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峤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客官,需要热水吗……”
沈峤没有回答门外小二的问题,并非他不想,而是此刻的他还未从那个可怕而真实的梦境中走出来。他抬起颤抖的手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努力平息心中因梦境产生的惊惶不安。
为什么?一个梦会让他如此感同身受?眼前再度闪过应悔峰上他折花相送的场景。
晏无师……
这时,门外小二的询问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沈峤勉强开口道:“请进……”
店小二进来后,发现这位客人坐在桌前,而床榻之上的被褥毫无使用的迹象,不禁有些奇怪。再看眼前这位客人,脸色煞白,满头冷汗,仿佛得了重病一般。于是忍不住问道:
“客官可是身体不适?需要小的帮您请个郎中瞧瞧吗?”
沈峤闻言一愣,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衣衫被冷汗湿透,想必脸色也不甚好看,让这小二误会了。于是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多谢店家关心,我没事……”
店小二只觉被这一笑迷了眼。都说南方风水养人,常年在这建康客栈,他也算见过不少灵秀人物,但都比不过眼前这位的风姿。这位客人虽然一副病容,但方才那一笑,只让人觉得满室生光,就算是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了罢。
直到送完热水出门,店小二也没回过神。但房中的神仙人物却无暇理会其他,略作思索后,还是决定即刻启程回隋朝。
“劳烦店家,将这封信送往临川学宫,交给展子虔展郎君。”沈峤在结账后,将一封信交给了店家,便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
……
原本来到陈朝是为游历,来的时候心绪虽然沉重,却不似此时的焦急不安。天阔虹影施展到极致,在旁人眼中已是缥缈不可追,但他仍觉不够。
眼前还不时闪过梦中所见。
他回到浣月宗别庄等晏无师,等到的却是一副黑色的灵柩;
他为心爱之人擦身换衣,亲手将那人送上了堆满柴草的木架,看着那惊才绝艳的人就此化为灰烬;
他于应悔峰上看着边沿梅与玉生烟在半步峰上抛撒骨灰,最终只能远远折花相送。
他悟到“梦蝶”之术,为自己织就一个个梦境,不停地为自己疗伤,又不停地去面对现实的孤寂。
……
沈峤不停地在心中安慰自己这是梦境,但脚下的速度却半点不曾落下,可谓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就在他全力赶路时,视线无法触及的画匣之中,画卷上突然青光一闪,沈峤只觉突然间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施展轻功的脚步随之一滞,便匆匆落在了地上。
他以山河同悲剑杵地,勉强支起了上半身,低头喘息间,注意到面前出现了一方天青色锦衣的衣摆,他视线微微上抬,又看到了对方悬于腰间的玉组佩。
然而还未等他抬头看清对方的模样,眼前之景蓦地一变,再回过神时,沈峤发现自己正身处半步峰附近的浣月别庄门口。月色泠泠,星光熠熠,别庄的门口却还没燃灯,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有些冷清。
又是这里?沈峤因梦境所产生的不安霎时间被无限放大。
“不会的……”
沈峤难得有了一次不走正门的经历,用轻功直接越墙而进。甫一落地,便看到一身白衣素服的管事提着两个白纸灯笼愣愣地看着他。
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
正欲出门的管事也注意到了突然出现在院中的沈峤,有些惊讶,但随后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向来人打着招呼。
“沈道长……”管事没有怪他翻墙而入,虽说宗主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记起来眼前这位他曾经爱慕过的人,但管事也没忘记宗主从前那句“待沈峤如同待本座一般”。
“你们宗主……在哪?”沈峤神色木然道。
管事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哽咽:“还请……沈道长节哀。”说罢便侧身让开了通往正厅的路。
路的尽头是正厅,白幡浮动,楮钱缭绕,俨然是一座灵堂的模样。沈峤攥紧了手中的山河同悲剑,脚步缓慢朝正厅走去。
这条路并不漫长,他却想到了许多。
这人于半步峰下救起他,后来又不由分说地进入他的生命,搅乱了清净平和的道心,如今又走得一干二净,行事风格真是一如既往地,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曾两次面对晏无师的死亡,第一次尚且只是遗憾叹息,第二次已是肝肠寸断,如今是第三次……
这人曾语气嚣张地说过:他想要的人,哪怕躲进祁凤阁的坟墓,他也会将人挖出来。
果然,梦中的我说的没错——晏无师,你就是个骗子。我何曾躲进了师尊的坟墓?躲进坟墓的分明是你!
