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波浩渺自从封印以来一直雷云布空,阴霾沉沉,浓重的黑云透不出半分阳光,一如人心积满擦拭不去的尘埃,见不到一丝希望。
崖下的怒海日日怒吼拍岸,伴随电闪雷鸣,轰隆隆慑人心魄,外头的怒山围着层层叠叠的封山结界,隔绝内外。尘世气息吹不进来,封锁自身的人也无意出去。
诛杀太学主,彻底了结死神之乱,对师弟,对众生,都算有个交代。
不论是人,还是剑,羁绊尽散,天命早终,为何还要留在这片世间?
不想让活着的同修师长难过?不愿让逝去的挚友再添伤怀?抑或,始终放不下心中憾恨。
光阴如海浪奔流不息,一年又一年,于外界,弹指而过,对画地为牢的人来说,每一刻都煎熬得如千百年那么久。
崖边四角亭上原本四面挂着的浅紫色纱幔换成了白纱,上面书写着长篇大论的道经,每个字都像拳头那么大。
石凳石板上,纸页铺得到处都是,道经文章填满每一张纸,有连贯的整篇经文,也有重复写了几十遍,乃至上百遍的词句。
海风一吹,整个崖边庭院飘满这样的稿纸,或挂在枯枝间,或零落尘土上,或被卷入怒海中,仿若撒向冥世的纸钱,只叹无人签收。
亭中,六弦之首不复往昔风采,满头雪染,满面风霜,身形清瘦得似乎一阵海风就能将他吹倒。
‘神战于玄,善恶并也……’
‘上无根,思登于天,谷在于渊,不能自活也……’
苍披头散发,身着缟素,伏在石桌上仔细书写。他眉头紧蹙,目光紧紧盯着笔下的字,每写一画,全身功力就要运转一通,每一个字都像耗尽所有心血。
锻心修炼,道法大成,二十年来,日日如此。
抬眼望了望亭内亭外满场的飞纸,苍眼神迷茫。封葬了琴与剑,远离宗门故土,放弃一切能够祭奠思念之物,只剩笔下与师弟一模一样的字迹,稍缓追思之苦。
三次杀友的经历刻骨铭心,心痛从未止歇,必须反反复复地写,假装挚友在侧,亲笔同书,方可减轻心头愧疚,万分之一。
凭借三尊之力的加持,苍已入半圣之境,修为堪比当年完全状态下的百世经纶·一页书。也许修炼成仙,飞升入天,是唯一能与师弟重逢的机会,然而经年的悔恨磨心,心魔再生,终是拖住了修行脚步,卡在半圣的瓶颈再难突破。
每日准时准点修炼,写字,平静的外表下,强压着波澜汹涌的感情。从来情绪不外露的人,哪怕单独避世隐居,也未将伤痛流露分毫。长年累月的积压,孤独吞忍的心伤溃烂得无法愈合。
天上刻意聚拢的阴霾与天雷,是苍不肯放过自己……
玄宗完好无损,同修安然无恙,玄鸣涛救了苍的人,却没能改得了他的命。苍依旧走上天命原定的轨迹,把自己封闭在天波浩渺,自囚自苦难以解脱。
好在这次,天波浩渺虽然荒芜,总算没有堆满玄宗道子们的坟冢。
有宗门,有同修为苍托底善后,他不必再独自一人支撑整个道境玄宗,强颜欢笑地与苦境其他道脉打交道。
同修好友偶尔会通过溯源道镜万里传音,苍的回应只限于简单地报报平安,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他害怕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会持续伤害同修同道,离群索居不只为赎罪,亦为了保护活着的好友们。
心牢那么深,那么坚固,比当年异度魔界冥司鬼牢的锁链更沉重阴寒,锁住困于回忆中的人。
又是一个阴霾天,亥时末刻,苍照惯例入屋休眠。今夜与往常并无差别,排空一切杂思后,苍很快神思入定。
‘轰隆——’一道超长雷声震动天地,苍猛然睁眼,黑暗中,恍然有一条人影站在自己榻边。
闪电破空划过,映亮整间道舍,同时映出那条人影的真面目——赫然竟是玄鸣涛!
