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赶在午时前入城,太阳已经完全被云层遮盖住。腊月的阴寒裹着潮湿,让郭嘉伸手将衣襟往脖子上紧了紧。他抬头望天,这般温度,这般天色,今天怕是会下一场大雪。
符骁第一次入城,处处透着新鲜,邓昭牵着马在他身边走,冷冷道:“少起劲,一会送到就赶紧走!”
不过这话丝毫未减符骁的兴致,他依旧睁圆眼睛滴溜溜地环视着四周。沿街有须发灰白的老叟支着简陋的摊子,垂髫小儿嬉戏追逐,身着各色布裙的妇人挎着竹篮穿行其间,粗布短打的汉子蹲在路边啃饼。忽闻铜铃叮当作响,一辆华盖马车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民宅前跑着鸡,守着狗,蹲着娃,喊着娘。符骁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地方。
见邓昭往前走了,郭嘉放慢了脚步,并行在符骁另一侧,探过身子低声对他笑道:“徐闳……应该还在城里。”他瞥了一眼符骁起变化的眼神,替他引路:“东市、吴氏米肆。”
不知怎的,邓结总感觉今天城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街上的人比起往日要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有的拉扯着疾步往东市方向走,让她心里十分不安。
“东家!”街边窜出阿福,冲着邓昭奔来,“你们可回来了!城里出大事了!”邓结和郭嘉赶紧围上来,符骁也停下车驾。
阿福压低声音道:“今早集市上都在传,说吴氏的黄金券有毒。刘氏绣坊的人已经闹起来了,就在市口,要吴氏的说法。夫人也去了……”
邓昭一听到虞湫也在,脸色骤变,一把将马缰塞进阿福手里,“奉孝,我们走!”郭嘉扯住他,向他做了个眼色,邓昭瞥了眼符骁,对阿福道:“阿福把车马带回宅。”转向符骁和邓结,“我们一起去!”
东市口乱作一团。刘兰芝带着十余名绣娘将吴氏米肆的伙计团团围住,那伙计抱头蹲在地上,不敢动弹。绣娘们手持丈余素帛,上面用朱砂写着“吴氏金煞”四个大字,正对着围观百姓痛陈金券之毒,要求吴硕现身给个交代,围观人群群情激奋,也纷纷嚷嚷着要揪出吴硕。
郭嘉眯眼望去,只见吴氏米肆的幡旗已经被扯烂,肆门也被砸得歪斜。邓昭环视一圈不见虞湫踪影,正欲上前为绣娘们主持,被郭嘉按住肩头:“以嫂夫人谨慎必定是去请陆府君了,我们得防着徐闳才是!”说着他扯过符骁:“你且盯紧,徐闳必在人群里。”
符骁被人潮所限,视线受阻,见不远处有棵树,当即溜出人群,爬上树梢,居高临下细细搜寻。
正当他还在排查人群时,看到有人从巷子里推出一辆车,挤进人群大喊:“诸位乡亲!吴硕躲着不敢见人,陆康锁着粮仓不给兑粮,邓家却在这时候收券,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符骁一惊,那人正是徐闳!他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集市中间!
徐闳向人群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红疹,嘶喊道:“诸位看清了!这些毒券害我全家病倒,诸位肯定也一样!今日我便要烧了这该死的金券!”他的话被周围百姓所应和,嘴角浮现得逞的笑意。见民怨沸腾,他便举起车头插着的火把,往车里点火,“大家都把券烧了,让陆康好好看看、要邓家和吴家都得出来赔偿!”他的魔音号召着怨气,人头涌动着、人声鼎沸着,他的声音也终究埋没在声浪里,但手中的火焰点燃满车的金券那一刹那,激起的白烟、巨臭和蓝焰还是震得人群往后荡开一圈,紧跟着他大喊:“大家一起烧毒券啊!”人潮开始涌动向前,纷纷投掷身上的金券。
符骁大惊,但又怕跟丢徐闳不敢下树。他在树上看得真切,郭嘉三人往人群里挤,却被汹涌的人潮挡在外围。
“毒券不能烧啊!”邓结在人群中大喊,“会有毒烟啊!”
“他哪来那么多钱买的金券——普通人买不了那么多券——”郭嘉的声音也被埋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都走!都走!不要往前挤了!”邓昭在拼命拉住身边的人把他们往回赶。
可三人的身躯根本抵不过疯魔了的民意,大家喊着嚷着,集市里充斥着对吴家、邓家和陆康的怒骂声。
人们争相将金券投入火堆。前排的人被腾起的诡异蓝焰和刺鼻的白烟呛得后撤,耐不住后面还有人不断往前挤。
郭嘉这厢刚跟邓昭说完“得先灭火”,余光捕捉到邓结闪身钻进附近的民宅,他当即拨开人群追去。
邓昭心知事态紧急,转身就往太守府奔去。眼下最要紧的是请府君疏散人群、扑灭火势。
符骁躲在树上注视着徐闳点燃民意后便往巷子里撤的身影,他跳下树,朝那方向追去。
郭嘉追进民宅,见邓结扯下自己贴身的金锁塞到妇人手里:“求婶婶把家里所有的布都拿出来,我们一起裁了就着草木灰泡水,不然毒烟一来大家都没活路!”