及至灵堂,边沿梅与玉生烟见他到来,也并未多说什么。边沿梅带着玉生烟对沈峤行了一礼,便招呼下人们一同退了出去。
棺中之人,神态安详,仿佛沉眠。
蟠龙会后,他因贴身照顾,曾无数次见过晏无师的睡颜。这人睡着时,会退却往日的张扬与桀骜,变得和柔温顺,让人无法将他与“魔君”二字联系起来。一如现在。
沈峤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碰了碰晏无师的脸。好冰……短暂的瑟缩后,他最终还是抚上了这张脸。
“我原本以为,只要两个人都活在这世上,总会有机会。有朝一日你能想起一切,想起那个你忘记问的问题。那时,我会告诉你我准备已久的答案。
“可你好狠,一点机会也不留。我如今心弦为你而动,你却让它无疾而终……”
放任自己沉浸在悲痛中的沈峤,并未注意到不远处被他放下的画轴正悄悄发生着变化。画轴开始散发莹光,莹光渐渐变为青色的光辉直冲天际,原本寂静的星空也随之发生变化。
灵堂外的边沿梅与玉生烟正在奇怪清朗的夜晚怎么突然变了天,房间里已经不知不觉出现了一个天青色锦衣身影。若是有旁人看到便会发现,这人影的容貌竟然与沈峤如出一撤。
那人影出现后不久,便化作了一道流光进入了沈峤体内。沈峤身躯蓦地一震,全身也随之开始变化。最终变成那青衣人影的模样。
“砰——”
屋外的边、玉二人只听见灵堂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慌忙进屋查看。
两人进到房中,发现屋中停放的灵柩已化为碎片,而晏无师的身体正浮于半空,缓缓降落,最终被沈峤接在手中。
“沈道长,刚刚是穿的这身吗?”玉生烟吃惊之余,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边沿梅眼中闪烁不定,但语气却十分肯定:“不是。”
当然不是,这位玄都山掌教哪怕是再次继任掌教时,服饰也不曾如此华贵,且这衣饰上闪烁的光芒,让边沿梅隐隐觉得很不简单。
沈峤并未理会进屋的两个人,接住晏无师后,他的身下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阵中先是出现浮于空中的北斗七星,而后是天地四时,春夏秋冬,二十四节气,十二时辰。阵法出现之初,正缓缓顺时而动,但没过多久,仿佛是被大力扭转一般,朝着反方向旋转而去。而就在这时,天空异象更甚,且隐隐有雷声聚集而来。
眼前这一幕已经超出了边、玉二人的认知,两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阵法越转越快,空中的雷声也越来越响。等边沿梅发现有雷电向他们方向袭来时,只来得及拉开玉生烟。而处于阵法之中抱着晏无师的沈峤,已经来不及闪躲。
“沈道长!!”边沿梅慌忙喊道。他想提醒沈峤躲开,但话音刚落,那蓝紫色雷电便落了下来,击碎了灵堂后,直劈中了阵中的沈峤。
令边沿梅奇怪的是,这雷电手臂大小,呈诡异的蓝紫色,普通人碰一下都会灰飞烟灭。而阵中的沈峤在雷电劈来时只是将师尊护在怀里,不闪不躲,生生接下这一道雷击后,只是身形一晃,闷哼了一声,连衣袍的一角都没烧到。
边沿梅哪里知道,如今启动溯回阵法的是七星之一瑶光星君的元神,这一道也不是普通的雷电,而是天道惩罚他逆天而行的天罚雷劫,一道雷劫一千年修为,其威力可想而知。能让身为星神的瑶光闷哼一声,已是伤在元神。
好景不长,就在边沿梅以为躲过一劫时,空中又连续几道更强的雷电劈了下来,直奔阵中青衣人影而去。而阵中之人在第六道雷电劈下来时,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身形也肉眼可见地摇晃了起来。