苍惊愕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盯着莫名出现的玄师弟。
只见他心脏的位置前后贯穿空空洞洞,浑身仿佛被鲜血浇灌,充满血丝的双眼中饱含恨意。他单手抚着自己空洞的心口,炽烈的目光直勾勾打在仍处呆滞的苍脸上。
玄鸣涛的声音又沉又缓,一字一句地诘责:“一回生,二回熟,将剑刺入我的心脏,那种感觉,师兄,你最熟悉。”
又是一道惊雷破空,震得苍几欲失聪,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眼睁睁看着玄鸣涛戏谑地对他笑着,看着玄鸣涛眼中淌下两行醒目的血泪。
苍使劲想张嘴,想将人挽留,可不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动弹。手中拳头紧握,体内元功急催,均是徒劳无功。
第三次震耳欲聋的雷响过后,玄鸣涛的身影无端消失在黑暗中。苍又一次睁眼,猛地坐起,道舍内探查不到半点灵体痕迹,刚才所见,不过幻梦一场……
雷鸣声彻夜不息,苍难以安眠,盘膝坐在榻上,低头瞅着自己紧攥出血的手,方才的梦境何其真实。
汗水顺着面颊滑落,滴在掌上,渗入掌中新伤,不觉疼痛,只感一阵气息窒碍,呼吸不畅,原是早已痛彻心扉。
天命的不得已,苍被迫三次亲手杀友,最冷情理智的人,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也难免自责自怨。
师弟从未当面责怪,但想必心中还是怨他的吧,苍悲哀地想着。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二十年来不曾解脱,或者说,是苍自己不想解脱。
人已不在,终己一生再求不到一句释怀……
师弟的残灵被弃天帝引入天界,不可能存留于世,来寻自己的就算只是幻梦,能再见一面,哪怕是鲜血淋漓的责问,也足堪欣慰。
下一次再见时,他定要奋力挣脱梦境引力,亲口向师弟说一句:‘抱歉’……
之后数十日,苍每夜都在使劲强迫自己入定安眠,可每次闭上眼都毫无睡意。是师弟不肯再入梦?还是自己在潜意识中回避心魔?
皇天不负苦心人,数十天后的某一夜,闷雷没有像白天时那么炸响,霹雳隐在厚厚的云层里时不时闪动。
今夜玄鸣涛再次出现在道舍中,这回他浑身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望着苍。
然而等苍能开口时,玄鸣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汗水浸透身上心衣,连床褥都沾湿不少,苍无心更换,起身点燃蜡烛,举着烛火到门边查探,一无所获。
今晚,师弟想对他说什么呢?这还是第一次,师弟没有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苍落寞地坐回桌案边,失焦的视线注视着烛火一动不动,神思不知飘往何方,又是一夜未眠。
接下去的第二晚,苍早早入定,十分安稳地平躺在榻上。眼虽紧闭,元神却活络在灵海之地,周身萦绕真气,时刻准备与师弟再会。
可等了整整一宿,期盼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海平线开始翻出稀微的鱼肚白,破晓将临,苍无奈挥手发出一道气劲,熄灭屋中烛火,道舍一下子陷入黎明初刻的黑暗。
失望的人撤去周身真气,收拢元神,真正进入睡乡。
半梦半醒间,忽觉身边有东西,苍警惕地睁眼扭头一观,恰对上一双熟悉的清澈眼睛,宛若夏夜漫天星子落入湛蓝湖中,灵动明亮。
苍愣了愣,心跳霎时慢了半拍,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撑着自己的侧脸,半躺在苍身旁,微笑地看着震惊得说不出话的苍。
是梦吗?还是真实?
来不及探究虚实,下一刻,那条缥缈的魂影就顺势翻过来压在苍身上,将苍整个人牢牢抱住,使劲蹭了蹭苍的脸颊,还试图穿破被子‘结界’,钻到被窝里与苍更亲密地接触。
苍试图动手回应,想将这条魂影留下,可还是跟先前的夜晚一样,不管多么拼命用力,身子仍然沉得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无论是真是假,是梦灵还是心魔,无论要做什么,都请多留片刻吧……
苍心中默默祈祷,闭起眼,自顾自睡去,企图延长梦境的时间。
天亮以后,苍幽幽醒转,压在身上的魂影不知所踪,终于能自如活动关节四肢。这回苍感到异常的口干舌燥,浑身如火焚一般燥热,身下的床褥又湿了一条。
真是称职的压床鬼啊。
苍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久前真实的触感令他心生疑窦。
若是邪祟假扮的玄师弟,其编织的幻梦不可能侵染半圣仙体。若是真实的梦境,则可通过元神从内而外破梦,像现在完全无法抗拒的状况实在奇特。
难道是因为自己自责过深的缘故吗?所以才无法从心魔的幻梦中醒来?
