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年纷飞在青埂冷峰数不清的山脉间，严寒成为它天然的屏障，谢绝其他生物靠近；雪，洋洋洒洒在迷途的人身边，模糊了前方的视野，白茫茫浑然与天地同葬；雪，始终落在一个人的心头，即使心灯不灭，也难免身陷雪窝，寻不到来时出路。
一盏明亮道灯在漫天飞雪中缓缓移动，灯笼中的天火脆弱幽微，被寒风吹得摇摇曳曳，却是这片苍茫世界中唯一的光点。
那是道者仅存的希望，心灯既明，映照脚下天命路，尽管满目昏茫，满身重压，都不会踏错半步。
迆迆而行穿过乾坤法阵，情渺渺的伪装消退，身上忽地暖和起来，但是人世风雪如常，心寒依旧。
望天古舍的小屋关着门，院中空无一人。玄鸣涛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路行至此地，仿佛疲惫到极点，再也迈不动一步。倏然整个人栽倒在地，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爬起，他就这么耷拉着脑袋，弓着背，随意坐在草地上。
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苍出现在门后，面色略显苍白，领口上有一些残留未干的血迹。他披散着长发，没有束上标志性的三层发冠，身形也似有不稳。
抬眼见到那条席地坐在草地上的落寞背影，苍心中了然。他扶着木门慢慢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抱着怒沧琴，一言不发地走到玄鸣涛身后，与师弟同样席地而坐。
背靠着背，静静相伴。
感受到背后传来一股支撑的力量，玄鸣涛微微侧头，瞥见苍师兄的半截衣袍，好不容易压住的心绪再度翻腾汹涌。
苍师兄就是这样，关心的话甚少说出口，关心的行为从来不少半分。
现下，这正是玄鸣涛最需要的倚靠……
静默，无声的陪伴没来由加重了伤情的氛围，玄鸣涛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没察觉背后的苍师兄紧紧攥着拳，压着自己的心口，不停吐纳疏导如潮浪般翻涌卷来的心痛。
“事情……差不多都办完了……”玄鸣涛缓缓开口，被三昧天火熏得烟燎沙哑的声音把他重新带入悲哀的深渊。
他清了清嗓子：“我用情渺渺的身份，逼绯羽姑娘恨我入骨……对待她，要与对待其他亲友截然不同……但凡表现出一丝犹疑，就会害她终生。我……我没暴露身份，所以这一次，她一定会彻底放弃我……她会平安退隐……会家庭美满……会儿女双全……”
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先前毫不在意的假面全然崩毁，心如刀绞的感觉再次袭来。
铮然一道琴音响起，背后飘来怒沧琴的音声，一下冲散玄鸣涛的思绪。久不弹逍遥游，此刻并无逍遥之意，而是潺潺如溪水般温柔的安抚，尽最大努力试图把玄鸣涛从苦海中拉上岸，从哀痛中逐渐剥离。
原是苍正用疼得不停发颤的双手，尽力用怒沧琴平定好友紊乱的心绪——
“是我不好，又沉溺了……可我没法不想他们……龙宿他也……”玄鸣涛赶快按住自己的眼睛，用力挤压，不让泪水漫上眼眶，“师兄，这短短的一个月为何如此煎熬……我宁可自己从未复生，不需要经历将挚爱拱手让人，将挚友挫骨扬灰，将所有的好友亲人一一推到对立面……现在的我，真正一无所有了……”
“你……还有吾……”苍的声音极浅，掩饰着不让师弟发觉自己的虚弱。
“不久之后，也会失去了……”玄鸣涛撑着干涩的眼睛顾自伤心，果然没有感到异样。
断断续续地说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有人倾听，玄鸣涛终于能一纾胸中长久压抑的苦闷。吐尽心声后，哪怕依然钝痛，幸好还有知音相陪。
不知弹了多久，不知弹了多少首曲子，只记得自己的心渐渐不再抽搐，只记得背后的倚靠一直在，只记得苍师兄后来没有再说一句话……
“其实我没有把全部的天机告诉你，就是那天，我在银盌盛雪坐了大半日才想明白的事情。”说起昨日与净琉璃菩萨简单提过的天机，玄鸣涛怅然愈深。
“神州血劫不止发生过一次，在宇宙长河中，时空每倒转一回，人间就会重启一回。重启之后，肩负双神赌约胜负的天命者就会降落人间，或是弃天帝的暗手，或是太阳神托付的人选。神，从未真正放手让人类自己选择。”