那妇人原有些犹豫,邓结给她亮出腰间的“太平清领鉴”:“此法乃仙长亲授!”屋内人听到“仙长”二字,纷纷围上看她宝鉴,赫然比屋檐下挂着的木符上的刻字还要精致庄重,这才相互称道,动身去邻舍一起搜罗。邓结自己也挽起袖子去井边打水,抽出袖子里的匕首,撩开斗篷,把下身衣摆的布料裁切下来。
“邓姑娘!”郭嘉接过她手里的桶,与她一起忙碌起来。
邓结接过妇人递来的草木灰倒入水中,一边搅拌一边向众人解释:“仙长说了,‘湿布蒙面,灰水滤烟,可避金煞毒气’,诸位切记掩住口鼻……”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在这慌乱时刻显得格外令人安心。众人皆怀敬重之心,按着她的说法照做。
邓结向众人分派完制作面罩的任务,便和郭嘉各蒙上一条,两人手执湿漉漉的布条便要往火场方向去。
“你去找府君,”郭嘉拦住邓结,“这边我去。”
邓结想把布条交给他,他摇头:“无妨,这边总是出来的人多些。一会府君带人来才缺。”邓结点头,二人朝两个方向奔走。
刚转过街角,邓结就撞见兄嫂正引着陆康的官兵疾步赶来。她立刻迎上,将手中的布条分发给众人,指着民宅方向告诉他们:“那边还在赶制,不够的速去取!”
陆康当即下令兵分三路:一队疏散人群,一队封锁街道拆除火焰附近的民房,一队准备水源灭火。
邓昭也抓住虞湫的肩道:“你回宅子里组织些人一起运水来!”说完把邓结往民宅方向推:“阿结继续组织浸布,集市我同府君去。”
邓昭和陆康刚走不久,集市内巷传来闷响,又冒起多处白烟,定是徐闳在多处暗藏了鬼金辎车!邓昭咒骂一声,提刀往冒烟处冲去。
邓结给官兵们发配完面罩,一想到郭嘉还在里面,又担心还会遇到人,便随手在手臂上多缠了三块湿布,也栽进浓雾中去。
东市刘氏绣坊里,焦仲卿一个人守着。他原想拦着刘兰芝,但那姑娘忍不下这口气,非要带着绣坊的姐妹去讨个说法,让他帮忙守住绣坊便好了。他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竟有点窝囊,这种时候都不能帮她去争口气,反而躲在后面。
街上闹闹哄哄的,动静越来越大,让他愈发不安,他站在绣坊门口踱步,向集市口方向探头,踌躇着要不要过去。
正在犹豫之际,只听那头人声鼎沸,突然腾起白色烟雾,人潮涌动。他心下一凛,该不会是刘姑娘要出什么事吧,拔腿就往那边跑,却见人群中钻出刘兰芝往他这奔。
他迎上,刘兰芝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好了,他们烧券了!乱了、都乱了!”
焦仲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她拉住往回跑,“我们赶紧回去,先把绣坊关了,这烟臭得很!得马上走!”
两人刚进绣坊还没来得及锁门,后头涌上人群,听到有人大喊:“那绣坊是邓家的!大家快去抢啊!”两人惊慌地钻进屋内,从里头把门拴上。
绣坊外人浪冲击,将木门撞得砰砰作响。焦仲卿用后背死死抵住门闩,冷不防感到一记闷棍击中他后脑,刘兰芝看到有血滴在他后颈的衣领上,拉他回来:“别守了!我们、我们去地窖!”
地窖狭小,存放的都是贵重布匹。他们进去关好隔门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木门被冲破的声音,嚷嚷着“邓家赔钱”、“都是欠我们的”,紧跟着是织机被砸的声音、货架倒塌的声音、布匹撕扯的声音、后院染缸被砸碎的声音。刘兰芝靠在楼梯边听得心头绞痛,不禁泪如雨下。
花街兰馨坊的姑娘们被烟熏得慌乱逃窜。柳娘被推搡着落在最后,一个踉跄倒地,再抬头时,同伴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她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地走出内巷,却被一道黑影拦住去路——
“娘子去哪?”徐闳的声音让柳娘浑身一颤,逼近的笑容压迫她瘫坐在地。
“大、大人……”她本能地往后躲,可发髻已经磕到墙壁,赶紧赔笑,“大人怎么还不跑,这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徐闳蹲下,扶起她的下巴:“我是专门来谢谢娘子的。多亏娘子把金券之毒告诉大家,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柳娘惶恐地摇头:“我我、我不是……”
“诶,娘子别急着否认。”他的拇指重重按在柳娘颤抖的嘴唇上,“我已经知晓那医娘的来历,也知道你们见过,更知道他们把毒金之事提醒于你。你也是好心嘛!”他嘿嘿一笑,“只不过这消息总是生了脚的,一人知,百人知,全城人都会知道。本来我也在烦恼该何时动手合适,还担心那么多金券没处用呢。现在好了,这座城很快就要成为毒城,某的任务也已完成,所以临走前特来谢过娘子。”
他满意地起身,当着柳娘的面扯开自己的衣襟,伸手将胸前的“红疹”抹了抹,竟化作胭脂晕染开。刚想抬脚走,却被柳娘一把扯住了袍角:“你、你不能走!是你害的大家!”
