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哥不是之前在北京见面的样子了,那时他忙着埋水泥墩子,穿着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大袍子,头发和胡子都十分油腻。他此时更接近我在幻境里见到的形象,一双狡诈聪慧的眼睛,脸刮得很干净,身材纤瘦,穿着剪裁合体的咖色西装。
这样很好,我想,我记得他本来就很摩登,如今又讲究起来了,看得出他们不再是脱离时代的状态,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惊讶地看着我:“吴邪?怎么是你。”
“好久不见。”我干笑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环视四周,“这里搞的不错,出乎我的意料,放在杭州也算是网红店,看样子你们一家离经济独立指日可待。”
他对人有超乎寻常的洞察力,并不理会我的寒暄,笑了起来:“你来干什么?你终于想通了么?”
我道:“我这次不找你,我找千军万马。”
“找千军,他让你来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很快又放松下来,“我知道了,你强抢别家族长,终于遭了报应,现在走
路摔跤喝水塞牙出门撞鬼,想让千军指点一二——”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胖子怒道。
他若无其事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异于常人的手指,视线在我和胖子之间来回打量,很邪魅地笑了:“可以,你知道规矩。”
我叹了口气,调侃归调侃,他还是不肯放弃。
搞这个据点是七八年的事了,当时最大的作用是张家人有了自己的情报站,不会一窝蜂的跑来雨村逼问我族长下落了。
坏处是,人聚在一起就会交换信息,一传十十传百,闷油瓶还活着、还是被我接走的事藏不住了。
我以为小张哥会对我的来意更好奇一些,奈何他跟张海客一样,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咒,满脑子反清复明,再这么下去,他肯定要继续逼问我张起灵的下落,我肯定是不能说。
胖子赶紧解围:“这位小张同学,你这么做生意不对啊,这我得说你两句,开门都是客,至少得请我们坐下聊。”
我道:“我真碰上事了,想找千军万马帮忙,麻烦你行个方便,能帮,算我欠你个人情,真不能帮我不说什么,看在你们族长的面子上,你姓张,我拿你当自己人。”
小张哥还是不动,盯了我一会:“你碰上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什么要管你?”
我心里很不舒服,这孙子摆明了是对在北京我诳他那事的打击报复,冷冷道:“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当了他那么久的跟班,他的个性你清楚,他要是想见你,他自己会来。他不想见你,你挖地三尺也找不到。”
他一下子变得很失落。
“他还是不肯见我——”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我嘴上不饶人,但对他这样执着的张家人,我有点同情的意思在里面。
不是谁都有一位几十年不见的故人,不是谁都能有机会问一句,他还记得我吗。
我问道:“其实我们可以聊的,你为什么非要让他去振兴张家,振兴点别的不好嘛?你可以振兴东北、振兴本土品牌、振兴实体经济,时代不一样了,可做的事那么多,你们又有真本事。你不提张家,我请你打边炉。”
他狭细的眼睛扫着我,眼中藏着一些说不出的东西:“你不会懂的,其实无论是找毕摩,还是南洋发生的事,我从来不知道张家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对张家来说,始终是个外人。我是饥荒中捡来的孩子,你要是过过一天我的日子,你就会知道,支离破碎也好,分崩离析也好,好歹有个家——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一百年了。”
“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了,有的人还有机会。算了,你不懂。”他道,“你走吧,你的事,跟我无关。”
他转头看向一边,尘封的岁月像一张黑暗的毯,盖在他脸上身上,四周一时寂寂。
他的事我听闷油瓶说过一些,他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为了张家丧生,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一出悲剧,故人离世,世道艰辛,想要找人叙旧,时光一去不回。
他没有闷油瓶幸运,家是真的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这里有强烈的时空错乱感,我看着他的脸,恍惚仍在梦中。
“好了好了,有机会我替你转达。”我道,“我的事是跟你们无关,但你别忘了,我要真歇菜,你们族长脱不了要来救我——”
他猛地抬头,双眼放光:“所以族长真在你那里?”