玄鸣涛顿了顿，眼神空洞地仰头望天，乾坤法阵隐去了外头肆虐的风雪，也隐去了真实的日月星辰，只有在此地讨论天机，才不会被弃天的爪牙窃知。
“我不知道神州血劫到底发生过几次，一回，两回，还是三回，甚至更多……由磐隐神宫开启后，神柱下的古神碑文所记可知，上一次是弃天帝赢了，人间毁灭。再结合我当初在命星中看到的画面，猜测每一任的天命者都长得与我一样，又或者我就是每一任的天命者，只不过每次人间重启后，都会被神抹除记忆。”
“上回如何惨败，命星中出现过提示，前任天命者选择了太阳神留给他的退路——双生梵莲剩下的那朵。他主动抛弃圣魔元胎，换得自己的新身躯，从而导致那副元胎被弃天帝回收启用，功亏一篑。”
“唉……”后方一声沉沉叹息。
“莫叹气，退路纵断，好在那朵梵莲没有浪费，能助龙宿摆脱嗜血之身，还能避免重蹈上一任天命者的覆辙，怎么不算一举两得呢。”玄鸣涛干笑两声，“做人啊，还是不该太贪生怕死，就像上一任那样，眷恋着一点微末的生机，结果断送了整个人间。这与当年师兄你教我下棋时告诉我的道理一样，一子围小是个人，一片围广是苍生，过于着眼个人得失，容易失去整片人间。”
这次轮到苍低头垂眸，紧抿的嘴唇挡住了千言万语，憋在心里无法吐露半句，只有凝滞的琴音暴露他此刻心神不宁。
“师兄？你没事吧？”玄鸣涛伸手自后搭了搭苍的肩，关心问。
只不过是琴音延迟了半分，并无错漏，他这会儿倒是回了神，听出了苍的不对劲。
“嗯……”一句短促的回应，琴声恢复完美，继续流畅而奏。
听苍没有表达任何看法，玄鸣涛接着分析道：“磐隐神宫没有神罚之招或许是弃天帝干预的结果，他总不可能放任这个明显的作弊行为一次次存在于赌局中。”
“不过我们不是毫无办法，我后来细细回想，发现上一任天命者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设计将白虹剑穿越时空抛入我的心境，借着神息的这段因缘，在我们之间种下羁绊，使这副圣魔元胎不论怎样进化，都没办法到达完美的巅峰，终究存在一道避无可避的破绽。如此就算磐隐神宫没有神罚之招，人类也有翻盘的机会。”
“原来这个机会……是以你的死亡为代价……”苍终于说话，压不住的伤势骤然爆发，一口鲜血喷出，草地瞬间染红。
“师兄！”
玄鸣涛迅疾转身，一把捞住摇摇欲倒的苍，将他揽在怀中，顺势一掌饱含道元的功力灌入胸口，替苍理顺气息。
“无妨……”苍艰难地喘着气，安慰地拍了拍师弟的手。
“是我的错……没有自抑情怀，害你岔了气息，部分三尊之力走错经脉，受了重伤……”玄鸣涛自责感伤，只能运更多的元功，帮师兄暂时缓解疼痛。
“能为你分担些许，苍甘之如饴。”
苍虚弱的微笑落在玄鸣涛眼中变成另一番伤怀，只得将哀伤转为其他感情，不让消极的情绪淹没仅剩的挚友。
好歹苍师兄活生生，好端端的就在自己眼前，不需要绝情断交，不需要老死不相往来……
“我死，换你们生，这桩买卖赚大发了。”玄鸣涛强迫自己咧出一条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吾还以为……白虹剑是你的生机……”苍无力长叹，又呕出不少鲜血。
玄鸣涛轻轻为师兄揩去嘴角血迹，苦笑着摇摇头：“一页书曾经说过，生死，出入自在，乃大解脱，如梦幻空花，八百有十，白鸟湮没，秋水天连。如今我能达到那种境界了，苍哥，该替我欢喜啊。”
不知是伤重，还是心痛，苍一向高深莫测的眼中竟流露出直白的难舍之情，他别扭地略略别开对视，反手却牢牢揪住玄鸣涛的衣襟，声音略带凝噎：“玄涛，吾……不会让你失望……”
注视着师兄写满悲伤的脸，玄鸣涛不觉愧意更深，干脆直接将苍抱起，边往小屋走，边转移话题。
他装作没心没肺地调侃道：“哎呀苍哥，别伤心嘛，我又不是马上就挂了，没必要这么感性啦。先给你调复伤势，日后再来讨论怎么送弃天帝那个空巢老登回家。”
“老……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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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唯一的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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