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的第三个秘密是:她有个秘藏的桐木小匣,匣中无珍宝,唯有一缕乌黑发丝。发丝细软,属于更年幼的雪。
纸门(襖)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却将内室的死寂与翻涌的情绪压缩得近乎凝固。犬夜叉那句未竟的疑问——“妈妈,姐姐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十六夜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她该如何回答?如何向年幼的儿子解释,他那看似无所不能的姐姐,正用一身狼狈和断发为代价,在豺狼环伺的权谋泥潭中艰难跋涉?如何解释那双遗传自生父的金瞳里燃烧的火焰,既让她骄傲得心头发烫,又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陌生?
她无法回答。只能更紧地、几乎要将骨头嵌入木料般攥紧手中那两件来自母系的遗物——那张承载着母亲桐夫人最后血性与呐喊的“宁”字血帕,以及那枚冰凉坚硬、纹路粗糙的生锈铜簪。帕上巨大的“宁”字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随着她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微弱地搏动、燃烧,传递着母亲宁折不弯的灼热意志。铜簪的冰冷与沉甸,则像刺入灵魂的锚点,死死地将她钉在现实,抵御着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回忆与恐惧。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铜簪粗砺的纹路用力摩挲,仿佛要从这冰冷的金属里汲取对抗云端寒意的力量。然而,下一秒,那硌手的触感,却诡异地让她指尖的神经末梢,清晰地回忆起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滑腻、非丝非缎,如同凝固的月光流淌过皮肤!那是月华绡!凌月仙姬当年留下的织物,覆盖在身上时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无所遁形的屈辱感,以及仙姬那魔咒般的话语“若汝为妖,当在云巅笑看千山雪落…”所勾起的、连自己都唾弃的疯狂羡慕,如同附骨之疽般再次汹涌袭来!
指尖如同被无形的寒焰灼烫,猛地蜷缩了一下,从铜簪上弹开。但仅仅一瞬,更深的恐惧和对这唯一“锚点”的渴求,让她更加用力地、几乎带着一种绝望的凶狠,重新攥紧了那枚铜簪!粗糙的锈迹深深嵌入掌心娇嫩的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真实的、沉甸甸的痛感,与记忆中月华绡那虚幻诡异的滑腻冰冷激烈交锋。最终,铜簪所承载的、母亲桐夫人“宁折不弯”的真实存在感,如同磐石般死死压下了那片翻腾的寒月阴影。她紧握着它,如同握紧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最后的武器与信标。
犬夜叉温暖的小手包裹着她冰凉颤抖的另一只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孩童纯粹而坚定的力量。而雪……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审视,落在女儿那被粗暴绞断的短发上。那参差的断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宣告着今日的屈辱,也宣告着她心中那个关于“完美女儿”幻象的彻底破灭。
十六夜的第二个秘密,女儿现在不知,但她知道,终有一天会知晓。而她的第三个秘密,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藏在妆匣最隐秘角落的桐木小匣。匣中无金无玉,唯有一缕用素绢小心包裹的乌黑发丝。属于一个更年幼、更柔软的雪。
那是一次寻常的梳头。晨光温柔,她手持温润的木梳,沾取清雅的花汁,为女儿梳理那一头日渐丰盈的乌发。镜中的小人儿,眉眼尚存稚气,但那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线,尤其是那双日益灼亮、遗传自生父的金瞳……恍惚间,那冰冷的、属于云端之上的审视感再次攫住了她!心神巨震之下,梳齿一个失力,勾断了一缕青丝。
雪或许只是吃痛轻“嘶”了一声,很快就忘了,而十六夜,却如遭雷击!她仿佛看到镜中女儿的身影与云端之上那个银发金瞳的女王虚影重叠!她慌忙藏起那缕断发,仿佛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罪证——藏起她作为母亲那一刻的“失控”,藏起她对女儿日益显露的、不属于“完美贵女”范畴的“妖性”锋芒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愧怍与恐惧。这缕断发,是她心中那座“母性神像”底座下,一道无人得见、却真实存在的细碎裂痕。它象征着断裂的、曾幻想过的温软时光,也预示着女儿终将走上一条她无法理解、更无力掌控的道路。
她藏起的,是断裂的时光,是未能宣之于口的愧怍,是母性神像底座下,一道无人得见的细碎裂痕。
女儿也有个小匣子。她知道。
乳母曾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欣慰的神情,向她禀报过:“姬君好福气!雪姬小小年纪,心思缜密,手段了得,竟已……已能聚拢人心,铺设自己的脉络了。那螺钿盒中的珍珠金粒,便是她织网的丝线……老奴瞧着,竟不亚于当年的桐夫人!”