白天的时候,苍专心研究典籍,把可能的线索都摘录到纸上。就算心有疑虑,每日的写字是万万不能断的。
又一夜,苍吸取经验,既没有运功护体,也没有盖被子,就这么直挺挺干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他暗中打开天眼,企图通过天眼记录下完整的经历,分辨那道玄鸣涛魂影的真实性。
今夜异常安静,连怒海翻滚的潮浪声都似被消弭无声。苍辗转反侧,竖着耳朵聆听身边的动静。
夜半时分,确定自己非常清醒的人,居然在梦外见到了连续几天入梦的魂影。苍屏住呼吸,浑身绷得笔直,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小动作会将师弟惊走。
那道魂影今晚却没有靠近床榻,倚在门边看了苍一眼,对他笑着点点头,像是打招呼,又像看穿了苍的假寐,随后转身离开不作停留。
苍立刻急跃下榻,脚不沾地御气而行,以最快速度追出门查看。
那道魂影撑着一纸朱伞,驻足四角亭外,仰头欣赏着纱幔上苍所留的墨宝。场院中平时飘散杂乱的纸张都被一一捡起,整整齐齐叠成好几摞堆放在亭中石桌上。
苍诧异地扫视崖边变得整洁有序的庭院,忐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顿在十步开外停住不动。他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又凝聚真元感应周围,不是做梦,不是幻境,是真实的空间。
“你……?”苍踟蹰地轻声探问。
魂影撑伞悠然回身,白衣白发如鬼魅般阴森,面上的笑容却极其温暖和煦。
“师兄,好久不见。”
只一句,犹如惊雷闪电当头劈下,苍怔在原地,双脚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半步。
相视的眼有千言万语,嘴却僵住不知从何说起。心中翻江倒海,不敢置信,却渴望即使是心魔所化,亦求多骗自己一会儿。
“玄涛……”苍发颤的声音唤出二十年不曾唤过的称呼,“真的……是你吗……?”
那道魂影缓步走近,将伞撑到苍头顶,在同一纸伞下,等于身处同一片天地。
他笑着回答:“是啊,苍哥,我回来了。”
语落瞬间,天际阴霾尽散,日光驱散浓云,天波浩渺二十年来终见阳光。怒山万物复苏,片刻竹林繁茂,处处野花芬芳,怒海也安静下来,小浪花翻滚着为这一天的重逢庆祝。
一样的称呼,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眼前魂影若不是玄鸣涛,还会有谁?!
凝望着日夜思念的挚友,苍一直困囚自责的心骤然崩溃,清泪克制不住的滑落脸庞。
二十年前制定死亡计划至今,再难再痛,苍都未流过泪。当下这一刻,不知是终于能走出这座牢笼,心头陡然轻松,还是积压多年的情绪决堤,唯有挚友重回才能理顺一二。
玄鸣涛抬手轻轻拭去苍脸上泪痕,正如年少时苍安慰他那样,揉揉师兄的脑袋,顺便撩了撩苍标志性的三撇刘海。
“怎么瘦了这么多?”玄鸣涛眉头微皱,随即调侃道,“莫非是‘为吾消得人憔悴’?”
那只手冰凉寒冷,与昨天夜里的感觉一模一样,苍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心安落定。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
玄鸣涛愣了愣,被师兄噎得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哈——”苍沉声苦笑,牢牢抓住那只在梦里死活碰不到的手,“真的,回来了吗?”
再三追问,再三确定,生怕又是黄粱一梦,梦醒即散。
“你握着我的手,便知我现在是一具拥有实体的魂身,阳光之下不出半刻就会被灼得神形俱损。”玄鸣涛无可奈何地笑道。
苍急忙近前一步,让朱伞能更切实地将两人都挡住。
“速速入亭!”
玄鸣涛从善如流地被苍领入四角亭,入亭后随手收起朱伞,与苍并坐石凳上,神秘兮兮地开始讲述死后升天的经历。
“重返人间,自然是有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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