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十二岁那年来月事被以为会死掉哭得稀里哗啦给师哥师父写遗书是记忆里最好笑的事，那在离家千里外的异国他乡华丽拯救别人找到符玉洗清罪名正要离开却两眼一翻直接饿晕这件事，是这辈子都不能提起的东西。
就这么被着急往返的韩国人带回韩国了。
“也不能扔下你不管，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拐卖。”韩国矜贵帅气的九公子伸出食指轻轻摇晃：“你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候问过你要不要跟我们走，你点头了。”
……确定不是因为马车颠簸脖子承不住力吗？还有，都知道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了怎么还作数！
卫庄往这边看了一眼，被我敏锐捕捉，马车空间小，我们四个挤在一块儿，那位公主挨着他，韩非坐在两个女生中间，这样的话倒是一抬头就能瞧见他，我朝他眨眨眼。
肚子一直在咕咕叫，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尴尬。
我看错了？他好像在笑。眨眨眼再瞧，又是一派冷冷冰冰的表情。
想起昨晚上和他突如其来的争执。
“这下总分明了，九公子，给你。”
递过去之前我总算看清了这陷我于不义的东西：像是一块玉裂成了几道，这是其中之一。
他接过去对我说：“唤我韩非即可，我与应姑娘是平辈。”
他是在耿耿于怀中年老男人吗，我尴尬地笑笑。
原先那套衣服多半是毁了，出门在外不要露富，从一堆绫罗绸缎里找来的最最朴素的月白长裙就这么没了……卖出去也能换好几天粮食呢。
身上这套嫁衣虽然华丽，但不知沾了多少鲜血，闻着都一股子腥气，只想赶紧换下来。好像有些人瞧着这身也很不顺眼，迎面抛来一抹黑色，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换上。”
卫庄等了一会儿，见我歪着脑袋看他，皱眉：“你在干什么？”
我说：“总觉得怪怪的。”
卫庄问：“哪里怪了？”
我诚实地说：“你好像越来越霸道了。”
韩非脸都憋红了。我丝毫没在意空气越发寒冷和稀薄，自顾自地说：“以前你关心我还会先问我一句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现在直接，唔……这一年没人和你说话吗？韩非和红莲公主看上去都不是寡言少语的人啊，莫非你真的本性如此？你……”
好冷，怎么突然这么冷。
话说这衣服好像就是他的吧，黑色镶边，还都绣着璀璨的金线，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人有钱。
我在屋子里换衣服时听见他们在外谈话。
“此番回去，王兄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是啊，虽说符玉事关重大，可令父王震怒的还是那两个间谍。你们猜猜会是谁安排的？”
“那还用想，肯定是姬无夜。他早就觊觎我俩的符玉，王兄那块怕是已经得到手了，收了我们的，他就彻彻底底掌握韩国的军队了。”
“有道理，变聪明了。”
“哥哥！”
……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无心他国内政，只迅速把嫁衣褪下，抽了根腰带往腰间一束，这件于我而言过于宽大的衣袍就合了身。
还挺好看的，我暗自转了几个圈。一阵漆黑猛地涌来，胃里翻江倒海，直直滑倒在了地上，没了意识。
醒来就在马车上了。
人中好疼。试着去碰，嘶哈嘶哈。
我悄悄抬眼，他已经不看我了。
说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和他好好说过话。
久别重逢，说不高兴都是假的。
我写过那么多封信，有一半都寄去了韩国，只是从来没有回信。
每天清晨期待的小鸟，总希望有一只从东边飞来。
他留下的东西我都有收拾好好的。
我还梦见过他呢，在梦里会好好和我说话，会很耐心，会等我稀奇古怪乱七八糟不成文的话说完，往我头发再戴一朵好看的花，有时是粉色，有时是蓝色。
梦里的他温柔多了，对我也好。
我仍记得那晚他背我回家。
马车停住了。被唤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靠着别人睡了一路。公子非笑着轻揉肩膀：“应姑娘，新郑到了。”
