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海潮自那日离开银盌盛雪后再没出现，击珊瑚出外寻人，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找遍武林各处皆杳无音讯。记得他最后说要去见一页书，或许一页书会知道些什么，击珊瑚担忧地匆匆赶路探访云渡山。
一页书仍然没回山，说巧不巧，他也出门去找擎海潮，想跟好友商量玄鸣涛的异状。两人不约而同向秦假仙打听消息，恰好相遇。
惊闻好友吹响了希望号角，联系当前玄鸣涛被死神当成傀尸操控造杀，一页书万分肯定两位好友都落入了死神的圈套，当即与击珊瑚一同去须弥如来藏的新处所，问法尊宗喀尔再借希望号角。
宗喀尔十分爽快地同意他们把九尊号令带出须弥如来藏，有一页书保管，号角万无一失。
新晋死神太学主当前以学海无涯为据点，那处是死神之能最浓厚的地方，在学海内中吹响号角，才能将擎海潮和玄鸣涛一起救回。
时间点略不凑巧，一刻钟前，正道四人刚与玄鸣涛，天不孤结束一场大战，以玄鸣涛的躯体化为飞灰告终。
一页书和击珊瑚来到学海时，这里已人去楼空，静悄悄全无动静。
暂时不见玄鸣涛，先救回擎海潮为要。击珊瑚自告奋勇留守望风，为一页书他们守住离开死神地盘的退路。一页书则抓紧时间，仰头吹响希望号角——
与之前吹响号角的人不同，一页书没有直接被空间转换，瞬移到末日神殿，而是落足在一片茫茫大河边。
河面宽得望不见对岸，水流时急时缓，泛着五彩斑斓的光点，许许多多的骷髅魂影从水中浮现，挣扎几番没入河底，化为一粒粒光球，数不清的光球随着水波起伏荡漾，画面瑰丽诡异。
眼前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忘川？接连人界与死国的枢纽——
正思考，忘川上凭空出现一叶扁舟，摇摇曳曳正向一页书驶来。
船尾站着一位骨瘦如柴，身形佝偻的老者，身上的皮肤风干褶皱，状似骷髅，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他穿着褴褛的黑色长斗篷，背着一只又大又沉的背篓，手中不停摇桨，浑浊的双眼专注地凝望船头坐着的一名孩童。
那孩童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背对老者纹丝不动地坐着，两人没有丝毫交流，老者眼中却满是欣慰安宁。
船行到一页书面前停住，摆渡老者没有瞧一眼访客，也不请一页书上船，顾自盯着船头的娃儿瞧。
看来只有坐摆渡船经过忘川，才能进入末日神殿见到死神。一页书恭敬不如从命，一跃入船，在船的中部坐下。
摆渡老者又开始摇动桨橹，小船缓缓前行。
总觉得船头的孩童似曾相识，雪白的头发，雪白的羽衣，脸上貌似还缠着一条眼封，白布垂在脸颊旁，随着行船带起的冥风轻轻晃动。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熟悉感却漫上心头。一页书快速在脑内思索一番，他转头瞧了瞧船尾的摆渡老者，年迈的身体摇着沉重的船桨，每一下都似用尽全力，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快要掉下忘川。
摆渡人与船头童子，他们是死神的引路人？还是迷失在忘川的亡魂？与今日自己会见死神之事有关吗？
一阵清铃作响，一页书的思路被打断，回眸惊见故友魂魄现身忘川——
一页书惊喜地再三确认，明确见到身披道衣的玄鸣涛出现在距离摆渡船一里外的左侧水域。
船头蓦地调转，摆渡人没经过乘客同意，擅自将船往那条魂魄显现的方向驶去。一页书期待着下一刻的重逢，只要能找回故友魂魄，何愁不能复生！
谁知，船头刚一经过，那条魂魄显象就化为一道光影飞入摆渡人背后的背篓中，幕布一遮，了无踪影。
与此同时，船头的孩童长大了几分，白发已能扎起，在头顶斜抓了个小发啾，发啾上挂了一串羽毛形状的小发饰。