桐夫人。她记忆中那座几乎等同于“庇护”与“力量”的山岳。
她的母亲,桐夫人,当年以没落公卿家姬君的身份嫁入此间武家为妾。初始的艰难,十六夜年幼的记忆已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有几年,那些所谓的“嫡出”姬君公子们,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疏离,仿佛靠近她便会沾染上“庶出”的晦气。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目光变了。变得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们开始称赞她“与这座坚固城池同名,真是好福气”。
她那时很快活。
也是五六岁的年纪,外头访客送了她一个极其精致的市女笠人形。娃娃穿着用昂贵吴服边角料精心裁制的小衣裳,面部是温润的白玉雕琢,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一头乌发,竟似用真人的发丝精心梳理盘绕而成,在阳光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
十六夜爱极了这个娃娃。她视若珍宝,用自己那把小小的、黄杨木做的梳子,每日里一遍遍,无比轻柔地为娃娃梳理那头“真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等她长大了,嫁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生一个如这娃娃般玉雪可爱的女儿。她定会倾尽所有,给女儿换上最美丽的衣裳,缀上最莹润的珍珠美玉,将她装扮成世间最耀眼的小贵女,让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喜爱她、呵护她……
这个愿望,似乎实现了一半。
雪出世了。她继承了十六夜的清丽轮廓,糅合了大妖的俊美,容姿夺目,聪慧更胜寻常孩童。然而,她并非那个安静乖巧、只需被精心装扮的“市女笠人形”。她的目光太过炯炯有神,里面燃烧的不是温顺,而是过早洞悉世情的锐利与……精于算计的冷静。那眼神深处闪烁的,是属于大妖怪血脉的、令人心悸的凌厉。这不是十六夜想象中的、那个只需被珍藏在锦盒里的“完美女儿”。
如今,这“不完美”的女儿,顶着参差的断发,带着一身自己撕扯出的狼狈,平静地告诉她:“母亲,雪欲布一阵法,需一缕蕴含强大妖力,尤以初怒为佳的发丝作为核心阵眼。”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十六夜心口那座“母性神像”的裂痕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完美的幻象,彻底破灭了。女儿需要的“阵眼”,竟如此精准地指向了她藏匿最深、也最不愿触碰的伤痕——那缕断发,以及断发背后她对女儿“妖性”与“类仙姬”特质的恐惧!
伴随幻灭而来的,是潮水般汹涌的、对自身的强烈不满与无力。她这个母亲,护不住女儿的长发,挡不住外界的恶意,甚至连女儿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无法理解,更遑论支持!她只能困在这方寸庭院,扮演着温婉顺从的贵女,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泥泞与刀锋间挣扎求生,用她无法想象的方式去搏一个未来。
更可怕的是,当女儿那双金瞳因权谋而锐利冰冷时,当她在庭院中发号施令、以珠玉操控人心时……十六夜竟无法抑制地,在她身上看到了凌月仙姬那冰冷、强大、俯瞰众生的影子!那个云端之上的女王,那个仅仅一次“看看”就让她灵魂战栗的存在!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滋生出一丝难以启齿的……羡慕?羡慕女儿或许能拥有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与自由?这念头让她感到羞耻,更让她恐惧——恐惧女儿最终会变成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仙姬”,彻底割裂与她的联系。
记忆深处,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幽灵般浮现,那是城主一位刻薄侧室曾在某次“无意”闲谈时的讥诮:
“哟,十六夜公主真是好福气,生了个如此‘肖父’的女儿!瞧瞧那双金眼睛,那气势……啧啧,将来怕不是要青出于蓝?只可惜啊……” 御台所夫人掩唇轻笑,眼神却淬着毒,“可惜没生个纯粹的妖怪女儿,不然送送出去,说不定还能攀上那一边儿的高枝儿,替咱们城谋点好处呢!半妖嘛……高不成低不就,也就配在泥潭里扑腾扑腾,学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罢了。”
当时只觉得屈辱刺耳,如今回想,那恶毒的“预言”竟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此刻最脆弱的心房。女儿在“泥潭”里学的“小心思”,恰恰是为了活下去!而她这个母亲,却在此刻因女儿不像“完美人偶”而失落?因女儿像仙姬而恐惧?何其自私!何其可笑!
混乱的思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勒紧,让她几乎窒息。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牵引力,飘向了妆台最深处——那个藏着桐木小匣的角落。
匣中的断发……那缕象征着母职裂痕与她对“完美女儿”幻灭的断发……
女儿索要的“大妖发丝”……
一个阴暗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入脑海:
若将这蕴含着她愧怍、恐惧与……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嫉妒的断发,投入女儿权谋的熔炉……是否就能助她更快地触摸到那片……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属于仙姬的“云巅”?
哪怕代价是……焚毁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柔软女儿”的珍藏?
哪怕代价是……将她自己也献祭给那名为“力量”的火焰?
内室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呼吸声。桌上,那张沾着犬夜叉妖血、绣着巨大“宁”字的陈旧血帕,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一只缓缓睁开的血色眼睛,沉默地、冰冷地注视着她手中紧握的铜簪和心中翻腾的阴暗献祭之念。那目光,穿透时空,如同母亲桐夫人燃烧着不屈之魂的诘问:
“宁折不弯...阿夜,你的‘宁’...又在何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