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路就在脚下，回乡的人踽踽相依，长长短短思念，远远近近难至。
身上创伤不停渗血，伤势深沉甚至做不到化光而行，这段归家路，漫长得似乎怎么都走不完。
背上的挚友早已凉透，仿佛一块沉重的玄冰，寒意直透背心，分不清是身寒，还是心寒，抑或是这条回去的路上景致萧瑟寒凉。
苍颠簸着脚步，踉踉跄跄，前进一步，倒退三步，仍专注护着伏在背上的师弟，留神将脖子歪过一边，让师弟的头能稳稳当当靠住自己另一侧的肩颈。
黑暗道近在眼前，苍腾出一只手本想向内中发射信号，希望照世明灯能见到，出来帮他们引引路。
谁知一松手的功夫，忽觉有什么东西从肩头滑落，余光扫过，竟是师弟的头颅……脖子上缠着的紫纱固定不住僵化的切口，又现身首分离之状。
苍急忙放下尸身，半跪下来拾起头颅，简单擦去玄鸣涛面上尘土，重新将头安回脖子，脱下整件外袍撕成碎布条，一层一层厚厚裹起脖颈断处，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快了，走完黑暗道，马上就能到达湛天峰。”苍轻声对玄鸣涛的尸首说，气若游丝的声音仿若耳语，几不可闻。像在安抚刚刚被他惊扰的师弟，也像在给自己打气，无论怎样困难，都要把师弟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囫囵抹了把嘴边血迹，抓紧时间调息固元，等照世明灯一出现，便可继续未完的行程。
照世明灯还没出黑暗道，远远望见外头两人的惨状，连忙冲出来运功为苍调息，甚至还想去给玄鸣涛把脉医治。苍婉拒了他的好意，在慈郎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将师弟负于背上，深吸一口气，提步进入黑暗道。
湛天峰，昔年竹海飞花的景致尚未恢复，二次道魔大战后，光秃秃的山峰只有星星点点的杂草与野花作伴，好在山顶别尘居的屋子没有太大变化。
照世明灯一直把他们送到湛天峰，才应苍的请求离开，回去黑暗道苦境方向送出两封飞信。
道境相比于苦境更加清幽空寂，照世明灯走后，完全安静下来的别尘居静得令人心慌，苍独自坐在榻边，目光空洞地凝望着师弟冰冷的尸体。他拼尽全力带回的，也不过是一副空躯，可除了这副躯体，天上地下，何处存留挚友之魂？
苍怆然悲叹，顾不上自己调息，翻出一块干净的手巾，去院中打了一盆清水，返回榻边，俯身仔仔细细为师弟擦去满身血迹泥污。
尽管身上伤痛，待在别尘居却像完全感受不到重伤带来的痛楚，反而有种心安落定的感觉，让苍暂时忘却外伤困扰，专注沉浸在自己与挚友独处的安详中。
轻手抚了抚师弟沉静的睡颜，最后一次，将这张面容深刻脑海。舒展的眉头，紧闭的双眼，自复生以来，恐怕没有比此刻睡得更安稳祥和。
苍扯出一条极其虚弱的微笑，执起玄鸣涛的手说，“吾记得赭杉说过，在柜子里给你留存了不少新道衣。你素来爱干净，吾不会让你如此安眠。”
柜子里果然塞满了新道衣，上回玄鸣涛复生后取走一套，老弦首就又命人制了许多送来，以便让玄鸣涛回家时随时随地都有新衣更换。
清一色都是玄袍，绣样花纹各不相同，有祥云，有猛禽，还有松竹鱼龙等等。苍挑了件玄鸣涛常用的鹤纹，褪下他身上魔神专属的黑金法袍。圣魔元胎之身完美无瑕，即使经过空前绝后的大战，依然不留一丝伤痕。
除了，左胸愈合一半的洞穿剑伤——
伸手不敢触碰那道早已鲜血封干的伤口，僵硬的胸膛失去起伏心跳，空洞的心槽永留这道贯穿剑痕，一如无魂的尸身不会再回暖半分，灰白的面色永失鲜活，沉眠的挚友不会再睁开眼，与自己多说一句话。
悲痛又一次盈满心怀，压抑不住的伤势重重爆发，苍猛地吐出一片伤血，别过脸强忍悲意，好一会儿才敢回头面对挚友。