原来那是……小时候的雪芽！
这下一页书能够认出来了，他猛地回头看向船尾的摆渡人，不敢置信地上下仔细观察那名老者，终于在老者藏于斗篷下的白发间，发现了同样的羽毛发饰……
“好友……擎海潮……”
……
与死神交易后，擎海潮奉命在忘川撑船，接送往来人界和末日神殿许愿的客人。起初，他的样子没有变化，不过将羽氅脱下换上死神斗篷，当成身份转变的象征。
死神这位主人仿佛很是和善，对奴仆没有其他任何要求，撑船就只是撑船，甚至允许擎海潮在没有访客需要渡川的时候，在忘川任意游览。
背篓是死神赐予擎海潮的，用于收集魂魄，告诉他若有幸让他发现玄鸣涛的魂魄，收集齐全交给死神，死神便能完全实现他的愿望。
擎海潮每日在忘川的各个地方巡游，不停地划，不停地见到各个时期的玄鸣涛，不停地将那些魂魄影像收入背篓中。
久而久之，他的船头真的出现一名裹着襁褓的婴儿，与当年第一次见到的小雪芽一模一样，虽然啼哭着，却无半分声响。
再见爱子，擎海潮心中最柔软的一块被触动，对死神的承诺更加深信不疑。哪怕当冥河摆渡人是要用自己的寿命去耗，擎海潮也甘之如饴。
日复一日，擎海潮的神识逐渐被忘川上漫溢的死神之力蚕食压制，他开始分不清人类和死国生物的区别，忘记了一切的人事物，只知要永世在忘川上摆渡，带着船头的客人去找一名他们共同的亲人。
他的船上，不论是否有别的访客，船头总是坐着一名乘客，就算其他人下船离开，这名乘客也不会离船。
没有外人的时候，这名乘客会转过来面对着擎海潮而坐，不知是因为这个样子最像雪芽，还是因为擎海潮不愿回忆玄鸣涛离世前的最后一片眼神，那名乘客的脸上始终戴着眼封。
擎海潮的身体日益老迈，很快将进入天人五衰之境，他犹然执着地划着船，载着那名不认识的孩子去往忘川的各个地方，去找新出现的亲人魂魄。
船头的乘客由小雪芽的模样一路成长，一岁一岁地变化，慢慢长成二十岁，二十六岁的玄鸣涛，最后定格为白发圣魔元胎的模样。
从襁褓婴儿，到白发孩童，之后是黑发少年，随后变为白发青年……青年消散后又变回婴儿，循环往复，不停轮回。这是忘川的真谛，却是擎海潮勘不破的迷障。
潺潺忘川水，渺渺幽冥路，寻不完的执念幻影，记不得的因果缘浅，执迷是苦，亦是不可得的甜。
老者载着他唯一的乘客，在忘川上无尽漂流，遇见更多的玄鸣涛幻影，或在川上抚琴，或在月华树下小憩，或练剑，或吹箫，见到摆渡船行来，‘他们’就会放下手中事，温和浅笑地迎接擎海潮。
……
一页书愣愣地唤出好友的名字，那老者对他毫无反应，兀自注视着船头长大一些的孩童，眼中溢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这孩子，与他那名走失的亲人越长越像了……
船头的童子分明幻像，好友被禁锢在这条船上不得解脱，必须想办法将擎海潮唤醒！一页书主意打定，立即站起身，挡在擎海潮和孩提时代的玄鸣涛之间，试图遮住好友的视线。
擎海潮这时好像发了怒，六亲不认地拍打船桨，忘川似有感应，无数亡魂从水面探出，呻吟着往船边聚拢，伸手拉扯一页书的袍袖，想要把一页书拖入忘川底，成为跟它们一样无法超脱的死魂。
一页书提元高喝，气一震，清圣佛气弥散开来，忘川更加闹腾，河水翻搅不止，诸多亡魂不耐圣气洗涤，争先钻出水面痛苦哀嚎。
渡不了的怨魂滞留在阴阳交界不得超脱，佛者之心无力悲悯，一页书轻叹，告诫自己勿忘此回前来的目的，阴魂之事不可妄加干预。
一页书朝着不远处已能望见的高峰发出一道掌气，提醒高峰上末日神殿中的死神，吹响希望号角的人来了。
神殿散下一股死神之力，一页书顺势一揽，强制把擎海潮一同掳上神殿。擎海潮年老力衰，无能反抗，只得眼睁睁望着远离的摆渡船头，被迫进入末日神殿。
“说出你的愿望——”死神刺耳的声音在神座后响起，居然没有在意一页书掳走他的奴仆这等无礼之事。
一页书眼中眸光一闪，心有腹案：“吾是来与死神打个赌，若吾赢了，请死神放过擎海潮，让他恢复原样，重新得到自由。”
