无字碑给龙宿吧，如同他们被拦腰斩断的友情，难以细说，也无从说起。
自龙鸣江带回的酒坛每一坛都下了药，玄鸣涛这会儿毫无顾忌地放开痛饮，将龙宿的‘心意’通通饮下。
随后，从自己的袖中乾坤化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瓶，内中藏着玄鸣涛自己刚酿不久，新的月华酒。
又是青涩冲鼻的辛辣气味，与那时龙宿最后一次尝的酒味相差无几。玄鸣涛倾瓶倒在无字碑前，算作与好友共饮。
呆呆驻足碑前良久，直到花雨不再纷飞，直到日头偏西，昏黄的夕阳遍洒疏楼西风，暖洋洋的金黄照得院落透亮，却暖不了沉溺伤痛的人。
玄鸣涛取出一直珍藏的紫金箫，与一册修缮完成的新儒律，一起放到西风亭的石桌中。前世托白子墨转交，今世自己亲自交出，感情总归不一样。不觉释然，反而是更加刻骨的锥心之痛。
西风无情，透过箫孔兀自呜咽作响；飞花有情，簌簌花泪留不住必须离开的人。
口中断断续续念着好友诗号，脚下一步一回头拖延着不愿走出这片旧地。纵然万般不舍，奈何天时相逼……
一出疏楼西风，玄鸣涛即刻换回情渺渺的装扮，一身清冷，眼神疏离。他随手发出两封飞信，再望一眼静谧安详的疏楼西风，此后，这个地方再与他无缘。
计划早定，不可动摇。玄鸣涛再度稳了稳心神，化光往下一个目的地飞去。
定禅天中，净琉璃菩萨等他多时，见得太极印显现，不需情渺渺自我介绍，便知他真实身份。
“菩萨，劳烦你了。”玄鸣涛合十作礼。
“你当真做好决定，要放弃那朵双生的无垢梵莲？”净琉璃菩萨再次确认。
“是。”玄鸣涛毫不犹豫地回答，“请菩萨用那蕊无垢梵莲为龙宿重塑新躯，日后他便能摆脱嗜血之身，重获新生。”
“吾听闻嗜血王者之躯不老不死不伤，疏楼龙宿应是希望得到这种能力，才自愿成为嗜血者。”
“吾曾问过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虽然没直说，但吾明白，他最后悔的事是成为嗜血者。嗜血后遗症无法摆脱，嗜血污名也如影随形，他那么高傲完美的人，怎能让他一直被嗜血|性|控制。”
玄鸣涛解释道：“况且只要龙宿修复完整的儒门功体，未来对抗弃天帝时，便能充分发挥三教顶峰日月星的三光之力，其他两人就不用牺牲自己的功力去中和龙宿的力量，如此同样也是保全了三先天。”
“但是你怎么办？”净琉璃菩萨担忧地问，“将无垢梵莲让与龙宿，你就无法以此更换新躯，无法脱离当前这具圣魔元胎。”
“这个问题，吾已经不需要考虑了。”玄鸣涛敛眸沉声道，“吾的命星中出现一些特殊的天机画面，昭示吾若主动放弃圣魔元胎，选择重生苟活，那么人间就一定会难逃覆灭的结局。所以我不能退，不能逃，不能怕，只能迎头而上。”
净琉璃菩萨闻言愣了愣，消化了这个惊人的天机后不由叹息：“唉，何不告知众人，让众人一起想办法。”
“这正是吾接下来要说的。”玄鸣涛认真告诫道，“菩萨，请替吾保守秘密，天机一旦说破，反而是给弃天帝留机会，如此功亏一篑，那吾先前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菩萨无奈点了点头：“好吧，吾会尽快帮龙宿制作新躯，你先送他的元神进入琉璃天池静养，最多七日，他必能复原。”
“多谢菩萨——”
玄鸣涛仔细解开锁元盒封印，用道气引出一团混沌的元神，琉璃天池的佛气干净精纯，最适合调养，把龙宿交给净琉璃菩萨可以放一万颗心。
这时，定禅天冲进来两条人影，一男一女，是焦急忙慌的穆仙凤和默言歆。
“情渺渺先生，主人他？！”穆仙凤急得差点撞到情渺渺身上，开口当即就问。
“在琉璃天池。”情渺渺简洁明了地说，“具体情况，先去拜见净琉璃菩萨，菩萨自会说明。”
“多谢！”
余光瞥见两位小辈匆忙往内中跑的背影，情渺渺袖中拳头捏得骨节发白，反复强迫自己不可再回头。
‘好友，七日之后，愿兵戎相见，不再容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