徐闳脸色骤变,抽出腰间佩刀:“多嘴娼妇!你这残躯活着也是累赘,且让某送你一程罢!”他正欲砍下,一道青影猛地撞来,正是邓结手持匕首扎进他的后腰,顺势滚过他身下,拉起柳娘就要跑。
“贱人!还敢回来!”徐闳双眼通红,怒吼着举刀追来,柳娘见状将邓结一把推开,自己却被刀锋划过胸口,鲜血四溅。徐闳踹开柳娘,对着邓结就要下刀,邓结本能抱头,却听见“咚”的一声——
徐闳竟直直僵住身体,栽下地去。
身后站着攥着鲜血淋漓的环首刀的符骁。
邓结抬头,顾不得害怕,强压着颤抖的全身,爬去将柳娘翻过身查看伤口。她利落解下手上绕着的布带,递给符骁,又替柳娘捂住口鼻。
“我们先走!”符骁蹲下对她喊。
“她还有救。”她迅速脱下斗篷,紧紧压住柳娘的伤口,待渗血速度减慢后,她对符骁道:“带她走!”符骁狠狠一点头,抱起柳娘,见邓结腿软,单手将她搀起。
两人刚冲出巷口,正撞见寻来的邓昭。邓昭扶过妹妹,领着符骁:“这边!”
郭嘉手中布条已经分完,里面烟雾却越来越浓。隐约可见前方火堆旁有两人在撕扯,他疾步上前,正见一男子粗暴地夺过姑娘手中的金券掷入火中,随即遁入浓烟。那姑娘跪地嚎啕,郭嘉这才认出她正是刘氏绣坊的阿巧。
郭嘉见她爬着要进火堆,死死拽住她,“此券有毒!赶紧走罢!”
阿巧痛哭着大喊:“三个月的工钱啊!要连这都没了,我跟哪里去说理啊!讨债的凭证都没了!”她吼着,呛入毒烟,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面色发青。
郭嘉将她按在地上,强行为她系上自己的面罩:“鬼金已熔,保命要紧!你再哭喊,毒气入腑更快!”
可阿巧却失了心般地疯魔,郭嘉刚一松开劲,她便起身要钻火堆,徒手进去捡那烧了一半的券,全然不顾手指被火侵蚀。郭嘉顾不得许多,一咬牙,一记手刀击在她颈侧,用自己的袖子压灭火焰,可也来不及阻止泛焦的指尖。
浓烟滚滚,郭嘉抱着昏迷的阿巧在巷中跌撞。往日熟悉的街巷此刻埋没在烟雾中竟成了迷阵,每多走一步都觉得脚掌又沉重了三分。喉间灼痛如吞炭火,视线被泪水模糊成片。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何时也会为素昧平生之人拼命至此。
恍惚间,那对兄妹救人的身影浮现眼前。若不是他们……呵。
郭嘉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浑然不觉再咳时已经喷出血渍。
“奉孝——”
“奉孝先生——”
绝望正侵袭郭嘉心头之际,他突然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
那对兄妹在唤他。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奉孝——”
“奉孝先生——”
他循着声音方向奋力跑。
“元明兄——”他竭力嘶喊,“邓姑娘——”全然不顾毒烟入吼的疼痛。
他能感觉到希望就在眼前。“元明兄——”
众人终于在市口成功汇合,邓昭一把接过郭嘉怀里的阿巧。郭嘉一个踉跄,邓结箭步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郭嘉。他青白的脸上沾满烟灰,不断咳出暗红的血沫,邓结赶紧从手上解下最后一条浸布,为他捂住口鼻。又转至郭嘉身下,将他架在自己肩上,郭嘉也无力再反驳,缓缓眨了眨眼回应。
后面传来民宅倒塌的声音——陆康在指挥拆除周边房屋,防止火势扩散。
“走!”邓昭一声令下,众人往主街行进,正巧遇到虞湫带着家仆运完最后一车水缸。她见状立刻指挥倒腾两辆辎车出来,将柳娘和阿巧安置在一辆车内,郭嘉单独躺一辆,邓结坐车上用浸布擦拭他口鼻,紧握着他冰凉的手腕,几次号脉都显示脉象浮数,肺经受损。她明明连斗篷都脱了,却在这样的寒冬,紧张地汗如雨下。
“下雪了。”符骁感到鼻子一凉,抬头看天。
“下雪了……希望是场大雪。”邓昭眉头紧皱,希望这场雪可以将那烟雾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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