擦身工作对苍来说十分艰难，一边得留意将脖颈断处擦拭得干干净净，承受着反复记忆挚友被他所杀的全部经过，一边必须压住所有心痛神伤，不让悲苦淹没自己的理智。
伤躯坚持终至极限，苍颓然倒卧在玄鸣涛身旁，视线逐渐迷蒙，意识愈发混沌，神志几近昏厥。
有那么一刻，或许想闭起眼，就这么与挚友一同长眠不醒。千百年的天命路，走得太累，太累……如今玄宗的天命已完，同修安然无恙，宗门欣欣向荣，人世间还有什么须要自己留下来的使命吗？
可是，师弟也许并不想再遇见他，苍悲哀地想着。前后两次都因他而死，上回是赦天神封，这回又必须亲手杀死，莫非天意注定，自己与挚友注定无缘？
苍蓦然睁眼，扭头盯着身旁玄鸣涛一动不动的侧脸，不禁悲凉丛生。
“玄涛……虽然天命已经结束，但你交托之事，吾绝不会让它成为永久的遗憾。”苍戚戚低语，“之后……既然天上人间不相见，你……你就不用太挂念吾……”
等天不孤接信来到道境别尘居时，苍正坐在屋外院中的大石上调元过数个周天，气息渐趋平稳，情绪也平静多了。
他请天不孤为玄鸣涛缝合伤口，将分裂的头身合起，好歹保持尸身完整，自己却不进屋瞧一眼，以免哀痛重又袭心，难以自拔。苍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镇定，封闭五识在院中顾自疗伤。
前次分别已知是死别，今日亲眼见到玄鸣涛身首分离之尸，天不孤虽有叹息，到底早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化出七神针，手法老练地为玄鸣涛缝起巨大的创口。
死神之眼扫视全身，唯一的破绽，造就眼下这具完美元胎的死亡。
“公子，天不孤自许死神天敌，怎会抢不回你的生机？”天不孤遗憾地伏在玄鸣涛胸前，解衣摩挲着那道深刻的剑痕，感叹道，“吾终究是凡人，受你赠予神之瞳，却无法再见神尊威仪，何等憾事……当年死神也是……吾……都见不到了……”
死神之眼泛出些许眷恋之情，如同当初死神睁眼瞧这片驻留他所爱之人的世界。眼波流转间，天不孤向来不为世事所动的心撩起丝丝涟漪。
“死去的神尊依然是神尊，即使只剩这具死身，余威犹存。公子，吾会修复你的神躯，千万别忘了天不孤啊……”
一针复一针，尖锐的七神针刺穿冰凉僵冷的皮肤，死神之眼注视下，每一针皆落得恰到好处。碗口大的创伤变成一条环形疤痕，接连头身成为一体。
针脚又细又密，远看像一条戴在脖子上的草链，凑近瞧，如蜈蚣一般的缝口终究令人触目惊心。
心口的剑痕也依样画葫芦地缝拢，盖住了轮回随身的旧伤疤。手术结束，天不孤竟然差点没力气打开屋门，过渡耗损死神之眼的力量，使他精疲力尽神情恍惚。
出门见到在院中打坐的苍，医邪难得大发慈悲，强撑精神再运七神针，替那位玄鸣涛曾经提过的同修师兄六弦之首·苍医治。
七神针贯通经脉，苍又呕出一大口鲜血，伤势倒是好了数分。
天不孤施完针，立刻扶起额头，一个趔趄跌坐在院门口的石桌旁。
“大夫？”苍忙起身关心。
“弦首不必担忧，吾只是有些疲累。”天不孤优雅地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小憩。
苍转头望了眼屋内静静躺着的玄鸣涛，天不孤的手术很完美，挚友一身总算完整。
“大夫手艺超绝，实在多谢。”苍颔首致意，“请大夫在此稍作休息，代为照看师弟，吾回总坛通知众同修，片刻即回。”
“弦首请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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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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