他狡黠一笑,满脸得意之色。
我大骂上当,这家伙套我磁呢,我就不该对这些个封建余孽起恻隐之心。
索性就将计就计:“对,你族长在我这儿。”
我看向周围,“你这地方搞得不错,在城里待的舒服吧,信不信我一句话,让他——”
“发配边疆?”他冷笑,“吴邪,这一套不起作用了。”
我喟叹:“你们族长现在吃得好睡得香,不用担心祖传失忆症,你非要抓他回去振兴什么祖业是害了他。”
他立刻回怼:“那也是我们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胖子一听就不乐意了,挡在我前面:“外人,什么外人?怎么着,有纹身才算内人?我马上带他纹一个,纹貔貅!比你的大一倍,凭我们吴小三爷跟你们族长的交情,纹个皮卡丘你们也得乖乖叫主母——”
我抓住了盲点,怒道:“你他妈才没□□!”
小张哥不理我俩,仍是一脸执迷不悟:“他答应了的。”
他幽幽道:“只差一步——”
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话说到这份上没得谈了,我最怕闷油瓶的答应。
胖子回头朝我挤眼:“这孙子故意拿捏我们呢,压根就不想配合,少废话,咱们老办法,一力降十会!”
我摇头制止他,以他俩的身手,我们没有半分胜算,说不定会被捆瓷实了打包送回吴山居。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的那点格斗技能在张家人面前就是小儿科,我得想一个特别厉害的招数,一击制敌,炫酷无比,帅气逼人。
蛇祖,蛇?
没有一刻迟疑,我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格挡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敲他颈侧动脉,小哥教的杀招——双合掌,我当然不是要取他性命,我也没这本事,小张哥以我无法理解的速度向后闪避,只见一道绿光从他领口飞出,我眼睛一亮,等的就是它,趁他还没摸清我抽什么风,我的二指用力一捏、一夹——
一条绿色的小蛇,脑袋被我紧紧制住。
“吴邪你要干什么!”
蛇尾狂乱甩动,我捏着蛇头往自己面前怼,边怼边退:“你别过来,我告诉你,你这玩意有毒,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你和你们族长的仇就结下了——”
“你有病吧!”小张哥也急了,“那是我的蛇,我有解药!”
我大声笑他:“你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知道危险三角区吗,面部静脉没有阻止血液反流的静脉瓣,我死得超级快!”
“不是吧天真。”胖子回头看我,非常无语,“这值得炫耀吗——”
绿蛇张开嘴,呲出苍白的獠牙跟我对峙。
“你把千军万马给我叫出来!”
小张哥仰头就喊:“张千军!这里有人中邪!”
话音刚落,一个扎着丸子头,身穿天师服的道士出现在楼梯上方,抄着一把长柄拖把往下冲,我心里暗骂,这鬼地方怎么跟五菱宏光似的,库库往外冒人。
手一松,绿蛇刷地飞出去,小张哥一招手,那蛇飞速缩进他的袖口。
胖子大骂:“天真别慌,我来助你!”他三两下解开包石俑的卫衣,掏出石俑,抡起来就要开干。
那玩意又长又重,当武器正称手,千军万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等等等等!”我观察千军万马的表情,“他知道,他认识这东西!”
张小蛇赶来,和前方的小张哥、千军万马成包抄势头。
我和胖子背对背防御。
小张哥道:“你带不带我见族长!”
我谈条件:“你先告诉我人俑的事!”
“先见人!”
“先说事!”
“你有病!”
“你他妈有药!”
“等等等等,嗐,神了,这玩意比蛇好使,这道士怕它。”
混乱之中,胖子也发现张千军表情有异,故意冲在前面,像条有弹性的豆虫,举起石俑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怼。
“亲他,亲他,大妹子你看清楚了,他跟我们是一伙的!”胖子挤眉弄眼,“无敌霹雳连环杀!妖道!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张千军快被气炸了,二指结印,对着胖子比划:“丧门!灾星!诸邪退散!”