我脸有些发烫，他笑笑，示意我没事。
我跳下车，被富丽豪奢的街道包围，心下震撼。
此时已是第二天晚上，褪去了白天懒洋洋的状态，晚上的城池绚烂无比，灯火阑珊，人影憧憧，商贩如林，叫卖不绝于耳。一眼望去，臣民富饶，国家富庶，一派强国之相。
韩国竟是这样的。
身侧浮现一剪长影，灯影映照着两道影子。
“走吧。”我的手腕又被牵住，慢慢地往前走，走向热闹喧哗的人间。
我垂眸看着那只握着我的手，像蛇缠雏鸟，鹰啄小兔，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像缉拿犯人。抿唇，扭扭动动，在他不耐烦的眼神飘过来之前，挣脱他，在他蹙眉的前一秒与他十指相扣。
这样就不别扭啦。我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地望向怔愣的他：“哇哦，这一年没有偷懒，很好很好。”
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在说他手掌的剑茧。他看着我，突然坏心眼去捏我的脸蛋，我嗷嗷叫，他心情大好：“你也是，有进步。”
“我不是听错了吧。”我故意很夸张很惊讶：“小庄居然夸我。”
“闭嘴。”
“我不。”
那对兄妹回了王宫，哥哥拉着不情不愿的妹妹离开，妹妹临走前警告我她马上就会回来的，让我别动坏心思。什么坏心思？我又打不过卫庄，他比一年前壮多了。还有，她那个称呼怎么回事，“庄”，好……好别致的称呼。
我注意到他虽然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没有看我，但总感觉他有话要说，小庄是这样的，我大方地给他搭桥，晃晃手：“你想什么呀？”
等了一会儿，我注意力已经被路边跑过的孩子手上的风车吸引，耳畔才传来低沉的声音：“你就这么跟过来，师哥怎么办？”
卫庄没想到我只是收回羡慕的视线，清澈瞳眸透过夜雾的灯光仔细映照着他的面孔，因饥饿而泛白的唇轻触几许，像划在心上的一片鸦羽：“总会见面的，我又不着急，你这么关心师哥干嘛？就知道你喜欢师哥。”我抿唇笑望他：“其实遇见的是你，我很开心。”
羽毛在他心上轻轻划了一道。他轻哼，我追问：“你见了我，你开心吗？”
卫庄不回答，我就当他默认了。
早就忘了我俩过去有什么不开心的回忆，一切幼稚的东西在分别的岁月里都变得无关紧要，直到他离开后的每一个瞬间，我无可救药地开始想念他。
这种事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看他肉眼可见的眉目舒展，我压下心底更真实的想法。
师哥有自己的生活，他的人生过去有我，现在有我，未来不一定有我。爱一个人就会盼他好，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换他安宁，我不想去做他的命数，我知道师哥一定会护着我，所以在那么危险的秦国，我会拖累他，早在来韩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
虽然不知道在韩国能做什么，但是在师哥主动联系我之前，我还是待在小庄身边，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吧。人各有志，小庄的志向丝毫不比师哥小，只是他从来不告诉我，现在和韩王室做朋友了，真厉害啊。
紫兰轩。
男人有些无语地拉着死活不进去的女人：“你做什么？”
“你你你、你居然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简直有辱师门！家门不幸！”
卫庄忍不住翻白眼：“进不进？”
“不进！你也不许进！”
他才不跟我废话，直接把我扛起，旁若无人走进去。我挣扎，底下纹丝不动。里面富丽堂皇，说是王宫也不为过，当然我只在书里见识过王宫。美人罗裙，仙鬓桃腮，一个个都花容月貌，似仙女下凡。男人长得也像个人，也没一个比得上小庄。
……怎么还评上了！放我下来！
实在太过显眼，他又太过淡定，显得我特别局促！我不是薄面的人，也实在经不住整个烟柳之地男女的注视，把脸埋在他颈间，贴着他耳朵问：“你要去哪里啊……你是不是要把我卖了！你的心怎能这么黑！”
“闭嘴。”他冷言一句，我不高兴且委屈：“凶死了！”我掐他脖子，他怒道：“松手！”“我不！”
扭扭打打上楼开门，紫衣女人斜栏凭望，眨着魅惑双眼，薄唇轻启，声线妩媚，似乎有些惊讶，可惜卫庄看清实则是兴味：“只是出了趟远门，竟然抱得美人归？”
她夸我是美人耶。