沈峤抬起颤抖的手擦去了刚刚溅到晏无师脸上的血迹,而后,手指又在这张苍白的脸上留恋了片刻。距离虽远,边沿梅依然看到了沈峤眼中的眷恋,那神情仿佛来自千万年前,无论日升月落,沧海桑田,从未改变。
“我曾说过,”又一道蓝紫雷劫劈来,沈峤不由得抱紧了怀中之人,“你为我拒九五之尊的命格,我便为你扫平一切障碍,哪怕天道相拦……”
“我也要斗一斗!”又是两道雷电劈来,而阵中之人已经摇摇欲坠,连身下的阵法也暗淡了几分,停止了转动,“还不够……时间还不够……”
话音落下,沈峤身上青色莹光又强上了几分,阵法又开始光芒大作,转动起来。
虽然边沿梅依然不知道沈峤在做什么,但却隐约知道了他的目的,只是不禁在心中感叹:不久前在长安时,他还对师尊道沈峤没有那个意思。哪怕后面看着沈峤为师尊担忧紧张,边沿梅依然觉得,两人还是前路漫漫。现在想想,当真可笑,依照这位掌教淡泊的性子,若能表现出紧张,那显然用情已深。
阵法逆转到一个刻度时,便再也没能继续转动下去。沈峤心中默默一叹:果然,到极限了。
停止旋转后不久,阵法中的七星便直冲天际,与空中的北斗七星相融,在所有人都未察觉时,时间正在在悄悄回溯……
沈峤蓦地睁开双眼,心中一叹:怎么梦到这件事了。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些已成如烟往事,再无甚可担忧的。只是当初经历雷劫时,那剥皮削骨、摧肉连筋般的痛还不可避免地残留在身体中,时不时化作噩梦滋扰于他,令人猝不及防。
须臾后,他自噩梦里回过神,侧过头看了看晏无师,又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依然毫无反应。看这样子,元神应该还没归来。
那次他强行起阵后,便回溯到了应悔峰上,晏无师倒下前。他弃了之前从应悔峰下去再到半步峰的做法,直接从应悔峰飞出树枝,掠到了对面。提前一步阻止了桑景行的下毒之举。
是的,桑景行因修习魔教的假死之术,骗过了经验不足的白茸,到半步峰下埋伏已久,就是想悄无声息地要了晏无师的命,以此作为投奔突厥的礼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突厥继续活下去。
回溯成功后,他的元神便离开身体后,这段记忆便被抹去,没有桑景行的毒,晏无师自然没有失忆,这次死劫便顺利过去了。
这便是他不久前拿回七星图进入阵法后,重新获取的记忆。
百余年前,他与六位兄长共同卜算到了紫微帝君的三次死劫。并且第二次与第三次相距甚近,简直防不胜防。
他的元神不能直接出现在主世界,主世界也不允许带有法力的东西存在,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一个迂回的法子。将一幅设有两个阵法的七星图连同自己封印了记忆的一魂,交给了修仙界的一个画灵保管。并许下承诺,送出了七叶知音草。
画作连通了两个世界,当主世界的展子虔带着绘有七星的画卷来找他时,他便能通过画卷进入修仙界,拿到封印的一魂和七星阵法。
七星图上的两个阵法,只有沈峤本人才能触发。水中倒影连同了主世界与修仙界,而空中的七星阵法的作用,则是将沈峤恢复记忆与仙力的元神送到他们先前卜算到的时间,设法救下晏无师。
只是没想到阵法中法力流失太快,将沈峤的元神送到了陈朝,沈峤只得选了他最为信任的展子虔,将画卷交到过去自己的手上。
为了准备这些,耗费时日颇多,等到他下界时,人间已是十几年过去。法子虽然繁琐了一些,好在目的达到了。沈峤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
“师尊,您……忘了他是谁了吗?”