场面彻底乱了,我一个头两个大。
我们五个在楼梯口推推搡搡,店门突然开了,阳光在深色木地板上铺开,接着传来黑瞎子的声音。
“我靠,徒弟,胖爷,你们这是唱哪一出?”
我回过头,瞎子和闷油瓶宛如两尊神仙天降,一前一后走进门厅。
他怎么来了?我一下子懵了。
闷油瓶的头发剪短了一点,看起来更加年轻。
小张哥也愣住了,他先看见黑瞎子,又看见他身后的闷油瓶,狭细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缓缓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
我低声骂黑眼镜:“瞎子你怎么办事的?我不是让你拖住他吗?”
“怪我咯?他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站起来就走,摁都摁不住。”黑眼镜无所谓的笑,“孽障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开车呢!”我恨不得拍断大腿,“静音,没戴耳机。”
黑瞎子一副怕伤及无辜的样子,一溜烟跑了。
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屑,昏暗的地方愈发昏暗,钟表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形成一片声的海。我在幻境里见过的一幕重演了,小张哥和闷油瓶——穿白衬衫的公子哥和他寡淡的族长,就这么隔着漫长的时光,彼此相望。
我快步回到闷油瓶身边,一对上他那双淡然的眼睛,我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就有点委屈。
被他家里人欺负了的委屈。
他仔细看了看我,确认我没吃亏,又抬头去看公子哥。
小张哥那张纨绔不羁的脸上难得的闪过一丝局促:“你还记得我吗?”
过了一会儿,闷油瓶淡淡道:“记的。”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闷油瓶,笑里带泪,“我一直在找你。”
闷油瓶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的心就疼起来了。
我突然发现,此时的闷油瓶与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是最亲近的人才能察觉的细微变化,他面对小张哥的沉默也不
是他惯有的对其它人的漠视,更近于同类人的不需多言。
总之,他不是我们身边懒散安静的样子了。
此时的他沉稳,孤独,让人信服。
就像他走出雪山的那天。
闷油瓶不说,他们也不多问。
我不是要阻止他们见面,原则上我不拒绝张家人以正常理由见他们族长,我只是不允许他们再次摆布他——世事变化,人心难测,家人从不曾真正成为家人,现在也难说藏着什么叵测。
我和胖子耗费了大量心力,在雨村构建一座乌托邦,把他像雏鸟一样护在中间,未经我们允准,谁也不能把他拖回到张家的漩涡里去。
时间仿佛停滞了,我的太阳穴像被什么勒着,很强烈的恐慌涌了上来。
“吴邪,我跟他们有话要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闷油瓶道。
他看向小张哥:“你带路。”
像是一直在等待命令,小张哥麻利地走向二楼。
我徒劳地挡在闷油瓶身前,不让。
但我知道我拦不住他。
胖子在一旁拉我,小声劝道:“老街坊见了面还得叙叙旧,何况是这些破落亲戚,你别多想,咱小哥不是忘本的人。”
小张哥、千军万马,张小蛇三人在高处等他,这些张家人各有各的古怪,在一起的气质却非常相似,像一幅老式的速写画,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傲慢。
我和闷油瓶的关系一直隐藏的很好,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注视着他,鼻子发酸。
我还是让开了,神使鬼差地问出一句话:“你还会回来吗?”
“会,很快。”他仿佛有些意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等我。”
他们一起上了楼,那应该是一场跨世纪会谈,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我动作僵硬地往外走,胖子在后面叫我,语气焦急:“天真你别在这时候犯心魔,没必要,真没必要。”
我摆摆手:“我自己待一会。”
外面阳光刺眼,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拥挤的游客,眼泪刷地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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