脚落地，我离他远远的，接过漂亮姐姐递来的茶，乖乖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赵应。”
“我是紫女，紫兰轩主人。应姑娘，幸会。”
这下才看清楚，紫女身材真好。我低头看看，头一次有那么一点点自卑，也就一点点！
“她这段时间就住这里。”卫庄对我刻意避开他的举动不予理会，交代我的住处后紫女让人带我去房间，我走后她打量了对面的男人许久，笑得神秘莫测，卫庄起身离开，被她悠悠唤住：“库房有冰，如果太热可以取些来，止热。”
门毫不留情地关上，女人收了笑，盯着桌上未用过的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我自以为很隐蔽的举动逗笑了身侧的姑娘，她纤细洁白的手轻轻捂唇，眼眸微弯：“应姑娘，弄玉可是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没有，你很好。”我连忙摆手：“你真好看，忍不住就……”
弄玉浅笑：“姑娘才是美玉之姿，弄玉见了姑娘，心里总觉欢喜。”
“我也是呢！”
“应姑娘，我们到了。”
我的房间不大，位于紫兰轩最高层。“旁边是……”弄玉欲言又止，我忙着看屋内设置，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哇——”窗户一开，整个新郑尽收眼底。
这个位置太好了，一眼望去心旷神怡，除了街上拥挤的人群，还能看见满天繁星。“弄玉，我喜欢这里。”我笑着回头，没有见着美丽的弄玉，仅一年时间就褪去了少年青涩的脸庞覆了厚厚的沉稳，眉毛压着眼，看不清他的神色，我不管这些，朝他招手：“小庄，和我一起看星星。”
他走过来，往我嘴里塞了什么，是甜甜的。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吃饭，感激地对他一笑，慢慢享用精致的糕点，靠着他共赏天上人间。
“韩国原来这么有钱啊，一点也不像书里说的那样，也难怪你总是那么奢侈。”
自己浑身上下身无分文，连衣服都是别人的，止不住叹气，担心有了上顿没下顿：“我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是四肢健全人也不懒，我去求紫女姑娘招我做事换得工钱攒些积蓄，你说有没有可能？”
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当歌女？”
“我唱歌又不好听。”我目标明确：“我想学琴。”迎着他的注视，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学过一阵子，师父嫌太吵扰他清修，就没学了。”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阵，扔下两个字：“随你。”
虽然他的背影依旧那么孤傲，但是我总能看出来一点东西，他现在心情不错。
卫庄下楼，一眼就看见紫女在等他，桌上已然摆了一壶好酒，他步履不停，直接落座。
“放心，就算你不提，我也会让她留下来。”
女人总是危险而神秘，洞察人心的能力无可匹敌，像密不透风的蛛网，不知不觉就把猎物死死束缚。卫庄接过她手里的杯盏一饮而尽，女人明白，他记下了这份情。
聪明人总是点到为止，直到韩非兄妹回到紫兰轩的那一刻，除了上酒的杯盏相碰，这方席间再没有别的动静。
小鸟腿上绑好书信，飞往遥远的国度，笔墨未干。
不过又是一些絮絮叨叨。
「师哥，你还好吗？」
「我很好，下山前寄信于你，至今已过数月，你的回信我一定没有收到，我也不知我到了哪里，你知道我笨嘛，所以不要担心，我现在很好，千万不要影响到你。」
「我遇见小庄了，他与韩王室交情匪浅，吃得好了，壮了不少。我们在楚国见面，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太长了，等你来接我了，我和你慢慢说。」
「我在韩国，找些活计维持生计，师傅曾问我，此生为何，我不知道，我想找找看。答案是什么，师哥，你知道吗，我不知道的答案，你知道吗。」
「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
「我等你接我回家。」
紫兰轩的床真软。
今晚睡了这几月里最舒适的一觉。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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