“我忘了什么?”
“本座还没问你,我的房间为何会出现不相干的人?”
……
再次自噩梦中醒来后,沈峤抬臂遮住了双眼:怎么又梦到了这里……
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他从未有过这多梦少寐的毛病。此前为晏无师取解药时,也并未出现过这个问题。但这一次他强行起阵回溯时间,又挨了九道雷劫,修为损耗再加上伤及元神,虽然如今尚能勉力支撑,但这毛病以后只怕会一直跟随着他。
梦中晏无师失忆时那冰冷的眼神似乎还在眼前,这一晚上真是,睡了比没睡还累。
晨光熹微,沈峤也不再准备继续入眠,即便他如今状态并不适合起身。他侧过身准备看看晏无师的情况,不料却直接对上了一双正盯着他看的凤目。
看到这双眼睛睁开,梦中的凄苦与悲凉已经散去了大半。虽然奇怪这人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黏过来抱住他,但沈峤也不准备再等,当即伸出双臂抱住了晏无师。
他将自己偎进了晏无师的怀中,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幽沉香,使得他原本因梦境而烦乱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沈峤的声音轻的仿佛叹息。
晏无师没有回答,但沈峤感觉对方似乎僵了一瞬。然而没过多久,晏无师便顺势抱住了他揉捏起来,指尖也悄然地挑开了衣带。
其实,他如今的身体并不允许他做这事,不过方才梦中余悸尚在,外加上沈峤也从不会拒绝眼前之人的**之邀,于是事情发展得顺理成章。直到要进入正题时,沈峤察觉到了不对劲……
……
“月烟……”
月烟?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难道又是这人的逗弄之言?但这话尚未问出口,对方已不想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这一场可称为荒唐的周公之礼从晨光熹微闹到了日到中天。
由于太过疲累,沈峤直接从中午睡到了黄昏时分,若不是那一阵敲门声响起,指不定还会睡到什么时候。
“师尊!师尊……边师兄找您有急事。您在吗?”
沈峤迷迷糊糊撑起上半身,声音沙哑道:“什……么事?”
门外的宇文诵一听这虚弱的声音,顿时慌了神:“师尊,您怎么了?弟子可以进来吗?”
沈峤整理了一下中衣,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晏无师并不在房中这回事。
“进来吧……”沈峤靠在床边道。
宇文诵几步走近床边,就见沈峤倚在床边,面容苍白如纸,神色恹恹,慌忙道:“我这就去请医师过来!”
“等一下,”沈峤手腕虚抬拦了一下宇文诵,“七郎,你边师兄找我何事?”
“师尊!您现在需要休息!”宇文诵忽而大声道,“我不知道晏宗主此时此刻身在何处,为何不在您身旁照顾您?但您都这样了,边师兄即便有天大的事——”
“七郎,”沈峤打断了他,柔声道,“为师只是听他说说,你去找医师过来不也要花时间吗?不耽误的……”
“是……弟子明白了。”
……
边沿梅跟着宇文诵进到沈峤房中后,也被对方的病容吓了一跳。旋即又想到了什么,神色中染上忧虑。
到了沈峤跟前,宇文诵难得说话不客气了一回,对边沿梅直言道:“边师兄有什么事还是尽快言说吧,师尊的状态你也看到了……”
边沿梅明白对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蹙眉道:“事情是这样的……”
等到边沿梅将来由说明,沈峤叹了口气,心道果然。
“他走的时候没戴玉虚令,我便有所猜测了……”这枚玉虚令自他送给晏无师起,那人日日佩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得了玄都山掌教夫人的玉虚令。怎会留在放衣饰的盘中?
沈峤这话自然只说了一半,不仅仅是玉虚令,连同昨晚那一场可算是刑罚的床笫之欢,都无一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这一次不是回忆,也不是梦境,晏无师是真的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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