“哦？”死神饶有兴趣地沉吟道，“这个游戏，吾曾经与另一名人类也玩过，她是唯一赢了死神的人。你，也能吗？”
一页书自信站定，昂首说出赌局：“吾打赌，赌死神你——不会放过擎海潮，不会让他恢复原貌重获自由。”
死神闻言，下棋的手顿了顿，思绪蓦然被拉到许多年前的某一日。那日，他遇到一名叫一夕海棠的女子，首次体会到人类复杂的感情。
相似的赌约，死神放声而笑，今日吹响希望号角的人令他极为满意。笑声中，一棋落子，发出一道死神敕令，擎海潮衰老的形貌瞬间转回原样，神志也恢复清醒。
擎海潮呆呆地瞅了瞅一页书，大梦初醒还没反应过来一页书为何会在此。扭头又望了望神座后的死神，他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向死神弯腰行礼，询问死神有何吩咐。
“你的朋友赢了，吾遵守承诺，解除与你的约定，放你离开。”死神松口放人。
擎海潮反倒不乐意，上前一步急切地回答：“吾不离开，死神，答应之事怎能反悔！”
“好友，快随吾回去吧。”一页书抓着擎海潮的一条手臂，随时做好撤退准备，不让死神有机会扣下擎海潮。
“一页书，多谢你来救吾，吾不能走，他是吾的儿子，吾必须要救他！”擎海潮恳切地说，“只有吾留下，他才能回来！”
“这名死神只是术法维持的一点残念，他帮不了你的。”一页书焦急劝道。
“愿赌服输，人间的游戏规则吾乐意遵守。”死神听得有些不耐烦，“擎海潮，如果想达成心愿，就要再次吹响希望号角与吾交易。现在，末日神殿已不欢迎你们——”
死神反手一挥，将两人同时送到停泊在忘川上的摆渡船。
落入船舱刚站稳，擎海潮本想跟一页书争论几句，目光被船头乖乖等他回来的少年玄鸣涛吸引，他总算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见到了最思念的人，顿时所有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只想在最后的旅程中，目不转睛地再多看爱子几眼。
一页书无奈叹息，陪着好友一路无言，直到忘川渡口，活人必须下船离开。擎海潮无论如何都迈不出那一步，犹豫着不肯离开渡船。
船头的少年已变为青年，哪怕蒙着眼封，仍精准地找到擎海潮，面对着他温暖地微笑。
擎海潮不可能放弃这样期盼已久的温馨时刻，不管一页书怎样规劝，他都恍若未闻。
“唉，梦幻空花，水中泡影，徒劳矣……”一页书沉沉叹息，翻掌提元，精纯佛气弥漫扩散，“大乘一帆引——”
圣招出，轰隆击向引渡船头，玄鸣涛幻像立时碎裂，整个由死神之能幻化出来的忘川幻境也随之坍塌。原是死神有意放他们离开，这才让一页书轻松打开结界空间。
爱子在眼前支离破碎，即使是幻影假象，陪伴擎海潮经历不知多少轮回，此刻亲眼目睹，重温失子之痛，直教擎海潮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好友！快走！”
忘川幻境即将泛滥崩塌，一页书一把拽起擎海潮，强行将悲痛难抑的人拖离。
好不容易回到现实的人界，脚方踩着实地，忽闻外头呼喝打斗之声，浓郁的死神气息传来，难道还没离开死神的空间？
“吾是死神，欢迎来到学海，参与吾的游戏——”
不是前头那位死神，这是太学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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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忘川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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